入夜,宫宇沐浴月辉,寂静无声。
只是在夜巡侍卫队的头顶,有人如游影般在宫殿墙上挪移。
那是光渡。
无人看见他在那里,只因他熟悉宫殿布置,身形又太过敏捷。
不过眨眼之息,他就到达了目的地。
此处宫殿的门匾沾满灰尘,上面已有裂口,在月光下依稀辨得出“春华殿”三字。
光渡跳入了一间废弃的春华殿,连落地也轻巧无声。
春华殿。
这是皇后主持修缮的宫殿,皇帝毫不留情地驳回。
这处宫殿已经荒废数年,而它的上一任主人,是已经去世的先帝贵妃。
如今这位太妃已长眠黄土,春华殿荒废不堪,无人打理的殿内杂草丛生,枯叶被风吹到墙角,又淋了雨,缓慢腐烂成泥。
光渡站在殿前,沉默着敛袖执礼,对着破旧的正殿行了一礼。
夜风萧瑟,万籁俱寂。
只有满天星月是为见证。
光渡披着星光,脚步轻敏,在宫殿四周快速绕过一圈后,才来到了东侧的偏殿。
春华殿的门窗,都上着层层重锁。
光渡抓起偏殿门上那把锁,不知用什么手法直接开了锁,然后进入偏殿。
偏殿里黑洞洞的,墙壁遮住了天边的月光。
除了门口投入的那一丝月华,这里没有半点光亮。
光渡踏入殿中。
殿中散发出久不通风的腐久气味,大门打开后,才稍稍被夜风吹散。
光渡打量着这里面尘封已久的宫殿。
皇后要派人来“修缮”这旧殿。
光渡微微皱了眉。
但无论皇后为什么盯上了春华殿,哪怕这只是纯粹的巧合,他渡也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适应片刻,光渡已经能看清屋中布置。
他毫无障碍的走进去,精准绕过了所有的家具和障碍。
他的脚步,停在一张孩童小床边。
在这一座被遗忘的荒凉宫殿中,这一只属于孩子的小木床,却显出一段柔和的过往。
只是随着春华殿前任主人的殒没,这一隅温柔的角落早被世人遗忘,只在布满尘灰的缝隙中,暂停于过去的模样。
光渡走过去,推开了这张孩童木床。
他蹲下来,在落着一层灰的地面上摸着砖头。
找到了。
他果断从发髻中抽出一块扁形发簪,发簪在地砖边缘探了片刻,找准了缝隙,斜斜插入了地下。
那块地砖被他撬了出来。
地砖的样子平平无奇,看上去毫不起眼,和地面上其他砖块看上去并无不同,连高度也是一般的平整但地砖中间,却是空的。
这里显然是能藏东西的。
光渡伸手探入中空的地砖。
这夜晚太安静了。
月光从窗口缝隙进入房间,而光渡在布满尘埃的地面上蹲着摸索,直到手指触碰到了地砖中的硬物。
那一刻,光渡表情变得很复杂。
不是期待,不是喜悦他抿着唇,用手指再次确认。
今夜时间不多,他不该多逗留。
光渡闭了闭眼,抓着在暗格中摸到的东西,将它拉了出来。
在这样宁静的环境中,连呼吸声都那样明显。
所以只是一点点动静,都会格外突兀。
他平复了略微急促的呼吸,却到了自己呼吸之外的,其他的声音。
那是衣襟摩擦的声音。
很细,但是很快,衣襟带起风声,力道转瞬变得凶猛,向光渡急速而来。
这房中有第二个人
那藏在暗处的人不知在黑夜中潜伏了多久,更不知道他在暗处看了许久,都看到了什么。
连光渡都没发现他的存在。
此人藏得无声无息,出手时却又快又恨,不给光渡反应的时间。
就像一只埋藏在黑暗中的的狼,只等待着毫不知情的猎物踏入他的领域,再给予夺命一击。
光渡猛然原地翻滚,离开了自己刚刚所在的位置。
那人出手时,空中都有凛冽的破空声。
劲风随后而至,都昭示着袭击的人极为难缠。
这个力道如果不慎被打中,骨头一定会断。
光渡躲得千钧一发。
按照他的预计,袭击者的这一击,应该落在他刚刚方位的小木床上,将木床击毁。
那么他的手臂会陷在碎裂的木板中,这应该能绊住他片刻。
可是那猛烈的风声,说停就停住了。
这个人已经收招再起,向光渡的新位置,准确袭击而来
光渡猛地一惊。
这个人的本事,比光渡预想中还要厉害。
如此去势凶猛的一击,竟然可以说收就收,然后迅速改换方向,再次出击。
收发自如,过分迅捷。
此人不止一身蛮力,矫健如豺狼猎豹。
是谁
大夏宫廷里,还谁有这种本事
虚陇
或是皇帝藏在暗处的人
光渡第二次原地滚开躲避的时候,半途就被追上了。
那人预判了光渡的轨迹,光渡躲了,但速度终究是差了一着,没能完全躲开。
他后腰挨了一击,身体重重砸回地面。
这一下挨得不轻,光渡却一声都不哼,他刚刚跌到地面上,就以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卷起腰腹,向侧面一滚。
随后而来的一击追杀落空。
那人拳头打到地面,砖面都纷纷碎裂,扬起厚重的尘灰。
光渡已借着尘土飞扬的掩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靠在墙面,他控制自己呼吸的频率,不发出任何明显的声音。
屋中极安静,连呼吸的声音都被压制。
这人动手速度太快,光渡根本无法正常突围离开。
光渡有一个鲜有人知的秘密他夜可视物。
世上知道他这个秘密的人,屈指可数。
当他这边没有声音后,对面的人显然也没了动静。
那人在黑暗中,大概是没有办法像他看得这样清楚,但只论听声辨位,仍是绝顶好手。
应当不是虚陇,虚陇没有这么强的听力。
这个人只靠声音,也能在黑暗中来去自如,虚陇没有这手本事。
光渡观察周围环境,心中有了思路。
打破这沉默的对峙的,是光渡故意制造的破绽他将自己手中的发髻扔到另一个方向,发出了足以扰乱袭击者判断的响声。
那边果然有了动静。
杀意与风声紧随而至,不给光渡任何逃跑的时机。
那人没有去往发簪落地的方向,反而向光渡藏身之处而来。
可是光渡已借着刚刚声音的掩盖,和自己黑夜中可视物的能力,利用两个柜子之间的间隙藏身,成功让开了这一次攻击。
袭击者扑了个空。
而光渡已经抓住这个时机,屈起手肘,从柜子间急速出手,对那人头颈猛掼下去
人的手肘,是人体最坚硬的骨头之一,只靠手肘屈起发力,不用太大力气,就可以打出极大的伤害。
即使是力气小一些的女人和小孩,都可以出其不意,以此制敌。
更何况光渡是有备而来。
这次捕猎的人,成了他。
他离得太近,速度又太快。
即使那人听声辨位,也最怕这种来不及反应的近距离袭击。
但那位袭击者,再次展现了自己极强的近身搏杀能力。
绝地反击。
那人听到风声太近,既然已经避不开,就测过身体,保护相对脆弱的头颈要害。
是以光渡只掼到了他的肩膀。
突袭失败了。
即使肩膀分筋错骨,也不是要害。
应当是很痛的。
光渡听见那袭击者“嘶”了一声。
那道气声很轻。
但光渡却猛然停下了动作。
生死相搏之时,怎容片刻分神
这转瞬即逝的、真正的破绽,成为了袭击者反杀的绝佳机会。
对手抓住了这个机会。
下一刻,光渡后腰再次遭到重击,这一击将他狠狠掼向地面。
光渡摔在地面。
当那人从正面压制下来,光渡就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机会。
他的双手腕骨被一双烙铁似的大手紧紧钳住,强行伸直,按在地上。
如果强行挣扎,光渡毫不怀疑,他双手手腕骨会被当场掰碎。
一只膝盖顶在光渡后腰上,重力压了下来。
光渡忍不住闷哼一声。
他们挨得很近,光渡被死死按在地上,腰窝还抵着一只膝盖,承受着袭击者大半的身体重量。
而此人的另一只手,压住了光渡的咽喉,给予持续的压力。
光渡呼吸受阻,艰难发出声音“放放开我”
这显然不是对方想听到的话。
下一刻,光渡背上的身体压了下来,而钳制在光渡喉咙上的手,传来足以毙命的压迫力。
相依无间的姿势,却带来足以致死的压制。
这样下去,这只手很快就会碾断光渡的气管和脖颈,让他窒息而亡。
没有对话。
没有交谈的意愿。
只有沉默的执行。
这是面对敌人的态度,果断干脆,不存怜悯。
光渡在头脑发昏的窒息中,甚至还分神想了一下。
做得不错。
无论是杀掉他,还是想留个活口问问再杀,这一次致死的体验,都可以用作威慑,让光渡明白他的生死已经全然落入他人手中。
想活下来,只能好好展现自己的利用价值,或是祈求压制者的怜悯。
肺部好似被挤压,需要吸入空气的压力愈发焦灼。
光渡笑着从喉咙里挤出字句“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在这里么李元阙 ”
他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但却足够让人听得清楚。
身上那人被叫破身份,竟真的放松了手上的力量。
一口气重新灌入口鼻,光渡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他急促地吸入空气,窒息让他眩晕,又或者不只是窒息的刺激,而是这近在咫尺的人,那过于滚烫的骨血。
李元阙。
那个被皇帝深深忌惮的堂弟,执掌精锐西风军及六大监军司的王爷,原本应该守在前线羊狼砦的前线大帅此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中兴府的皇宫中。
偌大宫中,侍卫无数。
李元阙出入皇宫如同自家后花园,若是让皇帝知道他的这位堂弟能在自家后院里如此潇洒来去,如入无人之境,怕不是要气到笑都笑不出来。
黑暗中,李元阙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李元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依然能听出原本音色。
这几个字在他的胸腔震荡,通过他们完全压制姿态的躯体接触,一路以骨骼血肉为媒介,传进光渡的耳中。
在某个瞬间,光渡感受到他吐出的气息,都夹杂着滚烫的血气。
光渡几乎没有听清李元阙的问题。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变得陌生了。
不再熟悉,不再与过往的认知相符。
少年时期的清润和纯净不在了,这些年饱尝过背叛和磋磨,在黄沙上生死与伴的经年,即使是李元阙,也不得不发生改变。
明明前一瞬还在濒死之境,可光渡此刻却感到无比的喜悦。
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李元阙。
可循例分析的轨迹全部失效,他需要建立新的认识这是一个难以预测的,不那么容易看到未来和结果的,格外有趣的李元阙。
这里尘埃飞扬,光渡压着窒息后又受到刺激的咳嗽,听上去很不舒服。
黑暗中,李元阙看不到光渡唇角的笑容,只听得到他受伤后的声音暗哑。
光渡费力说“春华殿,是你母妃旧时的宫殿,这处偏殿,是你童年居所,能出现在这里的人,自然”
“不。”李元阙打断了他的话,“我很确定,你刚刚认出我,只是因为我泄露的一声气音。”
他平静,却十分笃定。
光渡的呼吸声,都因为这句话有了片刻停止。
鼓噪的安静,喧嚣的心跳,谎言与真实碰撞。
他们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纠缠,这场短暂的交谈,发生在不曾想象的时间与方位。
“为什么我连句话都没说,你就能认出我是谁”
李元阙声音听上去始终不急不躁,甚至是耐心友善的。
只是他的眼底,衬着如夜色般看不透的黑。
“你是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