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与谎言审慎穿行。
帝王专心地看着他。
天垂怜地将金霞渡在光渡瞳中。
以瞳为线,天光遮覆半面,让冰霜的锐痕都柔化。
光渡眼中的情绪是明显的厌恶。
皇帝放开了他,“是孤不对。”
他不仅没有计较光渡无礼的质问,反倒是因为光渡在他提及李元阙时展露的敌意,而感到了愉悦。
皇帝耐心解释“孤的这位堂弟,向来是有些特立独行的。他此时本该领军拒金兵于羊狼砦,可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抗旨不尊,抛下前线大军,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
李元阙真的回到了中兴府
光渡非常快地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他露出了将信将疑的诧异。
这也是皇帝想看到的,在皇帝的预期中,光渡应该有的反应。
光渡迟疑道“这是真的不是陛下拿此事试探我”
“孤在李元阙军中,并不是全无耳目。”皇帝唇角在笑,眼中却没了笑意,“此事,孤已有十分把握。”
光渡喃喃道“按照我大夏天盛律令,主将擅离前线,其罪同叛国,斩无赦。”
皇帝垂下修长的手指,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孤实在是好奇,李元阙冒这么大的风险回中兴府,他是为了什么”
他稍微想了一下,露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若是李元阙来中兴府,只是为了地牢里的那个孩子那孤这些年,算是高估了这个堂弟,他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对付。”
“陛下,李元阙在西凤军中毫无破绽,可他若是敢自己跑来中兴府”光渡语气变得轻快,眼中的光却愈发漆黑,“不让他死在这里,都是瞧不起陛下了。”
皇帝微笑道“你说得是,既然他敢来,就让他有来无回。”
带着杀意的语句,随着笑意轻轻出口。
伴君三年,光渡知道,当皇帝真正想杀一个人的时候,他从来都是笑着的。
就像现在这样。
语气如同谈起春花秋月,轻柔又宽和。
光渡主动请缨“中兴府是陛下的地盘,李元阙敢大摇大摆的跑过来,就不可能再活着离开,如此天赐之机,机不可失,臣请命,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温和地笑道“你是文臣,不通武艺,就算是以智取胜,也难免会有动手的时候。可孤那位堂弟可是军中首帅,十五岁就能单枪匹马深入敌军中,斩下敌将首级。”
不出所料。
皇帝拒绝了他亲自抓捕李元阙的提议。
李元阙。
这三个字像是某种蛊咒,这么多年,光渡一直都和这个名字绑在一块。
无论是三年前,虚陇因为李元阙三个字把他抓进地牢,还是三年后的现在,他因为这个名字,再次被皇帝试探,依然无法得到皇帝完全的信赖。
皇帝笑了一下,意味不明,“说到地牢里的那个孩子,按理说,这条线索是你查出来的,本该让你继续跟进,不过”
“此去应理,须日夜兼程。”皇帝在光渡的手背上拍了拍,“这趟苦差,孤已经差人去做了,若让你去风餐露宿,怕强撑着回来,人就病倒了。”
见光渡沉默,皇帝安慰道“不若你来猜猜,应理那边,会有什么”
“臣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光渡神色如常地回答,“但无论应理有什么,能让都啰耶死不松口的秘密,都值得好好探一探。”
这对君臣,在这点上取得了相同的意见。
“话说回来,光渡,你今天是用什么火器,把虚陇地牢门口给炸碎的”
“是臣新研制的火器,今日试用后,臣又有了新的想法,待回去再做调试,就为陛下呈上。”
皇帝来了兴致,“我听说,新火器不大,可以随身携带,但你已经拿得出来如此威力的新火器了么”
火药配比的改良方自宋朝传入后,蒙、金、夏、宋各国都有专门的资金和人才去精进研究。
火器储存并不稳定,大多用于攻城和高地防守,铁炮厚重难以移动,如何能让小型火器在随身携带还不会意外炸开的情况下使用,且拥有这样足够的杀伤力,一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炸了地牢事小。
但皇帝必须要知道,光渡如何在不出动铁炮的情况下,搞出这样的动静。
两个人谈论了直至晚膳时,在详细了解了光渡负责研究的火器进展后,皇帝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有了新火器,再加上君臣谈话的气氛不错,光渡之前炸地牢的行为,皇帝就不准备继续追究。
“光渡,之前你从都啰家的孩子嘴里问出了东西,算你立了功。而你弄出来的新火器,更是一件功劳。”
皇帝心情很好,“只是下次换个地方试火器,别冲着孤的地牢使劲了。这次算你功过相抵,孤只罚你三月俸禄,算是在朝臣面前有个交代。”
皇帝这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态度了。
光渡炸了地牢又弄死虚陇手下这事,算是揭过去了。
天色渐暗,留着光渡用过饭后,皇帝果然又留了宿。
皇帝开口的时候,光渡看上去并不吃惊。
光渡恭敬道“臣自当为陛下值夜。”
说这句话的时候,光渡的脸藏行礼的袖子后,他从袖子的缝隙微微抬起头。
皇帝一直在看他,没有说话。
皇帝没有传人,光渡起身过去,亲手帮着皇帝拆下了发冠。
他接过来,浑不在意地放在一边,然后盯着光渡的长发。
皇帝“你的发冠有些歪了,也拆了吧。”
光渡微微一怔,皇帝却已经先行一步,抬手制止了光渡。
皇帝亲手解开了光渡头顶束住头发的冠扣。
乌发如泼云般落下。
光渡温顺的站在原地,披散着长发的模样,将他往日里冰冷的距离感柔和许多。
可是那双深邃的眼,里面的情绪还是那样冷淡,像贺兰山巅终年不散的云与雪,浸着无法攀登的寒气。
皇帝再靠近一步,手握住了光渡的肩,“光渡。”
光渡依言微微仰头,他无声等着皇帝说着下面的话。
面对这样一个冰雪做的人,注视着那一双让人无所遁形的眼,皇帝也沉默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站了半晌。
皇帝温凉的手掌,似有还无,轻抚过光渡的侧脸,“早些休息吧。”
殿中本来是安静的。
直到远处传来一声惊讶的倒吸气声。
皇帝目光移向远处,厉声质问“谁在那里”
擅自闯进殿中的是一个宫装嫔妃,面生,年纪不大。
皇帝突然发难,宫妃吓得直接砸了手里捧着的小汤盅,她精心梳妆打扮过的衣装,被飞溅的汤汁打湿。
她吓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她看上去非常狼狈但表情非常奇怪。
尴尬而恐惧,那是撞破了可怕隐秘的本能恐慌。
光渡已将形势看得分明。
他收回目光,后退一步,慢条斯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光渡的衣服并不乱,只是稍微摆正一下腰带,外表上就再也看不出任何散漫的痕迹。
敢在皇帝和他独处的时候擅自闯进来,若是普通的宫人,早就已经被拖下去了。
然后光渡就再也不会在这个皇宫里,见到这个人,这种事三年前就发生过,如今已经很久没再见到发生过了。
但这一次,皇帝却没有立刻叫人。
所以这是身份贵重,连皇帝都不能随便下手伤害的人。
光渡如此确定了此女身份。
看上去十四五岁的模样,嫔妃打扮,看样子入宫不够久,还不知道光渡和皇帝的事。
那么,这位应该是药乜族的贵女。
药乜氏入宫后不久,她嫡亲兄长就当上了药乜族族长,在凉州颇有动作。
连同这位送进宫中的嫡妹,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
药乜氏凭着娘家和嫡兄显赫的身份,入宫就封了妃,如今是皇后眼前红人,据说很得皇后喜爱。
但显然,皇后并不是真的疼爱她。
否则怎么都不提点一句,让她在皇帝与光渡独处的时候过来
光渡敛袖垂目。
皇帝与皇后,后宫与前朝,皇族与望族只需要轻轻再拨动那根绷紧的弦,就足够让当前的局面再起变革。
只需要再加一把火。
光渡的反应堪称冷淡。
皇帝的恼怒,也很快压了下来,但他脸上亦没有了那种温和的笑意,“给孤出去既然不懂规矩,就让皇后好好教导一番,学一学宫中的规矩。”
“若是皇后诸事繁忙,连宫妃的规矩都无暇顾及教导”皇帝对着进来的宫人,几句话间夺了皇后的权,“那不如让皇后先好好歇上一阵子,旁的事情也不用忙碌了,比如说,前日皇后奏请要修缮的春华殿,也一并先搁置了罢。”
皇帝借题发作皇后的时候,光渡正在将自己的长发挽到冠上,并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
直到那个走不动路的药乜氏被太极宫宫人拖下去,光渡才闲闲发问“陛下,宫中要修缮春华殿”
春华殿,是宫中嫔妃居所。
皇帝但话已出口,只得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尴尬地解释了一句“这是皇后的意思。”
春华殿荒废多年,翻修之后,自然是为皇帝后宫广开枝叶,选进新人,给新进的嫔妃居住。
光渡的表情变得淡淡的,这回轮到他借题发挥了。
他将衣冠打理齐整,拱手行礼。
“陛下,既然臣禀事已毕,臣今夜就该回观星台了。”
皇帝欲留,可最后还是没能把挽留的话说出口。
他将光渡留到入夜,什么还没做,就被闯入的药乜氏打断。
然后一个不留神,言语间又扯出修缮后宫嫔妃宫殿的事既然他留光渡夜宿,就不该提这个话题。
今夜两次败兴,光渡此番请离,连皇帝都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才能把人留下。
皇帝无法,只好提前放人回去了。
光渡从殿中走出来时,已是月悬星空。
皇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卓全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为光渡带路,有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太监总管亲自护送,足以见得出皇帝对光渡的看重。
光渡出来的时候,张四没有守在殿外。
这也是正常的情况,张四是皇帝的人,平常几乎是寸步不离跟着光渡,只有光渡入宫时,才是张四可以短暂休息、并和与宫中交换情报的唯一时机。
等到光渡出宫的消息传过去,不用片刻,张四就会重新追上他。
这是光渡难得获得的片刻自由。
皇帝的大总管太监卓全,提着灯盏走在前头,低垂着头,对光渡十分恭敬。
或许别宫的人不清楚,但这位光渡大人,皇帝待他到底有多上心。
为了光渡大人,皇帝已经整整三年不曾踏进后宫嫔妃的宫宇,罢黜后宫,连往日宠爱的嫔妃都不再问津。
他只每隔数日,召光渡进宫留宿过夜,每次都不许旁人伺候,每次都要到第二天才放人离开。
不止如此,这些年,无论是金玉宝器、布帛裁衣还是奇珍宝物,皇帝只要得好东西,都惦记着光渡大人。
这样的宠爱,无人能出其右。
宫中的白石长路,在月光下散发幽幽冷意。
光渡站在宫中另一处通道上,看着这条路远远的尽头。
那是正宫皇后的宫殿。
皇后宫前倒是隐隐有着火光,火光边有人。
那是刚刚擅闯太极宫寝殿的药乜氏,如今正被皇后罚跪。
药乜氏不过十五岁年纪,已不知在冰冷的地面跪了多久,光渡记得她离开前,就是发鬓散乱的狼狈模样,她那一身裙装淋上了汤汁,想必仍是湿的,不知道在夜晚的寒风中,她这身子骨能不能扛住。
光渡远远看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他转手将临离开前,皇帝披在他肩上的披风脱了下来。
“我不便出面,劳烦卓公公送过去。”
光渡将披风递了过去,“再劳烦公公着人送她回宫休息,若是有人问起,就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卓公公眼珠一转,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皇帝不会将药乜氏罚得太狠,差不多就会收手了。
而这位光渡大人,是最会体贴圣心的,他既然这样说,卓公公能有十分的把握。
而且,还能让卓公公在这位贵女面前卖个人情,这样玲珑体面的事,自然是讨巧的。
见卓全没有立刻拒绝,光渡补充道“我就站在这里,公公速去速回。”
卓全看了看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宫中侍卫,心想光渡在这里站一会,总不至于人就丢了。
再说现在天色这样黑,光渡手里连盏灯都没有,这黑灯瞎火的,他还能去哪儿
等过去路上见到侍卫,就叫一位过来陪在光渡身边,卓公公在皇帝身边颇有脸面,定然请得动人,如此这样,也算周全。
于是卓全恭敬道“光渡大人果然心窍玲珑,最是体察陛下的心思。那奴才去过便来烦请光渡大人在原地稍等。”
光渡道“当然。”
宫中皇后与嫔妃的寝殿,外臣自当回避。
光渡站在离皇后殿足够远的地方,也是为了避嫌,一切都合乎情理,也合乎圣意。
卓全快步走远。
光渡一身常服青袍被风灌着,显得出匀称修长的身体线条,他站在入秋的夜风里,却依然不畏严寒,挺拔如松。
“我了解陛下的心思么”
光渡将手掌,轻轻按在了面前的宫墙上。
“但是这位皇后的心思,要比陛下好猜一些,而陛下的心思,又总是比”
不能提及的名字,被光渡从舌尖吞下。
又总是比那个王爷,李元阙,来得更好猜一些。
这种多事之秋,李元阙离开前线,跑回皇城中兴府做什么
如果真是为了都啰耶
这是太自信,还是太傻了,亦或者两者兼有
卓公公很快就在路上找到宫中夜巡的侍卫,和这支侍卫小队打了声招呼,侍卫立刻前来寻找光渡。
可是等到达卓公公说的位置,他们却并没有发现本该在原地等待的光渡大人。
“咦光渡大人呢”
“或许是卓公公说错了地方白大人,咱们去那边看看”
姓白的侍卫皱了眉,“拿我手令,将轮休的兄弟调过来,叫一队过来,先找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