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中,皇帝的寝殿被推开了宫门。
一双干净的长靴踏了进去,轻悄无声。
正如现在的殿内,听不见一点声音。
因为在光渡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宫侍都目不斜视地鱼贯而下,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这三年来,皇帝宫中的宫人已经无比熟悉的规则。
光渡大人来了,陛下就不允许任何其他人进来打扰。
皇帝的寝殿中,铺这一张厚重的纯白毛毯。
毛毯足足铺满了殿的一侧,这毛毯是兽毛拼成,不知用了多少张雪色的皮毛,才做得出这样一张奢华而柔软的长毯。
白色毛毯之上,有一男子身披圣白锦衣绣金龙纹长袍,随适闲雅地盘腿坐在地上。
西夏党项族以白色为尊,能穿白衣金龙的人,却也只有一人。
光渡进来的时候,皇帝的膝头,摊着一副长卷,
而他正提着一只莲花纹的褐釉瓷执壶,自己动手,往瓷杯中倒入色泽醇净的葡萄酒。
男人动作缓慢,却入目优雅。
杯子晃动间,看得到深红色的酒液,在酒杯中流淌,醇厚的红,如盛了一杯天边的晚霞。
光渡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
皇帝看到光渡的反应,动作一顿,转手将酒杯饮尽,将干净的酒杯,放在了面前的矮几上。
直到视线中见不到那红色的液体,光渡紧绷的身体才慢慢变得放松。
皇帝打量他一番,赞道“孤前些日子叫人给你做的衣裳,这些河东的时兴花样,穿上果然衬你。”
西夏的男儿皆是马背上作战的好手,许多皇帝都有修习武艺、甚至军中作战的经历。
可这位皇帝也是一个异类。
他博览群书,精通汉文,尤擅隶篆,一手字画在宋地士大夫之中,都颇有才名。他还曾在西夏的廷试中,因文采出众被先皇点过状元。
即使后来以宗室之身夺位登基,他也不曾改过文人的气度作风,端坐饮酒时,姿态风雅。
皇帝对他招招手,“再过来些。”
于是光渡微微欠身,踏上了长毯。
这华服男子目光追随着光渡的动作,直到光渡在他身前停住,行了一个端正恭敬的礼,“陛下。”
他背脊压下去时,肩上披发散开,有几缕发落在雪白的毯上。
颜色黑白分明,愈发惊心动魄。
皇帝表情看上去很平和,语气也温和。
“你把孤的地牢给炸了。”
皇帝的语气不是在询问,而是在肯定的叙述。
光渡就着行礼的姿势,不曾抬头,“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叹了一声,有一会没有说话。
这殿中落针可闻,过度的静谧让人的心高高悬着,仿佛有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汇集。
皇帝在等他开口。
而光渡今日惜字如金,竟也没有更多的解释。
光渡身体的姿态是绝对的温顺安静,而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沉默却多了几分嚣张。
良久,皇帝才道“你还真是笃定,孤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话语气仍然是温和的,但光渡却立刻伏身请罪。
皇帝忽然开口道“抬头。”
光渡以跪坐姿态,扬起了脸。
他姿态恭顺,偏偏眼眸冷淡,这样巧妙融合着的气质,撞入皇帝的眼。
皇帝声音总是温和的,可他微笑而俊朗的眉目间,依然有种不动声色的威严。
柔和的威压,同样也是威,不会让人轻易忽视。
他即使手握书卷,却也是一个执令干戈的一方之主。
“孤知道你不是莽撞的人,你每次的莽撞,都是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所以,光渡,你这次想要什么”
皇帝不紧不慢道“光渡,你长大了,有时候,就连孤也琢磨不透你的心思了。”
这回光渡终于开口,还是刚刚那句话,但语气却听得出微妙的不同。
“陛下明察秋毫。”
皇帝面色露出无奈,“都过去三年了,还这么恨虚陇”
“光渡,你与虚陇,都是孤的左膀右臂,如今你两人同为朝臣,都是孤的肱骨。虚陇跟着孤许多年,有苦劳,更有功劳。”
光渡没什么情绪的听着。
各打五十大板,这大概就是皇帝对他和虚陇争执的回应。
皇帝果然说“我刚刚已经训斥过虚陇,不许他再故意为难你,这三年,我知道你也受了不少委屈,但这次,过了,光渡,你炸死了他五个手下。”
光渡睫毛动了一下。
“这次,我帮你压下了 ,所以我也要看到,这是你们之间的最后一次摩擦。”皇帝语气温和,但这依然是说一不二的命令,“孤改日亲自做局,你们该同归于好,既然同朝为官,总该放下恩怨,一心为孤。”
皇帝声音温柔下来,“再说,若非当年虚陇误会了你,将你错抓进地牢,孤也没有这个缘分与你相识。”
“可见这世间祸福相依,因缘牵扯,皆有天定。”
光渡再次行礼,“三年前,臣几乎死在虚陇手上,三年后,虚陇仍在与臣针锋相对。臣于庭上提出的意见他必然反对,臣奉旨查办的事情总是险阻重重,臣想用的人必然离奇死亡陛下,臣已经忍了虚陇三年。”
光渡的语气很平静。
皇帝默了片刻,“孤会严格约束虚陇。”
“如若这确实是最后一次,臣愿意退后一步。”光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如果虚陇还不收手,臣也不愿坐以待毙。”
“他要是敢这么做。”皇帝轻轻的说,“孤替你处理,不必担心。”
刚刚这番话,让皇帝想起了三年前初见光渡的场面。
那天他只是兴之所至,突然去自己戍守皇城的军司处巡查,又突发奇想,去了旁边重建不久的地牢。
他因此见到了面前的人。
那年光渡才十五岁,明明身受重伤,满身脏污,那个样子既不整洁也不体面可是皇帝第一眼看光渡,就移不开眼。
只需要再稍稍施一点力,他就会像一只虚弱已极的蝴蝶,被彻底掐断最后的生机。
那个垂死的样子,使得皇帝想起了前往地牢的路上,他见到的一个画面。
西夏向来干旱少雨,难得下了一场连夜的大雨,皇帝在过来的路上,看到了一朵破碎的海棠花。
那颗海棠树长在承天寺墙内,承天寺红墙巍峨,却有一枝沉甸甸的花枝从的围墙上探出,被雨水浇打一夜,依然姝色盛放。
花在枝上,也在泥中。
一朵花苞从树枝垂落,于未败之时辗转落入污泥,路上马蹄车辙印碾过,已被泥水半掩。
颓靡脆弱,却又带着生时的娇妍。
是那样的可惜。
皇帝事后想起,那天他在路上遇到的落入泥中的海棠花,仿佛是一种预兆。
是他即将遇见光渡的预兆。
他在路上,没能好好送别那朵花,怀揣着惋惜,因为一路的回想而放大。
而这份惋惜,在他看到十五岁的光渡的那刻,如水波满溢的湖泽破堤,让他决定插手其中。
至少,这一个还能挽救。
他斥退虚陇的副手,亲手把人从地牢里抱出来,抱进宫中,招来太医,用上无数珍贵药材。
仔仔细细养了三年,才把人养回如今的模样。
春夏秋冬,四时变化,就连承天寺前的海棠花,都几经枯荣衰盛。
可是光渡还在极盛的年华。
他不会像花朵那样过季败落,因风雨而飘落枝头,他长在皇权的枝上,能在四时盛放。
皇帝心不在焉的想,他本来是要把人直接养在后宫的。
他甚至一开始都这样做了但阴差阳错,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光渡身下那张毯子,是数只白色的老虎皮所制成,即使是在宋地,这样一张巨大的白虎皮,也是万金之数。
清贵雅致,世间难得。
就像面前的人,不管是他这三年里展露的令人心惊的手段,还是他现在温顺跪坐在这张白虎毯上的模样,都是同样的
万金不换。
殿中烧着甜香的蜡烛,整个房间中弥漫着闷热的暖香。
白色兽毛毯上的君臣,一时无人出声。
皇帝身体往前探去,将稍远处的光渡拉了过来。
他将人拉近后,却没有立刻松开手。
而光渡任由他动作。
面前的青年坐在厚重的毛毯间,露出的脖颈手腕颜色似冰,在这样雪白兽毛毯上,呈现出难以言说的剔透如玉,色泽莹润清透。
皇帝手指上的金玉扳指,与光渡细腻如冰的手指皮肤相撞,力度不大,果不其然看到一条浅浅的压痕。
脆弱而名贵的,都是绝世稀罕的奇珍异宝。
本来就该归帝王所有,也只能为帝王所有。
皇帝眼神中有些难懂的意味,他虽然时有出人意料之举,但却并不是全然的无法猜测。
伴君三年,光渡对皇帝的了解,已经足以超越许多陪伴他多年的心腹。
皇帝笑了一笑“孤有时在想,当年若是不放你出来,你会不会就一直留在孤触手可及之处”
但依然,会有现在这样的场景,出乎意料,无法预判。
不好回答,难以取悦。
不能出错。
皇帝不是在问他。
他今天确实过了,皇帝需要看到他的态度,敲打他的野性。
光渡温驯地低下头“君恩如天恩,臣事君之忠,神佛可鉴,陛下随时可以夺走臣的一切,因为臣的今日,皆由陛下所赐。”
皇帝看了他片刻,用另一只手伸向光渡侧脸。
那是一个有些亲密的动作,光渡下意识想垂头避让,却被皇帝轻轻地握住下巴。
皇帝用很温和的力道,命令他抬头。
在这个姿势下,光渡的整张脸都在皇帝的视野里,每个表情变化都被放大。
那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近到皇帝能看清光渡眼瞳中自己的倒影,看到那双浅褐色瞳眸中,每一个情绪和光影变化。
一切无处可藏。
皇帝毫无预兆地开口道“李元阙无诏擅回中兴府,光渡,你怎么看”
君王的发难突如其来。
随性所至,不给光渡一点准备的时间。
光渡被迫展示的褐色眼瞳,如一块瑰丽的琥珀。
瞳孔震动时,仿佛藏着一只被琥珀凝封的虫,古老的生机本已于漫长的时间中逝亡,却偏在这样的轻颤光移中,让人怀疑它是否生息未绝。
却恰逢天边一朵云让开。
窗外瑰丽的晚霞骤然大亮,如水银般倾斜入光渡的褐色双瞳。
天意相助。
于是琥珀深处震颤的真意,在同一个刹那,被浓重艳逸的霞光倾覆。
长而密的睫毛碰撞、震动、掀离。
仿若蝴蝶栖息于棠枝花侧,伸展瑰丽的翅翼,于艳丽的霞色下渡光闪烁。
长睫之下,瞳藏春秋。
而光渡面如霜冬。
“陛下,你究竟在试探臣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