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重重的石门,重新锁上了。
一座牢门,将光暗隔绝,也将一个少年所有的绝望和悔恨,锁进了无声的黑暗。
光渡站在地牢门口,借着外面的光,整理自己衣摆的褶皱。
他刚刚背叛了一个孤注一掷决定相信他的少年,可他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
面色如常,神色坚定,动作间毫无犹豫和停顿。
狠心得令人侧目。
光渡看向单膝跪在地上的张四。
张四身着黑衣,却能看见他肩上衣服已经被利刃刮破,鲜血洇开黑衣,留下一片濡湿的痕迹。
对视的瞬间,张四躲开了光渡的注视,低头不语。
光渡亲自伸手去扶张四,还不等张四辩解什么,光渡就已经出言安慰“虚统领武艺超绝,我知道你拦不住他。”
这一次,张四顺从光渡的力道站了起来,沉默地跟在落后光渡半步身位的位置。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光渡大人,请留步。”
光渡没有回头,神色平淡,“虚统领,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虚统领的身影从阴影中显现,他对着光渡笑了一下。
那笑容与干枯的脸皮不太协调,配着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冷,让人看了就心里发凉。
虚统领个子不高,相貌寻常无奇,身材干瘦。
但西夏达官望族中,却无人因他不起眼的外貌而轻视于他。这是一把大夏帝王放在明处的刀,没人希望自己会被他盯上。
被虚陇惦记的人,没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但光渡是其中之一。
虚统领垂着眼皮,看不出眼中情绪,“交代不敢当,不过是送送光渡大人罢了。”
光渡淡淡道“不劳烦虚统领,这里路怎么走,我还不至于现在就忘记。”
“看来,光渡大人对那些过去的事情,一直是念念不忘。”
光渡反问道“虚统领难道不是也一直记得”
他们交谈的语气平淡,相伴走出地牢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虚统领口中的送客之意。
如果没有旁边数步一岗,兵刃出鞘的狱卒,他们至少连表面看上去都很和平。
虚统领带来的人遍布廊道,手压在武器上,目光充满压迫力地追随着光渡的一举一动。
只要一声号令,就会乱剑齐下。
而光渡神色平静,众人无声凝视的压力,他视若不见,步履平稳地拾阶而上。
越靠近地表,能闻到的烧焦气味,也就变得越清晰。
黄沙卷着风从上面吹下来,地牢门口已被炸成废墟,残垣上燃烧着未熄的暗火,正是光渡不久前亲手造就的杰作。
几具人形焦炭仍在废墟之中,虚陇的人手正在转移收敛。
此处地牢位于陛下在皇城外设立的军司营地边,在光渡搞出这般动静之后,军司处不可能不派人过来巡看。
所以,皇帝此时也已经知道了。
光渡心不在焉的想。
虚统领目光扫过面前狼藉,并未发作。
他缓缓打量着光渡,“不瞒光渡大人,我曾经也想过与你交好,时至今日,毕竟我与你同朝为官,若是能摒弃前嫌,一同齐心为陛下做事,那才是最好。”
“可我今日过来,看到门口那几具烧焦的尸体,我就知道,我和光渡大人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一日了。”
光渡四平八稳,神情没有一点波动,“这些话,你是说给陛下听的么”
军司处的骑兵就在附近,张四也在这里。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皇帝都会知道。
光渡淡漠道“你在这里说,或者不在这里说,并没有太大变化。因为虚统领的嘴,长得和虚统领的手很不一样,你做的事情,和你说出来的样子,也从来是两个东西。”
“而我们的陛下,什么都知道。”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边的张四。
张四注意到光渡的视线,愈发沉默。
“光渡大人,你这张嘴,是真的够利啊。”
虚统领揣着手,站在被炸烂的入口处,“若不是光渡大人总与王爷扯上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我也不至于这样针对你。三年前你初入此牢,就是为了李元阙,而时隔三年后再闯地牢,仍是为了他。”
“哦,是么”光渡神色恹恹,看上去对这样耍嘴皮子的事情毫无兴趣,“虚统领推己及人,看谁都跟李元阙有关系,如此废寝忘食,我也是很佩服的。”
虚统领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
光渡十五岁那年,在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责问时,他即使会隐藏情绪,也总有那么一点生疏。
而像虚统领这样的老手,足可以在刹那间发现端倪。
今年,光渡已经十八岁,依然很年轻,却有了官场上混迹数十年的老狐狸般的本事。面对他刚刚的试探,整个人散发着古井不波的沉稳安静。
仿佛他刚刚只是听虚统领放了个屁,所以引不起丝毫情绪上的变化。
虚统领什么都没能从他的脸庞上看出来。
这个敌人,成长得太快了。
快得令虚统领心悸。
既然前仇难解,已无拉拢可能,那么唯一的答案,就变得毫无怀疑。
杀了他,不能留。
虚陇继续试探“光你今日特地支开旁人,独自去探视都啰耶可谁不知道都啰两兄弟,都是王爷军中心腹”
“光渡大人,你口口声声说与李元阙没关系,可你为何每次行事,不是与李元阙,就是与李元阙的人扯上关系”
光渡站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如你所言,今日我确实与李元阙扯上关系了。”
“那按照虚统领的逻辑,你与李元阙的心腹都啰耶一起待了五天,那你是李元阙的人的嫌疑,岂不比只跟都啰耶待了一小会的我,大多了”
虚陇面色一变“你”
光渡懒洋洋道“都啰耶在你手中足足五日,毫无进展,我一来,他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既然虚统领有编故事的才能,不如还是想想待会见到皇上时,该怎么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无能吧。”
虚陇被挑衅得都说不出来话了,脸上都有一瞬的扭曲。
光渡厌倦道“虚统领,这些年来,你把奸细这个罪名按在我头上,按了一次两次三次,你没玩腻,我都腻烦了,下次,不如给我见识些新的名目”
光渡翻身上马,动作利落爽快。
“虚统领,快去和陛下告我的状吧。”
骏马嘶鸣,虚统领目送他远去,毒蛇一般眯起了双眼。
“这世上从没有巧合。光渡大人,三年以来,你所有的动作都挑不出错。”
“但我在看着你,一直都在看着你。”
虚统领回望门边废墟里还未燃尽的暗火,眼神中的暗光黏如泥泽,“只要你行动,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等你露出破绽的那刻”
“我会亲手扒下你脸上的那张皮。”
今日西北风大,在卷起的黄沙中,光渡目之所及,西夏首府中兴府壮丽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贺兰山下。
贺兰山东麓下的中兴府,城中城外有着无数夯土黄屋,土地连着屋子是黄土的颜色,只有傍山矗立的宫殿,是一片突出的白。
夏国宫殿遥在暮昏与荒芜的山石侧脊之间,如一团被夹在天与地中间的雪云,是这片风沙黄地上唯一无垢的纯色。
光渡进宫前,回了一趟自己在中兴府的小院。
这是他在中兴府偶尔歇脚的居所,虽然小,却也够他换身衣服,在进宫前整理仪容。
他原来的衣袍被都啰耶的弄脏,进宫面圣前,他选择去换一套干净的衣服。
光渡换衣服的时候,并没有支开一路跟过来的张四。
而张四自觉抱着剑,守在光渡的卧房外。
以张四卓绝的听力,他可以听清房门里传出的每一个响动。
他听见光渡利落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袍,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光渡似乎是想重新束好长发。
夏国男子蓄秃发,这本是开国皇帝夏景宗定下的规矩,可是百年后风俗慢慢改变,尤其是当朝皇帝崇尚文治,带头效仿宋国保留着长发,如今夏人倒是与宋人蓄发的习俗很相似了。
他知道光渡头发很长。
解下发冠时,乌发会像水一样从身后倾泻下来,会有很柔和的声音,那是发落下来时拂过的风。
每一个出现的声音,都能让人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声音不绝于耳,想象却无缰可控。
张四不自然地抿紧了唇。
卧室内,光渡换衣服的间歇,和身边的小厮有短暂交谈。
光渡吩咐道“拿前日送过来的那件衣裳,我要进宫。”
那个小厮是个哑巴,张四从来没听到他说过话,但这哑巴很老实,光渡一直用着他。
小厮在服侍光渡换好衣服后,又捧过茶水。
但光渡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摔到桌面上,语气听上去隐含怒意,“水都冷了,你近来做事,怎如此怠惰”
茶盏碰撞桌面,发出清脆撞响。
哑巴小厮像是很惶恐,双手比划着请罪。
光渡冷冷地命令道“别傻站在那儿,帮我换进宫的衣裳。”
片刻后,光渡穿戴齐整。
他换上了一身青衿中袖长袍,腰上束着一条白绦带,脚上换了一双与腰带相配的白色毡靴,并不如何华丽贵重,却穿出一身清气矜贵。
他带上张四,备马入宫,行色匆匆。
只是张四不知道,光渡刚刚迁怒的小厮,在光渡离去后,仍然定睛看着桌面。
那被光渡摔在桌面上的“冷茶”,还在散发着热气腾腾的白烟。
而桌面上用水渍写成的字,依然未干。
小厮默不作声地举起袖子,将桌面的字用力抹了个干净,随后疾步从后门离开,如一滴水没入街上流动的人群,迅速消失不见。
光渡出现在皇帝的太极宫前。
他回去换了一趟衣服,满打满算,其实并未耽搁太久时间。
但就是这套衣服,让他比虚陇慢了一步。
这同样也是为什么陛下的太极宫中有人,而他需要在外面等候的缘故了。
黄昏至时,光渡在西夏皇宫雪白的殿门下,等候皇帝传召。
光渡静静待了一会,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
他回过头,看到了张四从袖子上滴落的血滴。
张四穿着黑色的衣服,即使是受伤也不明显,那落在白色地面的血液,不多,却足够醒目。
看到那抹鲜红,光渡立刻用袖子掩住了双目。
张四注意到地上的落血,顿了一顿,上前一步,挡住了光渡的视线。
可光渡还是不肯看他,只隔着袖子说“我已经到宫里了,此处四周都是陛下的人,张四,去处理一下你的伤口。”
因为皇宫里都是皇帝的耳目,所以张四不跟在光渡身边,陛下也不会怪罪。
光度没有说出这句话,但未尽之意,张四已然明白。
不知为何,张四却没有听话离开。
光渡见他毫无回应,只得稍稍拉开袖子,露出双眼去看。
他冠下散着的一缕发,也随着这个动作从肩头的衣上滑落。
乌发如银水乍泄,滑过柔滑的肩袖,落下来的时候,轻轻拂过傍晚的风。
正如张四不久前,在光渡房间外,用声音勾勒的画像。
只是,天边的霞光穿过他发丝的缝隙,落在他眉眼处,糅合成一片温暖的晕红。
面前的人以袖遮眼,风姿仪容,更胜瑰霞。
然后他移开一点袖子,露出半张面容,将视线投向了自己。
张四抬头与他对视,瞳孔深处,有震颤和凝滞。
他知道自己不该盯着看了,也不能这样看了,这里是皇宫,周围都是皇帝的耳目
可他根本,无法在这一刻移开双眼。
光渡叹了口气,“我见不得血,你也是知道的。可你偏偏不说话,还叫我来看你又这样,你一句话都不说,要我来猜你的心思么”
张四笨拙地回应道“卑职不敢。”
“可即使是我,也不能每次都猜中你的心思。”光渡没有看他,“张四,去处理你的伤吧。”
张四情不自禁向前半步,脚步却骤然停住。
他应该低下头,像其他人那样避让行礼。
太极宫的宫人,从来无人敢直视光渡的容颜,离着老远就行礼避让,极为谦卑谨慎。
他做不到,越来越难以做到了。
张四犹豫道“光渡大人,你”
话没说完,却已经被远处尖锐的声音打断。
“陛下有旨传光渡大人。”
光渡没有追问那后半句话。
他抬手整理好额边的碎发,重新恢复端庄的仪态,然后在瑰丽的黄沙暮色中,踏上太极宫的白石长阶。
张四留在宫殿玉白石梯的另一端,目睹着那道背影,缓慢消失在长阶的尽头。
过去的三年中,这样的场景发生过无数次,所有皇帝身边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晚上
光渡都不会出来了。
直到明日天亮之前,帝王的寝殿再次打开之前,他都不能再见到刚刚的人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