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 7 章
    李元阙确实想不通。

    身下的人,可以通过一个气音认出他的身份。

    然后他选择了收手。

    虽然他在下一瞬间恢复了进攻之势,但李元阙不会看错这两个行为的发生顺序。

    而顺序不同,传递的信息也大不相同。

    是失误,还是掩饰

    犹未可知。

    但对于李元阙这样的高手,狡辩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暴露更多的信息。

    光渡心知肚明。

    所以他一字不言。

    “不想说么”李元阙俯下身,在光渡耳边轻声道,“那我换个问题,我们之前认识么”

    光渡始终沉默。

    这一次,李元阙没再刻意折磨他,伸手入怀,掏出了火折子。

    他轻轻吹了几下,火光出现在这黑暗的空间中。

    没有烛台,没有油灯,火折上的火苗摇摇晃晃,随时都能被一阵风吹灭,让这个角落再次坠入黑暗。

    但直到这一刻,他们彼此被黑暗藏起的面容,才在火光下骤然清晰。

    在光亮起来的那一刻,李元阙甚至恍然了一下,以为自己看到了白昼。

    或者说,他的眼前,是一场在黑夜里铺开的靡丽盛雪。

    入目就是雪一样的侧脸,下颌轮廓半埋在散乱的发中,偏偏那双眼睛那样幽深,在黑夜里显得愈发惊心动魄。

    雪鹿自古被视为祥瑞。

    但在火光下看清光渡的这一刻,李元阙就想到了那年他重返贺兰山时,在北麓林中见过的一头罕见的雪鹿。

    按理说,雪鹿这种瑞兽,不应该在贺兰山出现。

    至少李元阙之前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

    直到李元阙亲眼目睹,那头比冰雪还要晶莹剔透的雪鹿,在春初的贺兰山绿坡上适意漫步,食着嫩绿色的草芽,饮着雪山顶融化的清水。

    李元阙看得入神,不小心踩到枯枝,发出了响声。

    听到异响,雪鹿才在山涧流水边回头。

    那一瞬,雪鹿的眼仍是纯粹的无辜,干净得让人不忍出声惊扰。

    此时此境,面前的光渡,让李元阙想到那个回眸。

    猛虎亮出爪牙,即将捕食猎物。

    爪下却是这样一只无法逃离的雪鹿。

    如今,雪鹿已经被他按在地上,弱点已经全部暴露在凶猛的利爪之下,只能将自身生死的权利交由残忍的猎食者,祈求不被咬断喉咙,呛血而亡。

    无辜者赴死,脆弱又惊人艳丽。

    蓬勃又野蛮的生命力,不需要任何伤口,就带出一身滚烫的鲜血气息,让呼吸都变得难以为继。

    搏杀猎物的振奋,污染白雪的印痕,欺侮的本能怜悯。

    李元阙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他。

    陌生的情绪在胸膛间回荡,无法理解,不合时宜。

    在黯淡微弱的光线中,有那么一个刹那,他们不像在这里生死相搏的敌人。

    是火光太暗了,所以他才看错了吗

    光渡已经不再挣扎,他的目光仿若无声低语,闪过片刻某种予取予求的宽容。

    柔和而干净,纯粹而温暖。

    如贺兰山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李元阙无法理解。

    这个人,是怎么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这种模样

    他刚刚收到这样的对待,却似乎完全不害怕。

    他不害怕自己。

    连双眼里的情绪,都干净得令人心悸。

    在看清这个人的时候,李元阙感受到了难言的震撼。

    这些年他虽然远在军中,但身处夏国顶层的漩涡之中,李元阙怎能对朝上之事一无所知

    更何况,这位近两年才出现于人前的、远近闻名的“光渡大人”,早有容貌近妖的传闻。

    可直至这一刻的相见,李元阙才切身体会到这个人的惊心动魄。

    能长成这种一眼摄人的容貌和气度,面前的青年,身份实在难作第二人想。

    光渡甚至不需要说话。

    他只是这样静静看着,就足让李元阙全身僵住,连呼吸都变得突兀。

    李元阙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回过神。

    他只能确定,自己绝对、从来、都不曾见过光渡。

    因为长成这样的人,任谁看过一眼,这一生余下的时光中,都会变得很难忘。

    所以,他没有再重复这个得不到回应的问题。

    但李元阙在心里逐渐确定。

    他应当认识我。

    若是不相识,他为什么会仅凭声音认出我,又为什么会投来这样的视线

    可如果认识,那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

    李元阙感到苦恼。

    在光渡的脸上,他得不出任何其他的答案,甚至受到了干扰。

    他不明白,像光渡这样姿容出众的人,是不是天生都有着某种特殊的优势

    比如说,无论他看着谁,都是眉目含情的。

    让人想对他低头,想凑到他的唇边,听清他的低声私语,执行他的心愿,让他那双眼睛,流露出其他不曾见过的情绪。

    然后,他在下一秒猛然清醒,抗拒这种本能的诱惑。

    两种欲念反复冲撞,惹得人心烦意乱。

    坦白说,真正看到光渡的这一刻,李元阙甚至没有办法将那些难听的传言,匹配到他的身上。

    数年来,光渡一直以“西夏第一美人”的狎称出入朝堂。

    他和自己的皇堂兄关系匪浅,佞臣之名,男宠之疑被禁止的话题,被猜忌的关系,勾栏青酒间流传的香艳故事,总是越语焉不详,越是惹人遐思。

    皇帝为了他,整整三年不宣召任何后宫美人,连原本宠爱非常的嫔妃都弃之脑后,只满心满眼装着这一个外臣,把人隔三差五招进宫里,留到大半夜才把人放出来。

    生怕外面的人不知道,皇帝有多宠爱他,生怕别人猜不出来皇兄和他是什么关系。

    中原宋朝好南风,李元阙虽从不沾染,却也见过那些涂脂抹粉、雌雄莫辨作派的男人。

    他不喜欢,甚至见之生厌。

    他们西夏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从不孱弱,甚至连女儿家都能提刀挽弓上马,个个骁勇善战。

    李元阙退可理解柔性之美,进则喜悦飒爽英姿,但却从来无法欣赏羸弱容姿。

    而他的皇兄身边,却也有一位这样的陪伴。

    雪鹿

    光渡。

    李元阙移开视线。

    这个人,不可能是他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清澈纯粹。

    心绪烦躁扰乱,李元阙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头。

    他今夜犹豫的次数太多了,明明此时、此地,都没有让他肆意挥霍时间的余量。

    光渡不回答任何问题。

    李元阙也不能在这里陪着干耗,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况且,今夜李元阙的行踪已败露,留着此人,若是日后指控,想必会非常麻烦。

    杀掉么毕竟已经问不出信息了。

    李元阙烦恼地转回视线,视线在光渡腰间徘徊。

    片刻后,李元阙开始动作。

    当光渡发现,李元阙真的伸手探向自己腰间时,连他本来游刃有余的淡然,都变成一瞬的怔愣。

    其实李元阙没有别的意思。

    手边没有绳子,若是想把一个人束缚住的话,李元阙只能就地取材。

    光渡下意识躲避,他如今被按在地上,没有躲避的空间,只得本能地塌下腰,试图拉开和李元阙手指的距离,以避免任何接触。

    但他们距离太近了,这是无用的逃脱。

    凭李元阙的眼力,他不会错过这些细小的动作。

    但只这一个反应,就让李元阙的手跟着顿住,无处安放地停在了空气中。

    李元阙抿着唇,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避嫌。

    只是这些年战长杀伐,他活绑一个敌人时,什么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束手束脚,下意识想到要避嫌了

    避什么嫌

    他光明磊落的一个大男人,抓个人而已问心无愧,又不是那位天天留人到大半夜,落下满朝闲话的皇兄

    念头越理越乱,什么都不对。

    现在发生的一切,在失控与失序的边缘摇摇欲坠。

    李元阙深深吸了口气,动作坚决而果断地剥下了光渡的腰带。

    李元阙很快取下了光渡的腰带。

    他熟练地将腰带中间缝线撕开,将布条斜拧成股,充当绳索,再把光渡的双臂、双手一起紧紧绑缚在身后。

    绳子收紧后,不给光渡留下任何挣脱的机会。

    这是绑缚战俘的手法,干净磊落,没有丝毫旖念。

    只是,触碰不可避免。

    尽管李元阙尽可能避开不必要的接触,落在他腰间的手指也没有任何杂念,但短暂的相接

    李元阙将手背在身后,手指轻轻捻了一下,那触感,似乎仍留在指尖。

    他再看向地面的光渡。

    从刚才他逮到这个人开始,就一直把光渡按在地上,如今绑好了,光渡以一个蜷缩的姿态,被他放在了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的视线不避不遮,落在李元阙的脸上。

    这是光渡今晚以来,第一次能好好看到李元阙的长相。

    夏军主帅,出入沙场的武将,却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李元阙鼻骨眉梁挺拔,眼窝微深,能一眼辨出与中原宋人的长相有些微的差异。他生母有蒙古血统,当年亦是位冠宠后宫的美人。

    他完全继承了来自母亲的长相。

    灯火昏暗,更是为李元阙的眉眼增了几分莫辨的深邃,昳丽英朗一览无余。

    李元阙今夜穿着一身黑色夜行劲装,长发简单束在脑后,劲衣收紧了腰腹线条,紧身衣服贴在躯干上,手臂与腹部勾勒出来的线条,随着他的呼吸,不明显的起伏着。

    李元阙今年二十二岁。

    这个年纪的青年,不止手是烫的,连血肉都是滚烫的。

    光渡轻轻移开了眼。

    他被绑着,低着头不说话,头发顺着脸侧披散下来,模样看上去几乎是楚楚可怜的。

    李元阙在意识到这个评价后,整个人几乎是从光渡身边弹开的。

    他确定了一件事。

    有些好奇,或许不要深究,才对他更好。

    李元阙压下心中的异样,试图不去溯源这种异样的直觉。

    举着手中的火折子,前往了不久前光渡摸出地砖的小木床前,“光渡大人,你刚刚在这里做什么”

    光渡没有说话。

    但这个问题,李元阙很快自己就能找到一些答案。

    李元阙并不蠢,他蹲下来,模仿自己出手袭击之前,光渡所在的方位和动作。

    火折子移过去,李元阙就什么都明白了。

    更别说刚刚光渡仓促躲避,并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将地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那一块藏着暗格的地砖,很快就被李元阙找了出来。

    李元阙的表情微微变了。

    这是他母亲的宫殿,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他竟然都不知道,这里藏着这样一个秘密的暗格

    “这里虽是我童年住处,但你似乎比我还熟。”李元阙从木床边站了起来,重新走回光渡身边,“那个地砖中间是空的,你从里面取出了什么”

    光渡蜷缩在地上,不回答。

    但李元阙只看了一眼,就道“这一会功夫,你往墙边移了约四五寸的距离,你是觉得,只要我的眼睛不在看着你,你就有可能做些别的动作么”

    光渡轻声回应“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这是一个难得的回应。

    李元阙长腿晃动,几步就走到了光渡身边。

    他蹲下来,将光渡蜷缩的身体强行展开。

    没有什么挣扎,光渡也知道自己在李元阙这样的人面前很难挣脱,于是顺从地被摊平在地面。

    李元阙收敛了神色,他非常认真的问道“光渡大人,我最后一次问你,你见过我母妃么”

    光渡终于开口回答“我想想,我去年随着陛下去过太陵祭祖,路过了你母妃的墓这算见过吗”

    其实,现在对李元阙这样挑衅,实在是很不知死活。

    但李元阙也只是那一瞬的呼吸,微微加重。

    没有其他的反应。

    他没有被光渡所激怒。

    光渡依然保持那副会让人以为他是柔弱可怜的模样,却接着低头的遮掩,兴奋地咬住了唇。

    想激怒他,看他失控。

    李元阙只是深深望了一眼光渡,“你从那个地砖空层里取出的东西,现在藏在你身上吧”

    “你不喜欢我碰你。”

    他扭开头,“正好,我也不想碰你。”

    李元阙蹲在光渡身边,“光渡大人,告诉我东西藏在哪里我自己拿出来,否则”

    在这一隅静夜里,光渡一头长发泛着格外幽深的乌光,温驯柔软得贴服在他的脸上,又四散于地面。

    他压住光渡试图蜷起来躲开的腰腹,压低声音威胁道“否则,我只能亲手来搜。”

    即使是这样,光渡还是一言不发。

    明明表情是如水的柔韧,骨子里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执拗,微妙又柔软,让人无法真正对他狠心。

    李元阙无法理解,光渡是怎么长成这个样子的。

    他在想什么在想如何脱身么

    逃不掉的。

    如果他要逃,就狠狠抓住他。

    这个念头就这样盘踞在李元阙的心上,毫无理由,不合情理。

    危险而甘甜。

    如同一种本能的直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