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暗红色的离婚证揣进手提袋, 宋朝欢从大厅出来。
前所未有的轻松,又略感茫然。
她突然有些想笑,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自然科学纪录片里, 被长期救助豢养的野生动物, 放归的那一刻,反倒有些不适应般,踟蹰不前起来。
站定在原地, 宋朝欢抬头,眯眼看了看还没到中天的太阳。
幸好,那徘徊也只是片刻。终究是会不再回头, 朝前走的。
可刚走到民政局门口, 宋朝欢便看见了将车停在路边, 抄兜倚在车门边的晏峋。
刚刚签完字,晏峋就不见了, 她还以为他早走了。
大概是天气太热, 或者是因为已经推了上午的应酬, 他西装和领带全都不见,深灰色衬衣袖子挽起, 领口也解了两粒扣子。
男人鼻梁上仍架着眼镜,抬头看过来时, 金属镜架上碎光流转。却远不及镜片后那双, 好似总带着几分水汽的桃花眼靡丽。
而他棱角锋锐的骨相, 天生带着上位者的压迫感, 将那份精致漂亮,中和得恰恰好。
宋朝欢今天却莫名觉得,少了一丝不苟的伪装,日光下, 晏峋瘦削腕骨没在深色的装束里,白皙到有些病态。
一人开外。
“上车。”男人漠然地微侧了下头,目光始终同她对着,淡道,“送你。”
“不用了。”宋朝欢摇摇头,弯唇道,“我要去的地方,搭地铁更方便。”
晏峋直勾勾地盯着她。
喉结微动,脖颈线条绷紧。
总有种错觉,仿佛她今天说的每一个字,都另有深意。
晏峋没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宋朝欢冲他微点颌,算是打过招呼,便朝路边人行道走去。
视线里没了宋朝欢,男人眼神不受控地冷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从幼时那座房子里出来后,早已点水不漏的情绪,像突然裂了一丝缝隙。
某些感觉,像盯住这丝缝隙便不松口的兽,死死盘伏,不停啃噬。
他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宋朝欢想走,那走就是了。对女人,他从来不是会勉强人的性子。
可他们两个结婚,无非各取所需。
这不应该是夫妻之间最牢固的关系吗为什么宋朝欢还是要走
垂睫,敛住眸中晦暗。
晏峋想,他好像是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恼了。
这种仿佛超出他认知的困惑,才是让他烦躁异常的根源。
或许宋朝欢比他想的要厉害得多。
毕竟这样不按常理的招数,的确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一时间,他竟生出些不可理喻的与有荣焉。
小姑娘能有这样破釜焚舟置之死地的勇气和手段,的确叫人叹为观止。
晏峋觉得自己释然了,反正“人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利益的获取”。
宋朝欢又想要什么,他等着她开口便是了。
大步绕过车头,晏峋打开车门。
却在宋朝欢轻浅的脚步声,好似即将被人行灯越来越快的读秒声掩盖时,滞顿地,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
那抹纤细瘦削,晃在衣中的背影,有一瞬间,仿佛同七年前那个仲夏夜决绝转身的背影重叠
那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刻。
老太太的大儿子那个他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父亲,意外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晏家人和他的母亲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将他送出国。
因为那个插满管子的男人要是再也睁不开眼,他名下的所有股份,就会被自然地瓜分。
而尚未成年的他,能继承的股权选择交给哪一方打理,都将破坏当下的格局。
于是晏家人和他的母亲,默契地选择将他放逐。
因为他们同他一样,从不会将障碍留在身边。
可他还是固执地出现在了宋家别墅,出现在了宋朝欢面前。
晏峋甚至不知道,他是想赌宋朝欢喜欢的,仅仅是晏峋,还是赌晏家教予他的一切,从来都不是圭臬,才会问出那句“宋朝欢,你愿意跟我走吗”
晏峋从来都知道,他骨子里就是个倨傲至极,也从不会把自己置于任人掌控境地的人。
可即便不愿承认,他也明白在等待答案的那刻起,他就已经成了将自己绑好巨石,悬于崖边的俘虏。
又亲手将命悬一线的所有生机,递于眼前少女。
可她却说“晏峋,我不能跟你走。”
然后转身,拉住身边那少年的衣角,急声同他说“宋昭,我们快走吧。”
和今天一样,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同他说。
她当年身边站着别人,走得那样轻易又干脆。
如今她一个人离开,依旧果断决绝。
后来,他终于成为了晏家人,最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亦渐渐认同,成年人之间最牢不可破的,从来都是利益的牵绊。
而他当初那些举动,幼稚可笑到让人不愿回想。
同那晚一样,始终未曾回过头的背影,消失于街尾。
撇开视线,晏峋微侧头。
唇角扯起相似的弧度,鼻腔里讽刺似的一声轻笑,转身上车。
晏峋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将车开回家。
引擎熄火,车窗降下。
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到了又不进去。
明明是日中炎炎的时刻,身体里某一处,却像是被日色遗忘,没来由地空茫茫一片。
他偏过头,看见朱门紧闭。草木间虫鸟低鸣,戚促凌杂。
晏峋突然觉得,这座院子静得有些叫人心烦意乱。
像是完全无法忍受这种安静,晏峋垂眼,拿出手机。
通讯录里随意一划,点开了李想号码。
电话响了许多声才被人接通。
“怎么了晏总”夜钓到日出,还在补眠的李想打着哈欠无奈道。
“景和湾的那两间小房子,想办法让宋朝欢住一间。”晏峋淡道。
李想闭着眼睛沉思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景和湾是他们家前几年的项目,三环内的精装别墅,说是子母联排,其实大多数人都是买两套当独栋住的。算是严格擦着政策底线的稀缺资源。
丫的,居然成了这狗东西嘴里的小房子
也是,当初晏峋会要那里的房子,也是因为欠嗖嗖地和他说“朝朝喜欢院子小点儿的房子,你那儿给她留一套。”
那副随性到好似毫不在意,仿佛随手赏人个破玩意儿的语气,他到现在都记得。并且想照着他脑壳邦邦来两下。
但是,等等。
“卧槽干嘛”李想都不困了,一下从床上坐直,“不是,我的大少爷诶,咱能不作了吗好好的你跟人一小姑娘闹什么分居啊”
沉默数秒,晏峋突然说“我们离婚了。”
这下轮到李想沉默了。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都他妈有病”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一会儿结婚一会儿离婚的,当过家家呢”
“不是,晏峋,你凭什么跟人离婚啊就你那cu的手段,也就兄弟我从小跟你认识,不然你看我搭理你”
“等会儿,还要另外给人小姑娘安排房子,”终于反应过来,“别是你也没给朝朝分一点儿财产吧”
晏峋依旧默不作声。
他不明白自己下意识地想告诉李想这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得到认同习惯了金镶玉裹生活的宋朝欢,在外面过不下去,总会回来;为了有人劝解自己女人闹脾气,哄一哄便是了,何必要闹到让她下不来台阶的地步。
晏峋不知道,或是不愿去想。
李想深呼吸,缓了口气继续“你俩抠成这样以后别在外面说认识我行吗”
“丫的,都是沈确那逼带了个坏头”
“等等,你们老实说,是不是你们那通海的心眼儿海水倒灌,全进你们的脑子了”
“人小姑娘看上你们都倒了八辈子血霉”
晏峋平静地听他骂完,毫无波动。
直到李想说“你有能耐离婚你有本事别管人家啊你就说你是不是有病吧做好事不留名做上瘾了当年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你就不能”
他终于有些不耐地打断他,冷声道“你就说能不能做。”
就算名义上离婚了,宋朝欢也是他晏峋的妻子,替她安排落脚的地方,本来就无可厚非,没有任何牵扯其它理由的必要。
李想闭眼,扬眉,碾着牙,再次深呼吸。没拿电话的那只手,啪叽一声摁在眼皮上,搓了把脸,耐着性子问他“阿峋,你实话和我说,你就是喜欢朝朝吧。”
晏峋滞了一瞬,却好像听到了一句下等笑话,有些嘲讽地低呵了声。
仿佛都懒得问他你觉得好笑吗
李想已经不太想说话了。气平静了。
“上辈子欠你们的”忿忿挂了电话。
整座院子,又重新安静下来。
那股没来由的烦躁,也跟着再次升腾。
朱漆门却被人从里推开了。
晏峋只觉得心跳都猛然快了一瞬,下意识侧头看过去。
推门而出的,却是别人。
肩线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松落,晏峋笑了笑,淡声叫她“郑姨。”
“先生,”郑姨却四下看了看,有些茫然地问他,“太太呢”
宋朝欢今天一早便出门了,还推了个行李箱。
郑姨在厨房看见,想到她早饭时关照自己的那些话,叫她尽量少吃些重盐重糖的食物,也不要因为天气热就太贪凉。
零零杂杂的温声软语,是小姑娘从未有过的絮叨。一时只觉得,那怕是在同她道别。
当即心头一跳,在灶台上放下手里的东西,赶紧洗了洗手,跟了出去。
只是到了门口,宋朝欢已经坐上了出租车。
她想问她一声,又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毕竟这么大的北城,小太太又能去哪里呢。
或许是因为李思的事情,晏峋要哄她开心,带她出去玩儿两天吧。一定是老陈又躲懒,才没有来接她
可是现在,从没见过哪天晏峋已经回来了,宋朝欢却不在的。
见晏峋不做声,郑姨想了想,又问他“太太同你吵架了”
晏峋看着她,有些奇怪她为何这么问。却又像有隐隐的预感,似乎明白了什么。
郑姨只当他是男人被揭穿的沉默,叹气道“先生,您这回是太过分了些。那些照片,太太肯定是看到了。没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样的事,除非她对你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郑姨,不是您想的那样。”难得会和人解释的晏峋,下意识同她说。
又没来由地有些高兴起来。大概是因为,终于知道了宋朝欢会闹脾气的原因。
可下一秒,那情绪又瞬间被浇灭。
既然看到了,为什么连问他一声都没有而是直接拿这事当成了筹码,迫得他急不暇择。
微眯了瞬眼,晏峋面色冷下来。
这一刹那失控般的情绪起伏,让他本能地抗拒。
镜片后眸色凉沉,他想,这个女人,的确是有些手段的。
譬如仅仅是短暂的离开,就已经达到了搅弄他情绪的目的。
譬如郑姨,和他自己,在同她相处的这么些年里,居然都已经被她潜移默化地,惯用起她的一些口音和用词来。
更像是连性格,都被她不知不觉地影响了。
“先生”郑姨仿佛突然老了好多岁,说话都有些暮沉沉的,“太太不住这儿了的话,那您看我做到这个月末回老家可以吗哪里还需要收拾规整的地方,您告诉我,我尽快”
“不用。”晏峋突然打断她,“您还住在这里就好。”
像是怕郑姨不安心,晏峋又说,“她过两天就会回来的。”
浸淫名利场这么多年,他都从未谈过像今天这样的一笔交易,才会像此刻这样,将自己架在了势成骑虎的境地。
这么看,宋朝欢也算是给他上了一课。那他也不介意再退一步,等空了,再同她好好谈谈,问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郑姨一愣,有些弄不清他说的真假,却习惯性地服从道“那,那我就先回去了。”
晏峋微点头,想弯弯唇角,却有些笑不出来。
只声音低淡道“好。”
朱漆门重新阖上。
晏峋瞄见被他扔在中控台上的手机。
里面还躺着离婚前,宋朝欢迫不及待发给他的那几条消息。
鼻腔里一声轻哂,晏峋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三年的温顺乖巧,仿佛都是精湛演技。
他都开始有些看不懂,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朝欢。
脱轨般的失控感,让他胸腔里缺氧似的有些滞闷,晏峋不由地深呼吸。
顺着空气一起灌进来的,却是那股横冲直撞的栀子香。即便隔着两重院子,依旧叫人无法忽视。
呼吸一滞,晏峋锁眉,愠恼起来。
他想,他会觉得不舒服,一定是因为宋朝欢任性地一走了之,却偏偏还要在这个家里,处处留下她的痕迹。
一日内第一次踏进这条胡同,那点站在民政局大厅门口的茫然,彻底消散。
青砖黛瓦的老屋绵延,路口那家咖啡店前,有穿着旗装与马面的游客拍照打卡。
胡同里大多还是人家,只间或有改造过的商铺。倒是既有韵致,有不乏人气。
这条胡同还有个宋朝欢喜欢的名字,叫杨梅胡同。一听,便叫人想起那喉间轻滚的酸甜滋味。
胡同里沿路整片整片,像是从墙根长出来的白蜡树叶,遮天蔽日,盖住一汪汪阴凉。
直到一处既没张贴“禁止参观”,又没开张的小院落前,宋朝欢停下。
这是外婆为她留下的,一座四方小单进院。
这房子,从前便是前店后家的样式卖的是些文玩器具。门脸重新规整过,原先的如意门改成了半截带玻璃的样式,又将倒座房南墙上的窗户阔大了些。
钥匙叮当作响,木门吱哟哟一阵。
早晨拿来的行李,还孤零零地矗在搬空家具的门店里。
宋朝欢跟着开门落进来的树影踏进去。
砖木结构的高挑尖角建筑里,有淡淡的尘味。
房子同许多物件一样,有人住有人用,反倒不容易坏。
只是她和晏峋结婚后,小院空置了那么久,有些可惜。
不过幸好,她也有常来打扫,不至于一点人气都没有。
没急着收拾行李,宋朝欢掩好大门,穿过横长的倒座屋,推开连通小院的木门。
小青砖铺累的天井里,一张竹木小方桌,两把竹椅。四方角落里,一台撇干了水的石凿太平缸。
西东两侧是单层的翘角瓦房,坐北朝南略高的正屋一座,隔出一楼,在东厢房顶铺了个错层的小露台。
整个布局,倒是和江南小院有些类似。
知道自己在北城还有这样一座容身地,是在外婆过世之后。
宋昭毫不意外地,将外婆生前所列遗赠,一一交付于她。
而那只外婆宝贝得不次于她的滴翠镯子,却不在那些遗赠里。
直到那一刻宋朝欢才明白,大概从那个蝉鸣凌杂的夏日开始,外婆就早已替她安排好了一切。
又或许更早。
宋朝欢从小便知道,外婆是很爱很爱她的。可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竟能做到这一步。
这一小方天地,是她在偌大的北城,不用委曲求全,不用小心翼翼,都永远不会离开她的退路。
辰光斜罩住天井,像被时间稀释的暖意,温柔轻抚砖隙间葱芽似的杂草。
轻掩旗袍,宋朝欢蹲下,作坏似的,指腹戳了戳那杂草的尖尖。
鼻腔酸涩,却无声恣意地笑起来。
她想,她同外婆的联系,远不止那本作废户口簿上的一页纸。
这一圈四方的屋脊,从来都坚硬又柔软地包裹着她。
“晏总,宋小姐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晏氏大厦总裁办公室,诸洋放下手中文件,向晏峋汇报,“这两天常往工商局跑,看样子是准备开个店。”
指节微顿,视线始终落在颐园一期设计一稿上的晏峋,只喉间低“嗯”了声。
情绪淡到让诸洋捉摸不透。
诸洋明白,如今早已不是那个遍地黄金,只要肯努力就有出头机会的时代了,像他这样草根出身,即便在象牙塔里能站在顶端的人,想仅靠读书就跨越阶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而晏峋对他,有知遇之恩。
所以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他是百分百地希望,自己能有让晏峋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即便那些“皇叔党”瞧不起他又如何,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晏峋。
好像是看他还不走,晏峋抬头。
以为晏峋终于要吩咐什么,诸洋凑过去,却听他声线凉薄地问“你叫她什么”
诸洋单薄的眼皮忍不住一跳,猛地干咽了一口,非常上道地问“太太那边,还叫人看着吗”
晏峋凉凉扫了他一眼,“嗯”了声,解释般“老太太生前挺喜欢她的,就算暂时住在那里,也别横生枝节。”
那地方如今白天人多,晚上店铺打烊,人又稀疏起来。宋朝欢待的地方,还是前店后家的格局,总是不太安全。
况且,她开店该是要找人装修的。那些人看她一个小姑娘,不欺负她才奇怪。
诸洋却一下没管理好表情,微睁大眼。
您把老太太搬出来,属实是此地无银了哈。面上却仍没敢多说一个字,只点头道“好的晏总。”
只是在看见晏峋眼下镜片都挡不住的青黑时,忍不住安慰他“晏总,太太也是一时想不通,才会搬出去住的。毕竟那样的谣言,女孩子见了都会生气。只要您跟她解释一下,太太会明白的。况且从前的生活,太太都习惯了,如今要自己打点一切,也就知道了在外面的不易。吃过了苦头,您给个台阶,她也就回来了。”
像是自己的想法终于得到了印证,晏峋没应他,却淡哂一声。
人人都知道宋朝欢的性格,不喜欢同人打交道,平时就爱在家里做做衣服绣绣花,安静到像是古代闺秀穿越来的。就连她最好的朋友孟沅,都是对方主动,才促成的友情。
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在外面怎么活得下去。
这几日空闲下来便无端滋衍的隐隐不安,在这一刻暂时隐藏,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晏峋说“给太太打个电话,让她回来把自己的东西带走。”
诸洋一顿,刚张口,“好”字还没发音,就听晏峋又说“算了,赶紧把海城那座实景棚的规划书做好给我,我自己打吧。”
诸洋一口气憋回去,微笑“好的晏总。”
转身,推门“等等。”却听身后晏峋叫住他。
诸洋转身,没来得及问他还有什么吩咐,就听晏峋又问“你谈过恋爱”
晏峋语调淡,像是随口一问,诸洋却一下愣住,下意识摇头“没啊。”
上学那会儿忙得像狗,来了晏氏忙得连狗都不如。哪个正常女孩子爱和他谈啊。
晏峋淡扫了他一眼,头微侧了下,示意他出去。
诸洋“好的晏总。”有种被嫌弃了的错觉。
办公室安静下来,晏峋拿过桌上手机,摁开通讯录,却像是有一瞬间的茫然。
仿佛因为很少给宋朝欢打电话,这件事做起来,都有些生疏。
默了数秒,他点开拨号键盘,快速摁下一串号码,点下拨号键。
那串号码下立时跳出来的“朝朝”,贴近他耳廓。
从没想过等待会是这般让人不耐的事情,电话响得太久,久到响起盲音都无人接听。
神色微冷,晏峋只觉得她还在拿乔,连电话都不接。
心思一动,又觉得或许是宋朝欢没想到他会打电话过去,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才没有接他电话。
蓦地蹙眉,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起伏。
晏峋有些烦躁地将手机重重扣到桌上。
他何时还学会替别人找理由了。
手机却很快震动起来。
晏峋一顿,翻过拿起,盯着它响了数下,接起,却没说话。
“刚刚在收快递,没注意手机。”习惯性地解释完,宋朝欢问他,“有事吗”
没想过将晏峋当作仇人。不管是年少时,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的照拂,还是这三年即便叫人束缚不安,可也到底让她有了名义上家人的时光,她都是感谢的。
况且,有些东西彻底放下了,将晏峋当做一个普通故识,竟比她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
电话那头,明明是温软平常的语气,却让晏峋心口一阵滞闷。
这般平静,不哭不闹不拿乔,没有威胁也没有任何欲望似的宋朝欢,让那点莫名其妙的不安,像掩在薄雾里的宫殿,阳光直照,赫然显露。
见晏峋还是沉默,宋朝欢想了想,轻声问他“是摁错了吗那我”
这无端的情绪让晏峋语气不好起来,凉硬道“家里还有你的东西,来收拾走。”
“啊”宋朝欢明显是有些困惑,却还是说,“好。我空了会去的。”
晏峋薄唇轻抿,下颌线条却不觉绷紧。
她从前只会问“晏峋,你什么时候有空”而现在却告诉他空了会去。
这种亲眼目睹行星脱轨的感觉,让那点压抑的不安无处可遁。
但他最终只冷声道“知道了。”
挂断电话,扯了扯一丝不苟的温莎结,没来由地心烦意燥。
再次拿过手机。
李想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只想叹气,哑着声儿问“祖宗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作息没什么急事儿下午再给我打电话”
晏峋却像是没听见,只有些迁怒般地凉声质问他“这点事都办不好”
李想一愣,想问问他是不是睡糊涂打错电话了。但理智告诉他,像他们这种天生精力旺盛,不做总裁日理万机都是暴殄天物的人,大清早的怎么会睡糊涂呢
所以晏峋说的大概是宋朝欢没同意去“小房子”住,而是去了她外婆留给她的那间小院子。
李想本来还想和他解释一下,宋朝欢真没他想得那么脆弱,人小姑娘电话里朝气蓬勃的柔软声调,有理有据的未来规划,连他都觉得很心动嘛
但转念一想,才觉得自己是真睡糊涂了。
他又不是晏峋的保镖,还得给他汇报工作啊什么态度
“滚滚滚滚”拉黑
宋朝欢是一周后去的。
营业执照的审批手续都已办妥,只等半个月后去工商局领证就好。门厅和西厢房需要重新装修,一个做门店,一个做她的工作间。但是订好的施工方,还要过两天才能进场,她便提前联系了郑姨,过来收拾晏峋口中她遗漏的东西。
郑姨和她都习惯午睡,宋朝欢干脆同她约的上午。
只是没想到,来开门的居然是晏峋。
男人黑色休闲裤,白衬衣下摆随性地束进腰间,领口微敞,袖口卷至手肘,黑发也是没有打理过的模样。额发有些长了,一缕发尖扫上他深邃眼尾。
抵着门沿儿的一截腕骨,白皙瘦削又漂亮。
出乎意料的人出现在朱漆门后,宋朝欢有一瞬的恍神。今天的晏峋,仿佛多了几分当年恣肆不羁的少年气。
尤其是,这种她站在门外,晏峋等在门里的境况,仿佛还是头一回出现。
宋朝欢甚至都生出了些错觉,这个男人,像是一早等在了这里。
下一秒,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朱门厚重,才没听见晏峋的脚步声吧。
“傻了”目光始终锁着她,晏峋低道。
他神色淡,一开口语气也漠然。宋朝欢反倒莫名安心起来。
不是没有设想过,再遇见晏峋的情景。
她也会害怕,害怕自己优柔寡断。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
可幸好,那份感情太重了。如同这深宅前的上马石。
重到她一旦放下,便再也没有力气去拾起来。
宋朝欢笑了笑,温声承认道“没想到你会在。”
晏峋盯了她两秒,侧身让开,宋朝欢走进去,听他将门关好。
“那天晚上,我已经仔细收拾过了,应该不会有遗漏的东西。”宋朝欢同他说。
而这句平述事实的话落在晏峋耳朵里,却有了别的意思仿佛无意中暴露了她的蓄谋已久。
更证明了她第一天眼下的青黑,不是因为没有睡好,而是迫不及待地准备离开。
男人看着她的眼底,不由升起一片阴翳。
宋朝欢不明白他又怎么了,有些无奈,轻声建议道“要是不放心的话,你看着我,再收拾一遍吧。”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不应该是晏峋怕她多带走什么东西,才要盯着她收拾吗但看在晏峋离婚爽快的份上,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吧。
小姑娘温软的语调,终于让晏峋冷静下来一些。他还没有忘记,今天是想和宋朝欢好好谈谈的。
喉间低“嗯”了声,晏峋说“开始吧。”
坐在卧室沙发上,神色疏淡看着从衣帽间里空手走出来的宋朝欢,晏峋忍不住问“那些衣服不是你的”
宋朝欢笑了笑,缓声说“我那晚仔细看过婚前协议了,这些东西都是不属于我的。”她顿了下,微弯唇,看着他说,“况且,我也不需要呀。”
晏峋闻言,本闲适垂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受控地,僵硬地蜷曲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听到她这句“我也不需要”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原本在她来之前,那些准备了一夜腹稿,想同她好好谈一下的话,一时间被扼得无从出口。
宋朝欢见他沉默,抬手朝身后指了指,温和道“那这些麻烦你”
下颌线条绷紧,晏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过去,语气凉硬打断她“继续。”
在晏峋的全程冷脸“监督”下,宋朝欢一步步转到了后罩楼的一楼。
全程放松的她,在瞥见北窗外面的栾树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又很快撇开视线平静下来。
晏峋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神色有一丝放松。
宋朝欢实在有些记不得,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落在这座四合院里了。
那几块她积攒珍藏的面料,绣样纹样,重要旧物就连那个可爱的小姑娘送她的气球,她也在它们瘪掉之后,小心解开丝带,分成白色的一只,黄色的一只以免它们胶质老化黏连在一起,一块儿带走了呀。
重新回到一楼,宋朝欢懵懵然地无从下手,温声说“真的没”
晏峋盯着她,微侧了下头,打断她话,指了指墙角书架。
宋朝欢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茶褐色架子顶搁置的素描本,的确是她的东西。放置的时间久了,封皮牛皮纸的颜色越发的深。她那晚又盯着眼前的东西,这会儿站远了,才发现。
宋朝欢有些不好意思,低道了声“抱歉”,朝书架走去。
晏峋捏了下垂在身侧的指节。为她装腔作势的客气疏离感到烦闷。
只是在看着宋朝欢踮脚两回,都没够到那本子时,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晏峋站到她身后,刚抬手,宋朝欢已经勾住了素描本的线圈。
用力一抽,纸页哗啦一阵。夹在本子里的一页纸,倏悠悠掉了出来。
宋朝欢想去接,晏峋却快了她一步,先拿住了。
顺势看过去,宋朝欢有一瞬怔愣。
那纸上,画中人五官深刻如镌,像雕塑的拓片。
宋朝欢从来都知道晏峋是好看的。只是没想到,在曾经那么喜欢他的自己眼里,就连不用色的素描,都有惊心动魄的惑人资本。
她还记得这页纸会单独存在,是因为那段时间晏峋常回来。
她怕画线稿的时候,这张人像被他瞧见,才偷偷裁下来,先藏在了别处。
盯着那画像,宋朝欢只觉得更轻松了些。
原来决定好告别一个人,是连曾经悸动的小心思明晃晃地被人戳破,也不会再慌乱的事情。
素描纸上的男人,唇角勾着弧度,睑下有微隆的眼苔。
晏峋知道,她画的是婚礼那日的他。
领结的款式,他只用过那一次。
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想,或许只有在被爱意包裹的人眼中,他才会是这般模样。
这份认知,让他心脏一阵酸麻。
睫尾轻动,晏峋抬眼,安静地看着她。
时间在一刻,仿佛终于给了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不得不承认,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他实在有些无法忍受,这座院落少了宋朝欢这么一个人就算从前他不常回来,可终究知道,有个人在这里等他。
晏峋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他想,他必须说点什么,好叫宋朝欢有理由,将她自己留在这个家里。
或许这一次的误会,是有些叫人难以接受。毕竟,郑姨和诸洋都那样说。
既然他递过去的台阶,小姑娘久久不愿意下来,那他偶尔迁就一下,自己踏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此时的宋朝欢却有些纠结起来。
这画纸是她的,画的却是晏峋。
她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算她的东西,还是晏峋的东西。
宋朝欢想,晏峋也同样有些不明白。
所以他神情漠然,微敛的墨瞳情绪难辨,无声盯着她。
“需要帮你处理掉吗”终于想到了好办法,宋朝欢微弯唇,声音轻和软顺,一脸诚挚地问他。
“其实我”和她同时出声的男人,话音猛地一滞。
仿佛在沙漠里迷路的旅人,终于发现一片绿洲,欣喜奔去,才发现不过是蜃境。
那点欣喜与渴盼轻易被人挑碎的狼狈,无端叫人失望又恼火。
“嗯”宋朝欢没听清他说什么。
“不用。”男人话音沉凉如水,视线却直勾勾锁着她。
晏峋那双眼睛,总是潋滟又多情的模样。
可他骨相凌厉,尤其是眉骨偏冷硬,不笑的时候,总给人无端的压迫感。
又是难得的阴天。此刻,像有一层濛濛潮气笼在他周身,衬得他肤色更显冷白,仿佛整个人都染上了一股阴冷气,半点不近人情。
宋朝欢有些奇怪,今天的晏峋,明明还是那副世家公子的矜贵模样,可那股从来都游刃有余的淡定,好像总有丝裂缝。
到底是被晏家人培养出来的,晏峋扯了扯唇角,随意地将那页素描折了折,瞥她一眼,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轻嘲“还不走”
宋朝欢一顿,轻笑了声。看来又是她想多了。
“好。那麻烦了。”她说。唇角始终弧度浅淡,同他点颌算作招呼,抱着素描本转身往外去。
身后男人,面色蓦地阴沉下去。手中那页纸,也被攥得扭曲起来。
又是这样毫不犹豫的背影,始终不同他说再见。
窗框里,她走进游廊,还不算远。
这样的一点距离,他轻易就能追上。
晏峋突然很想跨出去,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走。
可又被骨子里的骄傲攫住,死死钉在原地。
同时被扼住的,似乎还有胸腔里那块软肉。
领口脖颈青筋毕现,像有人在他心口套了个活结,那离开的脚步声越远,越勒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不会问的。
就像当年,他也不会问她,
为什么不跟自己走。, ,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