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峋, 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说完,宋朝欢突然觉得电话那头安静得出奇。
仿佛能听见晏峋手里钢笔尖上的墨水,刻进纸张的声音。
宋朝欢下意识干咽了一口, 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像生怕场记板咔哒一声, 下一幕出现的,是那条预先没有设想过的情境。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刹那。
连一惯低嘲淡讽般的轻笑都省了, 男人冷嗤“随你。”
那一开始喉间低“嗯”时模棱两可的烦躁,终于是连失真的电流声都有些掩盖不住。
宋朝欢想,她今晚的举动在晏峋眼里, 大概就像是, 在一个明知不爱你的人面前做作撒娇一样, 令人不胜其烦。
电话是晏峋先挂断的。
听着手机里的盲音消失,宋朝欢胸腔起伏, 鼓着腮帮子, 深长地轻吁了口。
有些微难辨的或惘然, 或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却不可否认地,整个人轻松起来。
甚至有些隐隐的难掩的兴奋。
仿佛笼鸟即将归林, 在确定的前路与不确定的明天还未到来时,被笃定与不安混杂缠绕的复杂情绪包裹。
宋朝欢拿下手机, 重新点开同晏峋的界面。
那我是明天, 直接带着户口簿去找你吗
还是需要当面再谈些细节
需要我再签什么协议吗要是你忙的话, 打电话或发消息, 把我需要准备的东西告诉我
又是毫无回应。
宋朝欢想了想若是忙的话,我同诸助理沟通可好
她发完这条消息,捧着手机等待回应的时候,终于看见对面有了反应。
手机对话框顶端的位置, 清晰地出现“正在输入”几个字。
反复三次。
可最终发来的内容,却很简洁九点,公司。
宋朝欢眨了眨眼,看了眼时间,才八点过半。
免得有什么误会耽误了手续流程,认真在屏幕上摁下明天早上九点,来晏氏大楼找你,对吗
这回,手机顶端又出现了两回正在输入,却在她等了五分钟后,仍旧悄无声息地没有只言片语出现。
宋朝欢甚至以为是后罩楼里信号不好,先探着身子把手机举出窗外,又干脆走到后院里去等了一会儿。
确定晏峋的确是没发过来什么,才终于放心。
反正,他看见了她发的就好。
宋朝欢收拾完自己零零杂杂的东西,又抱着手机睡了几个小时,生怕错过晏峋的任何一条消息。
不过直到临近晏氏,车速缓下来,手机都再没响过。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幢大厦。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厅门口,诸洋一早等在那里。一脸熬夜后的精英模样,看见陈叔的车停靠便迎上来。
大厅里,人员穿梭,平常又井然。
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像是十分讶异于她的“长宠”,在她经过时面带弧度固定的微笑,又难掩钦羡。
宋朝欢回视她,同她微点头,笑了笑。
前台小姐恍了恍神。
明明是再素净不过的一张脸,虽然和从前一样漂亮,那温婉柔顺的笑意也同先前别无两样,可今天,偏偏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她看着诸洋陪宋朝欢一道,走进总裁专用电梯。莫名有些惘惘的。
宋朝欢被诸洋恭敬让进晏峋办公室的时候,一下看见那位魏律也在。
一晚上的隐隐不安,终于定下来。
晏峋做事,果然从不拖泥带水。
魏律看见宋朝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略微笑点头“宋小姐。”
男人刚过而立,嗓音温和而成熟。倒是很难和风评中“临魏则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宋朝欢亦弯唇,同他打过招呼。
而从她进门开始,始终搭着长腿,指骨斜斜支住太阳穴,神色平静看着她,闲适靠在单人沙发椅背里的晏峋,终于慢腾腾地直起身。
站起来,微垂睫,扣起西服扣子。
他线条流畅合体的高定黑西装里,一截深灰色斜纹衬衣,直系至喉结下。没进西装的深黑领带上,横别一枚用色低调的银灰色领夹。温莎结卧于衬衣领。
鼻梁上架的金丝边眼镜,仿佛浑身唯一一点流光般的暖色。斯文矜贵,又清冷禁欲。
这个男人,总有叫人一眼流连的资本。
但宋朝欢想,晏峋这副全副武装的模样,该是办完同她的事,还有会议或应酬要直接衔接。
倒不好耽误了人家的工作。
看了眼她没来前,就已经在沙发前茶几上准备好的文件,宋朝欢偏头问道“魏律,现在签完协议的话,上午就可以办完所有手续吗”
即将离开扣子的指节一顿,晏峋抬睫。
他突然有些想笑。
这女人迫不及待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前摊了一副明牌。
她大概不知道,试探底线,也要有个限度。
这样一开始便孤注一掷的,争不来自己想要的利益。
他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宋朝欢。
一袭兰纹莺色吴罗旗袍,腰后无省,仍可见纤腰清减到合掌可握。脂粉未施的素净小脸,眼下一片淡淡的青。
不用细究,任谁都明白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连饭都没有好好吃。
晏峋不知道宋朝欢到底要闹些什么。喜欢小孩儿的是她,自作主张的也是她。
却突然有些释然了。
你同一个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小姑娘,计较什么她要闹一闹,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重新垂下眼,晏峋抬手,慢条斯理整理起袖扣。
夹在俩人中间的魏律,眉梢几不可见地微挑了瞬,平和地同宋朝欢说“可以的,宋小姐。”
签字桌前,宋朝欢同晏峋相对而坐。
魏律坐在俩人一侧,像个见证者。待人坐定,将一早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置于俩人面前。
宋朝欢双手接过,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流光一闪,镜片后,晏峋微眯了瞬眼。
宋朝欢未注意,低头去寻手提袋里的签字笔。拿出笔,便去翻协议的最后一页。
动作流畅又自然。
晏峋领口处的喉结,干涩似的上下一滑。
“我有义务提醒你,”指尖在自己面前那份协议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晏峋淡漠出声,“按照婚前协议,离婚,你什么都得不到。”
宋朝欢翻协议的手,果然一顿。
她突然想到许多事情。
想到孟沅。
她和晏峋有离婚协议这事,她是没告诉孟沅的。
没敢告诉。
而那份婚前协议,是同那件洁致的婚纱一道,送到宋家来的。
来人没说是谁的意思,却告诉她,如果想结婚,这一纸文书必须要签。
当时的宋朝欢只觉得,晏家的一切,本来就不是她挣来的,签不签字,没有差别。
如今却意识到,不管是谁的提议,那一纸婚前协议,自然也让晏家长辈满意。
毕竟,自家人关起门来再斗,那也是自家的天下。
如若让不相干的外人,将来因着什么旁的事情分了一杯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譬如当年的晏峋母亲。
空气安静得近乎黏稠。
晏峋想,这就是一场博弈。
如同他经手的每一场厮杀。
只看谁能撑得住阵脚。
只是,没等他虚张声势地撑开虎皮,就听那个一惯柔软的声音同他说“好。我晓得的。”
晏峋一顿,眼微眯,声线发凉“你刚刚,在走神”
疑问句,肯定的语气。
“啊。”宋朝欢没想隐瞒,点点头,抬眼同他淡笑,“想到些别的。”
又以为晏峋是在着急催她,有些抱歉道,“那我现在就签。”
她边缓声说,边不轻不重地将签字笔的笔帽拔开。
晏峋沉默地盯着她温吞的,仿佛毫无杀伤力的动作。镜片后黝黯的眼底,是一惯冷静漠然。
单手横捏住钢笔的掌背,却有青筋毕现。
在谈判桌上走神,无非两点。
内心强大到极致,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
或是对这笔交易,毫不在意。
他从不认为宋朝欢是前者。
这份不愿去深究的认知,让他顿生躁意。
晏峋突然觉得今天这身西装有些不合身。抬手,扣住领口,扯了扯温莎结。
宋朝欢看见的,便是晏峋一副无言与不耐的模样。仿佛懒得搭理她。又仿佛嫌她愚蠢。
她微抿了下唇,决定不去触他霉头,指着签字处,转头问魏律“魏律,我签这儿对吗”
魏律镜片后的眼皮微跳了瞬,不着痕迹地瞥了晏峋一眼,温声提醒宋朝欢“宋小姐,合同您要不要再仔细看一遍。如果有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可以提出来。”
宋朝欢微张嘴,无声“啊”了下,然后点点头“好,谢谢魏律。”
翻到第一页,仔细看起来。
魏律扫了眼晏峋,微垂眼,又整理了一遍身前文件。
按正常人的阅读速度,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却没想到这位做什么事都好像慢吞吞的宋小姐,只花了五分钟。
重新翻到最后一页,宋朝欢看向魏律弯了弯唇,笃声道“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婚前财产与婚后收入,同晏峋的东西分割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牵连。
宋朝欢低头,拿起搁在一边的签字笔。
魏律下意识去看晏峋。
晏峋却没有看他,镜片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那协议页脚。
“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
她捏着签字笔微用力的腕骨,好似轻轻一折都能断掉。
晏峋决定再退一步,淡声问宋朝欢。
宋朝欢盯着白纸上落下的一个墨点子,滞了片刻,抬头去看说话的晏峋。
其实她始终有些不明白,晏峋一而再地问她这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仿佛在问一个溺水挣扎的人,你想要贮娇的华贵金屋,还是情人结王冠上的珍珠。
宋朝欢小时候溺过水。
那是一种孤独无助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受。是心理上的痛苦,远超出生理痛苦的经历。
一开始,求生的本能会让人不停地挣扎。
想呼喊,湖水便不停地涌入喉管,注到胃里,撕扯开肺腔,倒灌进去。
闭上嘴,便是毫无声息的窒息的绝望。
人终究是会累的,也会有无助到想要放弃的时候。
可沉进水里意识恍惚的那一刻,却有一种奇妙的清醒又茫然的感觉。
眼前是灰绿色的茫茫湖水,耳边有隔着水声的幻觉般的焦灼呼喊。无法挣扎,身体却不再感到难受。
很可怕地,人在这一刻,往往会沉迷这种飘忽的不真切的,仿佛毫无知觉的体验。
而被人捞出水面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才是生理上最痛苦的时刻。
所有酸涩污浊的水堵在肺腔里,好像要混着泪水把心脏都咳出来,才算是真正活过来。
她什么也不想要。
她只想活下去。
即便那股哽在喉管的铁锈味的灼痛,要过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消弭。
宋朝欢沉默地低头,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一板一眼地将协议倒转,推至晏峋面前。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斜握住钢笔的指骨,捏到泛白。
她面色温和而平静。可那双柔软到春水难拟的瞳色里,却像是一旦做了决定,就只剩宁折不弯的倔强。
像是久久等不到他的动作,宋朝欢落在协议签名处的视线,缓慢上抬,毫不回避地同他对上。
那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我想要的,就是你此刻签名。
晏峋只觉得牙根发紧。通宵的工作,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偏头痛得厉害。
仿佛有一瞬间的难以思考,支配着手上不再迟疑。他拔开笔帽,快速又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好像慢一点,就会写不下去。
晏峋签完站起来,椅脚在地毯上刮擦,金属沉闷地撞上木料。
钢笔被重重压在台面上。
晏峋已经往外走,宋朝欢站起来,仔细装好那两份协议,要跟出去时才看清,那钢笔,是她送晏峋的东西。
笔头应该是坏了,黑色墨水汩汩地涌出来。
这是结婚后,她送晏峋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用的是她花了近小半年时间,接的一件重工满绣旗袍的工费。
当时的她只是想,晏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总不能再和上学时一样,送些不值钱的东西。
可后来,她始终记得晏峋拆开礼物时意兴索然的神色。和那句随意到有些淡漠的吩咐。
他说“你不如把心思放在别处。”
那时的她茫然又无措,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做不出撒娇哭闹,让他说清楚缘由的事来毕竟,从南亭镇再次回到北城,回到宋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没有了哭闹的资格。
她只好安慰自己,或许是那礼物不合晏峋的心意。
原来在晏峋眼里,这依旧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撇开眼,侧转身。
办公室外,等在门口的诸洋见率先出来的晏峋的脸色,暗道不妙。
晏峋边往电梯去,边沉声吩咐“不用跟着了,我开车。”
“还是我来吧,您昨晚不是”
晏峋漠然撩睫,盯了他一眼,诸洋立刻打住,转而说“但是晏总,立坤集团的唐小姐,不是和您约了上午谈颐园一期的设计细节吗您现在出去”
晏峋脚步一顿,侧头,面无表情看向他。
宋朝欢站定,微敛睫。安静到近乎隐形。
来回在俩人脸上逡了眼,诸洋头皮一麻。
他的本意绝对是为了给小夫妻争取考虑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在自家大boss面前茶言茶语的啊
“推了。”晏峋冷声道。
晏峋依旧在往前走,宋朝欢走得很急,都赶不上他的步伐。
他踏进专用电梯,摁住开门键,神色凉淡地等着她。
宋朝欢赶紧站进去,回转身,微喘地看着电梯门阖上。
人人都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就算你再好,都有会自卑的时候。
她原先也是不自卑的。
毕竟,小猫不会羡慕小狗拥有许多肉骨头。
可晏峋身边,总有那么多,从才气到家世到样貌,都同他一样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呼吸平复。
如今,她终于不用再考虑这些了。
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厢里一路无言。
可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方寸空间,却让晏峋没来由地开始怀疑与审视,他刚刚签字时的犹豫与抗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的生活模式,被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打破。
或许是因为,他想象不出晏太太这个位置,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去坐。
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宋朝欢会提出离婚毕竟她想要的,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
也可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让他滋出被背叛的迷惘与屈辱
路口红灯,车停下,晏峋下意识偏头去看宋朝欢。
却在目光触上她时,不受控地闪过第一回见她时的景象。
那时候的宋朝欢,一头凌乱短发,像被人用剪子胡乱铰过。青柠绿的倒大袖旗袍,配上她稚气未脱的脸,没来由得有些可笑。
可偏偏又是一副,清冷却明媚,温柔又倔强的模样
胸腔里某个地方,不易察觉地柔软起来。
他想,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低一次头,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未尝不可。
况且,他们是年少时便有过牵绊的。
宋朝欢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就算后来那份喜欢混杂了太多前提与条件。
可他也习惯了。
红灯跳秒的数字越来越小。
“朝朝,”晏峋笑了笑,随意道,“只是一份离婚协议而已,随时可以不作数的。”
你如果后悔,那狗屁协议,随时都可以作废。
晏峋想,如果她不懂得掌控谈判的要义无论是看似迫不得已的让步,还是虚张声势的进攻,都是为了内心早已既定的目的他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让她下来。
她要是愿意,他也不介意以后慢慢教她,怎么做,才能从他这里获取更多的利益。
男人声音低磁,唇角浅翘,明明是再儒雅温润的模样,却让宋朝欢指尖都一阵僵麻。
那种有人在笼门外晃了下钥匙,却不着急,甚至有可能只是戏弄她,并不打算打开笼门的感觉,让她不由地心慌起来。
“晏峋,”有些滞顿地偏过头,宋朝欢想朝他笑一笑,唇角却有些僵硬,只能低低同他说,“你从来,都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眼前的女人,声音失了一惯柔软,有些发干。
甚至有发颤的,哀求的意味。
晏峋闲适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蓦地收紧。
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他胸腔,激起一阵他不想面对的,叫人困惑的疼痛来。
宋朝欢只觉得他眼神都冷下来。
仿佛她不是同他有过三年婚姻的妻子,不是同他有过年少情谊的同窗,只是个陌生的,叫人生疑的路人。
跳秒闪动,晏峋看着她,眼睫缓慢开阖。
意兴索然地轻笑了声,他勾着唇角,喉间低“嗯”,偏开视线。
此时的晏峋,似乎总有种不愿深究的体悟,像包裹了动物皮毛的鼓槌,毫不留情地捶击着鼓皮。
隔着什么,沉闷作痛,又呼之欲出。
直到后来的许多时刻,他才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宋朝欢的道别,从来都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她转身,便是真的要离开了
汽车越过绿灯,汇进茫茫前路。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民政局人不算多。
车位却有些欠缺。
地面靠近花坛的最后一个车位,本来就有些难倒,车身大,旁边的车停得又不好,晏峋冷着脸回了好几把,还是差点间距。
这来来回回的,倒是让又开进来的一辆敞篷小跑误会了。
“嗳帅哥你走不走啊”男人探过车门,偏头大声问他,“我跟我老婆赶着领证,你要开不出来我帮你啊”
漆黑色的库里南,真是奢华低调又骚包。就是车技不咋地。
晏峋脚下一顿,车窗慢腾腾地落下。
低处跑车上的男人,一脸春风得意。
晏峋本来就觉得今天这身西服极其憋屈,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指节离开方向盘,搭上车门。
“别。”宋朝欢下意识隔着西装,拉住他胳膊。
晏峋一滞,回头看她。
神色还是那副凉淡模样,那火气却莫名消下去了些。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仿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
那些荒唐又恣肆的,只为了点少年意气,便要寻人打一架的年纪。
小姑娘也是同现在这样,软怯怯的,却坚定地拉住他,同他说“别去,会受伤的。”
“别开车门。”宋朝欢咽了口,温温吞吞地小声说,“那边下不去,会撞到别人反光镜的。”
那样还得叫交警,叫保险。上午就来不及了。
宋朝欢觉得自己明明说的是事实,可晏峋却极力克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唇角有些僵硬地提了提。
明明还是好看的,是无论做什么表情,都风流矜贵的模样。却莫名有种想掐死她的深意。
宋朝欢默默地松开他,直好身,挪回自己该待的位置。
“算了算了,让他吧。”跑车上的女人看着晏峋平淡无波却像暗流涌动的脸色,小声对未婚夫说,“那男的表情,一看就是来离婚的。还绝对是求而不得的那种被离婚。你别往上撞,惹不起惹不起。”
男人瞬间释然了。虽然这豪车帅哥从长相到财力,看上去都高他不止一个档次。
可他失去了爱情啊
“也是。”男人从驾驶座探过身去,情意绵绵道,“宝贝儿我们不着急哈,来不及就下午。反正我今天都是你的。哦不,我以后也都是你的。”
小情侣载着一车甜腻腻的空气,一溜烟开远。
宋朝欢眨巴两下眼,慢吞吞偏过一点点脑袋,眼角余光瞄见晏峋下颌的线条,好像更清晰了些。
民政局大厅。
宋朝欢昨晚也没想到,一切能这么顺利又迅速。没有预约,便取了号开始等。
停好车,晏峋是先进来的,号也是他取的。
宋朝欢进来的时候,只礼貌地问了他一下号码,便四下睃了眼,在一片空荡荡的长椅上,挑了个和他隔着一条走道的位置离得不远,却不用挨在他身边。
余光瞥见选了那么一张位置的宋朝欢,晏峋面无表情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眼,单手推了推眼镜。
无端想把手里的号码纸撕碎。
“妹妹,吃糖啊。”
和旗袍同料的手提袋置于膝上,安静到像在发呆,听着广播里叫号的宋朝欢,被伸到她身前的一把喜糖拉回神。
她仰脸,看见穿着一件新中式衬衣的女人。妆容精致,长相大气,一脸喜气。
在她身侧,是提着一大袋子喜糖,同样唇角压不住弧度的男人。穿的衬衣与裤子,都是同妻子相称的款式与颜色。
新刮的胡子,打理过的清爽头发,一看便是认真对待的模样。
新婚的人,总有些忌讳。
“我”宋朝欢唇浅弯,捏了捏手提袋的竹节手柄,有些抱歉地同她说,“我不是来结婚的。”
“啊”女人一愣,下意识往和宋朝欢隔江而坐的晏峋那儿瞄了眼。
在场颜值与气质最相配的,大概也就这一对了。就是没想到怪不得那男的一张阎王脸。
很快收回视线,手心里的糖,又朝宋朝欢面前递了递,女人笑开,对她说“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如果是自己选择开启的一段新人生,那就都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宋朝欢一愣,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陌生的善意,总叫人猝不及防。
她不再纠结,道谢接过,又在将喜糖装进手包时,再次看了眼新娘子身上的交领盘扣衬衣。
变魔术似的,从手包里退出来时,指尖的糖却成了个小饰品。
“那个,新婚快乐啊。”宋朝欢有些不好意思,朝她递过去,小声问,“我自己做的小东西,要是不介意的话”
“这也太好看了吧”新娘子都没听清她后面说的什么,眼睛亮晶晶地接过,惊喜道,“谢谢谢谢谢谢”
一只精巧细致,古韵十足的盘扣小发卡。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像是用纱和刺绣的结合,立体又写意。纹样是传统的喜鹊登梅,寓意“喜上眉梢”。
这谁不爱
“不用不用。”宋朝欢松了口气,弯唇直摇头。
自从上次偶然间收到小朋友的礼物,她就会在出门时,在包里也备一两个回礼。没想到,今天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对这边动静始终仿若未闻的晏峋,像是终于发现了身边还有人在说话。
他微斜过头,神色平淡地盯着那支盘扣发卡,从宋朝欢指尖,到了别人手中。
像有些走神般,定定地顿了片刻,晏峋漠然收回视线,仿佛目光从未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新娘子又给宋朝欢塞了一大把喜糖和巧克力,才赶紧拉着丈夫离开。
宋朝欢远远看见他们走到大厅门口时便停了下来,那个大姐姐,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发卡交到丈夫手里。指着盘好的头发,像是在指导他该帮她别在哪里。
男人笑眯眯地安静听她说,然后仔仔细细,抬手帮她别好。又打开手机前置,给她当镜子用
身前蓦地笼罩一片阴影,宋朝欢唇角弧度微僵。
“别发呆了。”晏峋垂眼,居高临下看着她,淡道,“到我们了。”
广播里,终于叫到他们的号码。
离婚登记室里,工作人员照例询问他们要不要调节。宋朝欢拿出证件资料和已经签好的协议,温声道“不用了,谢谢。”
站在她身边,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宋朝欢的晏峋,脸色阴沉如铅。
工作人员也没有多劝。
这种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才是真的要离婚,不是来较劲的。
字是宋朝欢先签的,签完,便把离婚信息确认书,挪给还站在一边的晏峋。
签字桌对面,有工作人员敲打键盘和盖章的声音。
仿佛钥匙探进笼锁旋转。
宋朝欢微拧过身子,仰脸看向始终站着,仿佛随时准备好走的晏峋。心跳快速地搏动,又好似平静异常。
晏峋强迫自己垂眼。
眼前女人,用一种紧张又期待,温软又执着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你说过的,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
晏峋只觉得有一条生满小刺的荆棘,在他胸腔里狠狠抽勒了一下。
窒闷地让人一瞬间失去思考的能力。
可他似乎不该有不签的理由。
迅速撇开目光,晏峋连位子都没有坐下去,弯腰,提笔。
宋朝欢目光不受控地跟住他笔尖。
墨水落在签名栏的那一刻,所有回忆同过场一般,遮天蔽日席卷而来。
夏末黄昏,第一眼便惊艳经年的晏峋;秋日和风,篮球场上张扬恣肆,又理所当然问她要水喝的晏峋;红墙染雪,落白间朝她匆匆而来的颀长少年;深春早夏,操场上靠在终点,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怠懒休息的少年
庞杂的画面,仿佛霎时重叠,汇进他笔迹。
明明是龙飞凤舞的字迹,却像是笔力遒劲到要透穿纸背。
男人笔尖习惯性的,在签完名时落下最后一点时,所有心动的酸涩的,欢喜的忐忑的,沉迷的畏惧的始终半点不由人的情绪,轰然而来,又好似顷刻消弭。
肩线有一瞬不受控的,克制的颤动。
宋朝欢撇开视线,闭了闭眼,无声弯唇。
晏峋,再见。
但也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整个少女时代,一场盛大又绮靡的梦。, ,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