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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14章
    “晏峋, 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说完,宋朝欢突然觉得电话那头安静得出奇。

    仿佛能听见晏峋手里钢笔尖上的墨水,刻进纸张的声音。

    宋朝欢下意识干咽了一口, 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像生怕场记板咔哒一声, 下一幕出现的,是那条预先没有设想过的情境。

    谁都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刹那。

    连一惯低嘲淡讽般的轻笑都省了, 男人冷嗤“随你。”

    那一开始喉间低“嗯”时模棱两可的烦躁,终于是连失真的电流声都有些掩盖不住。

    宋朝欢想,她今晚的举动在晏峋眼里, 大概就像是, 在一个明知不爱你的人面前做作撒娇一样, 令人不胜其烦。

    电话是晏峋先挂断的。

    听着手机里的盲音消失,宋朝欢胸腔起伏, 鼓着腮帮子, 深长地轻吁了口。

    有些微难辨的或惘然, 或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心情。

    却不可否认地,整个人轻松起来。

    甚至有些隐隐的难掩的兴奋。

    仿佛笼鸟即将归林, 在确定的前路与不确定的明天还未到来时,被笃定与不安混杂缠绕的复杂情绪包裹。

    宋朝欢拿下手机, 重新点开同晏峋的界面。

    那我是明天, 直接带着户口簿去找你吗

    还是需要当面再谈些细节

    需要我再签什么协议吗要是你忙的话, 打电话或发消息, 把我需要准备的东西告诉我

    又是毫无回应。

    宋朝欢想了想若是忙的话,我同诸助理沟通可好

    她发完这条消息,捧着手机等待回应的时候,终于看见对面有了反应。

    手机对话框顶端的位置, 清晰地出现“正在输入”几个字。

    反复三次。

    可最终发来的内容,却很简洁九点,公司。

    宋朝欢眨了眨眼,看了眼时间,才八点过半。

    免得有什么误会耽误了手续流程,认真在屏幕上摁下明天早上九点,来晏氏大楼找你,对吗

    这回,手机顶端又出现了两回正在输入,却在她等了五分钟后,仍旧悄无声息地没有只言片语出现。

    宋朝欢甚至以为是后罩楼里信号不好,先探着身子把手机举出窗外,又干脆走到后院里去等了一会儿。

    确定晏峋的确是没发过来什么,才终于放心。

    反正,他看见了她发的就好。

    宋朝欢收拾完自己零零杂杂的东西,又抱着手机睡了几个小时,生怕错过晏峋的任何一条消息。

    不过直到临近晏氏,车速缓下来,手机都再没响过。

    这是她第三次来这幢大厦。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大厅门口,诸洋一早等在那里。一脸熬夜后的精英模样,看见陈叔的车停靠便迎上来。

    大厅里,人员穿梭,平常又井然。

    那位熟悉的前台小姐,像是十分讶异于她的“长宠”,在她经过时面带弧度固定的微笑,又难掩钦羡。

    宋朝欢回视她,同她微点头,笑了笑。

    前台小姐恍了恍神。

    明明是再素净不过的一张脸,虽然和从前一样漂亮,那温婉柔顺的笑意也同先前别无两样,可今天,偏偏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她看着诸洋陪宋朝欢一道,走进总裁专用电梯。莫名有些惘惘的。

    宋朝欢被诸洋恭敬让进晏峋办公室的时候,一下看见那位魏律也在。

    一晚上的隐隐不安,终于定下来。

    晏峋做事,果然从不拖泥带水。

    魏律看见宋朝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略微笑点头“宋小姐。”

    男人刚过而立,嗓音温和而成熟。倒是很难和风评中“临魏则乱”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宋朝欢亦弯唇,同他打过招呼。

    而从她进门开始,始终搭着长腿,指骨斜斜支住太阳穴,神色平静看着她,闲适靠在单人沙发椅背里的晏峋,终于慢腾腾地直起身。

    站起来,微垂睫,扣起西服扣子。

    他线条流畅合体的高定黑西装里,一截深灰色斜纹衬衣,直系至喉结下。没进西装的深黑领带上,横别一枚用色低调的银灰色领夹。温莎结卧于衬衣领。

    鼻梁上架的金丝边眼镜,仿佛浑身唯一一点流光般的暖色。斯文矜贵,又清冷禁欲。

    这个男人,总有叫人一眼流连的资本。

    但宋朝欢想,晏峋这副全副武装的模样,该是办完同她的事,还有会议或应酬要直接衔接。

    倒不好耽误了人家的工作。

    看了眼她没来前,就已经在沙发前茶几上准备好的文件,宋朝欢偏头问道“魏律,现在签完协议的话,上午就可以办完所有手续吗”

    即将离开扣子的指节一顿,晏峋抬睫。

    他突然有些想笑。

    这女人迫不及待的模样,仿佛在他眼前摊了一副明牌。

    她大概不知道,试探底线,也要有个限度。

    这样一开始便孤注一掷的,争不来自己想要的利益。

    他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宋朝欢。

    一袭兰纹莺色吴罗旗袍,腰后无省,仍可见纤腰清减到合掌可握。脂粉未施的素净小脸,眼下一片淡淡的青。

    不用细究,任谁都明白是昨夜没有睡好。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连饭都没有好好吃。

    晏峋不知道宋朝欢到底要闹些什么。喜欢小孩儿的是她,自作主张的也是她。

    却突然有些释然了。

    你同一个心思都摆在明面上小姑娘,计较什么她要闹一闹,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重新垂下眼,晏峋抬手,慢条斯理整理起袖扣。

    夹在俩人中间的魏律,眉梢几不可见地微挑了瞬,平和地同宋朝欢说“可以的,宋小姐。”

    签字桌前,宋朝欢同晏峋相对而坐。

    魏律坐在俩人一侧,像个见证者。待人坐定,将一早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置于俩人面前。

    宋朝欢双手接过,下意识说了声“谢谢”。

    流光一闪,镜片后,晏峋微眯了瞬眼。

    宋朝欢未注意,低头去寻手提袋里的签字笔。拿出笔,便去翻协议的最后一页。

    动作流畅又自然。

    晏峋领口处的喉结,干涩似的上下一滑。

    “我有义务提醒你,”指尖在自己面前那份协议上,不轻不重地点了两下,晏峋淡漠出声,“按照婚前协议,离婚,你什么都得不到。”

    宋朝欢翻协议的手,果然一顿。

    她突然想到许多事情。

    想到孟沅。

    她和晏峋有离婚协议这事,她是没告诉孟沅的。

    没敢告诉。

    而那份婚前协议,是同那件洁致的婚纱一道,送到宋家来的。

    来人没说是谁的意思,却告诉她,如果想结婚,这一纸文书必须要签。

    当时的宋朝欢只觉得,晏家的一切,本来就不是她挣来的,签不签字,没有差别。

    如今却意识到,不管是谁的提议,那一纸婚前协议,自然也让晏家长辈满意。

    毕竟,自家人关起门来再斗,那也是自家的天下。

    如若让不相干的外人,将来因着什么旁的事情分了一杯羹,那却是万万不可的譬如当年的晏峋母亲。

    空气安静得近乎黏稠。

    晏峋想,这就是一场博弈。

    如同他经手的每一场厮杀。

    只看谁能撑得住阵脚。

    只是,没等他虚张声势地撑开虎皮,就听那个一惯柔软的声音同他说“好。我晓得的。”

    晏峋一顿,眼微眯,声线发凉“你刚刚,在走神”

    疑问句,肯定的语气。

    “啊。”宋朝欢没想隐瞒,点点头,抬眼同他淡笑,“想到些别的。”

    又以为晏峋是在着急催她,有些抱歉道,“那我现在就签。”

    她边缓声说,边不轻不重地将签字笔的笔帽拔开。

    晏峋沉默地盯着她温吞的,仿佛毫无杀伤力的动作。镜片后黝黯的眼底,是一惯冷静漠然。

    单手横捏住钢笔的掌背,却有青筋毕现。

    在谈判桌上走神,无非两点。

    内心强大到极致,可以随意操控自己的情绪。

    或是对这笔交易,毫不在意。

    他从不认为宋朝欢是前者。

    这份不愿去深究的认知,让他顿生躁意。

    晏峋突然觉得今天这身西装有些不合身。抬手,扣住领口,扯了扯温莎结。

    宋朝欢看见的,便是晏峋一副无言与不耐的模样。仿佛懒得搭理她。又仿佛嫌她愚蠢。

    她微抿了下唇,决定不去触他霉头,指着签字处,转头问魏律“魏律,我签这儿对吗”

    魏律镜片后的眼皮微跳了瞬,不着痕迹地瞥了晏峋一眼,温声提醒宋朝欢“宋小姐,合同您要不要再仔细看一遍。如果有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可以提出来。”

    宋朝欢微张嘴,无声“啊”了下,然后点点头“好,谢谢魏律。”

    翻到第一页,仔细看起来。

    魏律扫了眼晏峋,微垂眼,又整理了一遍身前文件。

    按正常人的阅读速度,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却没想到这位做什么事都好像慢吞吞的宋小姐,只花了五分钟。

    重新翻到最后一页,宋朝欢看向魏律弯了弯唇,笃声道“没什么问题了。”

    她的婚前财产与婚后收入,同晏峋的东西分割得清清楚楚,没有任何牵连。

    宋朝欢低头,拿起搁在一边的签字笔。

    魏律下意识去看晏峋。

    晏峋却没有看他,镜片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那协议页脚。

    “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提出来。”

    她捏着签字笔微用力的腕骨,好似轻轻一折都能断掉。

    晏峋决定再退一步,淡声问宋朝欢。

    宋朝欢盯着白纸上落下的一个墨点子,滞了片刻,抬头去看说话的晏峋。

    其实她始终有些不明白,晏峋一而再地问她这样的话,到底有什么意义。

    就仿佛在问一个溺水挣扎的人,你想要贮娇的华贵金屋,还是情人结王冠上的珍珠。

    宋朝欢小时候溺过水。

    那是一种孤独无助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一个人的感受。是心理上的痛苦,远超出生理痛苦的经历。

    一开始,求生的本能会让人不停地挣扎。

    想呼喊,湖水便不停地涌入喉管,注到胃里,撕扯开肺腔,倒灌进去。

    闭上嘴,便是毫无声息的窒息的绝望。

    人终究是会累的,也会有无助到想要放弃的时候。

    可沉进水里意识恍惚的那一刻,却有一种奇妙的清醒又茫然的感觉。

    眼前是灰绿色的茫茫湖水,耳边有隔着水声的幻觉般的焦灼呼喊。无法挣扎,身体却不再感到难受。

    很可怕地,人在这一刻,往往会沉迷这种飘忽的不真切的,仿佛毫无知觉的体验。

    而被人捞出水面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才是生理上最痛苦的时刻。

    所有酸涩污浊的水堵在肺腔里,好像要混着泪水把心脏都咳出来,才算是真正活过来。

    她什么也不想要。

    她只想活下去。

    即便那股哽在喉管的铁锈味的灼痛,要过好久好久,才能慢慢消弭。

    宋朝欢沉默地低头,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直起身,一板一眼地将协议倒转,推至晏峋面前。

    晏峋一瞬不错地盯着她。斜握住钢笔的指骨,捏到泛白。

    她面色温和而平静。可那双柔软到春水难拟的瞳色里,却像是一旦做了决定,就只剩宁折不弯的倔强。

    像是久久等不到他的动作,宋朝欢落在协议签名处的视线,缓慢上抬,毫不回避地同他对上。

    那眼神仿佛在回答他我想要的,就是你此刻签名。

    晏峋只觉得牙根发紧。通宵的工作,让他太阳穴的血管突突地跳,偏头痛得厉害。

    仿佛有一瞬间的难以思考,支配着手上不再迟疑。他拔开笔帽,快速又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好像慢一点,就会写不下去。

    晏峋签完站起来,椅脚在地毯上刮擦,金属沉闷地撞上木料。

    钢笔被重重压在台面上。

    晏峋已经往外走,宋朝欢站起来,仔细装好那两份协议,要跟出去时才看清,那钢笔,是她送晏峋的东西。

    笔头应该是坏了,黑色墨水汩汩地涌出来。

    这是结婚后,她送晏峋的第一份生日礼物。用的是她花了近小半年时间,接的一件重工满绣旗袍的工费。

    当时的她只是想,晏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总不能再和上学时一样,送些不值钱的东西。

    可后来,她始终记得晏峋拆开礼物时意兴索然的神色。和那句随意到有些淡漠的吩咐。

    他说“你不如把心思放在别处。”

    那时的她茫然又无措,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做不出撒娇哭闹,让他说清楚缘由的事来毕竟,从南亭镇再次回到北城,回到宋家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没有了哭闹的资格。

    她只好安慰自己,或许是那礼物不合晏峋的心意。

    原来在晏峋眼里,这依旧是拿不出手的东西。

    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无声笑了笑,宋朝欢撇开眼,侧转身。

    办公室外,等在门口的诸洋见率先出来的晏峋的脸色,暗道不妙。

    晏峋边往电梯去,边沉声吩咐“不用跟着了,我开车。”

    “还是我来吧,您昨晚不是”

    晏峋漠然撩睫,盯了他一眼,诸洋立刻打住,转而说“但是晏总,立坤集团的唐小姐,不是和您约了上午谈颐园一期的设计细节吗您现在出去”

    晏峋脚步一顿,侧头,面无表情看向他。

    宋朝欢站定,微敛睫。安静到近乎隐形。

    来回在俩人脸上逡了眼,诸洋头皮一麻。

    他的本意绝对是为了给小夫妻争取考虑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在自家大boss面前茶言茶语的啊

    “推了。”晏峋冷声道。

    晏峋依旧在往前走,宋朝欢走得很急,都赶不上他的步伐。

    他踏进专用电梯,摁住开门键,神色凉淡地等着她。

    宋朝欢赶紧站进去,回转身,微喘地看着电梯门阖上。

    人人都说,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就算你再好,都有会自卑的时候。

    她原先也是不自卑的。

    毕竟,小猫不会羡慕小狗拥有许多肉骨头。

    可晏峋身边,总有那么多,从才气到家世到样貌,都同他一样生于云端的天之骄子。

    电梯门重新打开的那一刻,呼吸平复。

    如今,她终于不用再考虑这些了。

    去民政局的路上,车厢里一路无言。

    可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方寸空间,却让晏峋没来由地开始怀疑与审视,他刚刚签字时的犹豫与抗拒,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早已习惯的生活模式,被猝不及防莫名其妙地打破。

    或许是因为,他想象不出晏太太这个位置,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去坐。

    又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想过,宋朝欢会提出离婚毕竟她想要的,不是已经握在手里了吗

    也可能是,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模样,让他滋出被背叛的迷惘与屈辱

    路口红灯,车停下,晏峋下意识偏头去看宋朝欢。

    却在目光触上她时,不受控地闪过第一回见她时的景象。

    那时候的宋朝欢,一头凌乱短发,像被人用剪子胡乱铰过。青柠绿的倒大袖旗袍,配上她稚气未脱的脸,没来由得有些可笑。

    可偏偏又是一副,清冷却明媚,温柔又倔强的模样

    胸腔里某个地方,不易察觉地柔软起来。

    他想,他们毕竟是夫妻。他低一次头,问问她到底想做什么,也未尝不可。

    况且,他们是年少时便有过牵绊的。

    宋朝欢喜欢了他这么多年,就算后来那份喜欢混杂了太多前提与条件。

    可他也习惯了。

    红灯跳秒的数字越来越小。

    “朝朝,”晏峋笑了笑,随意道,“只是一份离婚协议而已,随时可以不作数的。”

    你如果后悔,那狗屁协议,随时都可以作废。

    晏峋想,如果她不懂得掌控谈判的要义无论是看似迫不得已的让步,还是虚张声势的进攻,都是为了内心早已既定的目的他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让她下来。

    她要是愿意,他也不介意以后慢慢教她,怎么做,才能从他这里获取更多的利益。

    男人声音低磁,唇角浅翘,明明是再儒雅温润的模样,却让宋朝欢指尖都一阵僵麻。

    那种有人在笼门外晃了下钥匙,却不着急,甚至有可能只是戏弄她,并不打算打开笼门的感觉,让她不由地心慌起来。

    “晏峋,”有些滞顿地偏过头,宋朝欢想朝他笑一笑,唇角却有些僵硬,只能低低同他说,“你从来,都不是说话不作数的人。”

    眼前的女人,声音失了一惯柔软,有些发干。

    甚至有发颤的,哀求的意味。

    晏峋闲适搭在方向盘上的指节,蓦地收紧。

    仿佛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划过他胸腔,激起一阵他不想面对的,叫人困惑的疼痛来。

    宋朝欢只觉得他眼神都冷下来。

    仿佛她不是同他有过三年婚姻的妻子,不是同他有过年少情谊的同窗,只是个陌生的,叫人生疑的路人。

    跳秒闪动,晏峋看着她,眼睫缓慢开阖。

    意兴索然地轻笑了声,他勾着唇角,喉间低“嗯”,偏开视线。

    此时的晏峋,似乎总有种不愿深究的体悟,像包裹了动物皮毛的鼓槌,毫不留情地捶击着鼓皮。

    隔着什么,沉闷作痛,又呼之欲出。

    直到后来的许多时刻,他才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

    宋朝欢的道别,从来都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段。

    她转身,便是真的要离开了

    汽车越过绿灯,汇进茫茫前路。

    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民政局人不算多。

    车位却有些欠缺。

    地面靠近花坛的最后一个车位,本来就有些难倒,车身大,旁边的车停得又不好,晏峋冷着脸回了好几把,还是差点间距。

    这来来回回的,倒是让又开进来的一辆敞篷小跑误会了。

    “嗳帅哥你走不走啊”男人探过车门,偏头大声问他,“我跟我老婆赶着领证,你要开不出来我帮你啊”

    漆黑色的库里南,真是奢华低调又骚包。就是车技不咋地。

    晏峋脚下一顿,车窗慢腾腾地落下。

    低处跑车上的男人,一脸春风得意。

    晏峋本来就觉得今天这身西服极其憋屈,有一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指节离开方向盘,搭上车门。

    “别。”宋朝欢下意识隔着西装,拉住他胳膊。

    晏峋一滞,回头看她。

    神色还是那副凉淡模样,那火气却莫名消下去了些。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仿佛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

    那些荒唐又恣肆的,只为了点少年意气,便要寻人打一架的年纪。

    小姑娘也是同现在这样,软怯怯的,却坚定地拉住他,同他说“别去,会受伤的。”

    “别开车门。”宋朝欢咽了口,温温吞吞地小声说,“那边下不去,会撞到别人反光镜的。”

    那样还得叫交警,叫保险。上午就来不及了。

    宋朝欢觉得自己明明说的是事实,可晏峋却极力克制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唇角有些僵硬地提了提。

    明明还是好看的,是无论做什么表情,都风流矜贵的模样。却莫名有种想掐死她的深意。

    宋朝欢默默地松开他,直好身,挪回自己该待的位置。

    “算了算了,让他吧。”跑车上的女人看着晏峋平淡无波却像暗流涌动的脸色,小声对未婚夫说,“那男的表情,一看就是来离婚的。还绝对是求而不得的那种被离婚。你别往上撞,惹不起惹不起。”

    男人瞬间释然了。虽然这豪车帅哥从长相到财力,看上去都高他不止一个档次。

    可他失去了爱情啊

    “也是。”男人从驾驶座探过身去,情意绵绵道,“宝贝儿我们不着急哈,来不及就下午。反正我今天都是你的。哦不,我以后也都是你的。”

    小情侣载着一车甜腻腻的空气,一溜烟开远。

    宋朝欢眨巴两下眼,慢吞吞偏过一点点脑袋,眼角余光瞄见晏峋下颌的线条,好像更清晰了些。

    民政局大厅。

    宋朝欢昨晚也没想到,一切能这么顺利又迅速。没有预约,便取了号开始等。

    停好车,晏峋是先进来的,号也是他取的。

    宋朝欢进来的时候,只礼貌地问了他一下号码,便四下睃了眼,在一片空荡荡的长椅上,挑了个和他隔着一条走道的位置离得不远,却不用挨在他身边。

    余光瞥见选了那么一张位置的宋朝欢,晏峋面无表情地仰靠进椅背,半垂眼,单手推了推眼镜。

    无端想把手里的号码纸撕碎。

    “妹妹,吃糖啊。”

    和旗袍同料的手提袋置于膝上,安静到像在发呆,听着广播里叫号的宋朝欢,被伸到她身前的一把喜糖拉回神。

    她仰脸,看见穿着一件新中式衬衣的女人。妆容精致,长相大气,一脸喜气。

    在她身侧,是提着一大袋子喜糖,同样唇角压不住弧度的男人。穿的衬衣与裤子,都是同妻子相称的款式与颜色。

    新刮的胡子,打理过的清爽头发,一看便是认真对待的模样。

    新婚的人,总有些忌讳。

    “我”宋朝欢唇浅弯,捏了捏手提袋的竹节手柄,有些抱歉地同她说,“我不是来结婚的。”

    “啊”女人一愣,下意识往和宋朝欢隔江而坐的晏峋那儿瞄了眼。

    在场颜值与气质最相配的,大概也就这一对了。就是没想到怪不得那男的一张阎王脸。

    很快收回视线,手心里的糖,又朝宋朝欢面前递了递,女人笑开,对她说“不管是结婚还是离婚,如果是自己选择开启的一段新人生,那就都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宋朝欢一愣,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陌生的善意,总叫人猝不及防。

    她不再纠结,道谢接过,又在将喜糖装进手包时,再次看了眼新娘子身上的交领盘扣衬衣。

    变魔术似的,从手包里退出来时,指尖的糖却成了个小饰品。

    “那个,新婚快乐啊。”宋朝欢有些不好意思,朝她递过去,小声问,“我自己做的小东西,要是不介意的话”

    “这也太好看了吧”新娘子都没听清她后面说的什么,眼睛亮晶晶地接过,惊喜道,“谢谢谢谢谢谢”

    一只精巧细致,古韵十足的盘扣小发卡。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像是用纱和刺绣的结合,立体又写意。纹样是传统的喜鹊登梅,寓意“喜上眉梢”。

    这谁不爱

    “不用不用。”宋朝欢松了口气,弯唇直摇头。

    自从上次偶然间收到小朋友的礼物,她就会在出门时,在包里也备一两个回礼。没想到,今天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对这边动静始终仿若未闻的晏峋,像是终于发现了身边还有人在说话。

    他微斜过头,神色平淡地盯着那支盘扣发卡,从宋朝欢指尖,到了别人手中。

    像有些走神般,定定地顿了片刻,晏峋漠然收回视线,仿佛目光从未在任何事物上停留。

    新娘子又给宋朝欢塞了一大把喜糖和巧克力,才赶紧拉着丈夫离开。

    宋朝欢远远看见他们走到大厅门口时便停了下来,那个大姐姐,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发卡交到丈夫手里。指着盘好的头发,像是在指导他该帮她别在哪里。

    男人笑眯眯地安静听她说,然后仔仔细细,抬手帮她别好。又打开手机前置,给她当镜子用

    身前蓦地笼罩一片阴影,宋朝欢唇角弧度微僵。

    “别发呆了。”晏峋垂眼,居高临下看着她,淡道,“到我们了。”

    广播里,终于叫到他们的号码。

    离婚登记室里,工作人员照例询问他们要不要调节。宋朝欢拿出证件资料和已经签好的协议,温声道“不用了,谢谢。”

    站在她身边,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宋朝欢的晏峋,脸色阴沉如铅。

    工作人员也没有多劝。

    这种什么都准备好了,也没有大吵大闹的,才是真的要离婚,不是来较劲的。

    字是宋朝欢先签的,签完,便把离婚信息确认书,挪给还站在一边的晏峋。

    签字桌对面,有工作人员敲打键盘和盖章的声音。

    仿佛钥匙探进笼锁旋转。

    宋朝欢微拧过身子,仰脸看向始终站着,仿佛随时准备好走的晏峋。心跳快速地搏动,又好似平静异常。

    晏峋强迫自己垂眼。

    眼前女人,用一种紧张又期待,温软又执着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

    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你说过的,我想要的,你都能给我。

    晏峋只觉得有一条生满小刺的荆棘,在他胸腔里狠狠抽勒了一下。

    窒闷地让人一瞬间失去思考的能力。

    可他似乎不该有不签的理由。

    迅速撇开目光,晏峋连位子都没有坐下去,弯腰,提笔。

    宋朝欢目光不受控地跟住他笔尖。

    墨水落在签名栏的那一刻,所有回忆同过场一般,遮天蔽日席卷而来。

    夏末黄昏,第一眼便惊艳经年的晏峋;秋日和风,篮球场上张扬恣肆,又理所当然问她要水喝的晏峋;红墙染雪,落白间朝她匆匆而来的颀长少年;深春早夏,操场上靠在终点,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怠懒休息的少年

    庞杂的画面,仿佛霎时重叠,汇进他笔迹。

    明明是龙飞凤舞的字迹,却像是笔力遒劲到要透穿纸背。

    男人笔尖习惯性的,在签完名时落下最后一点时,所有心动的酸涩的,欢喜的忐忑的,沉迷的畏惧的始终半点不由人的情绪,轰然而来,又好似顷刻消弭。

    肩线有一瞬不受控的,克制的颤动。

    宋朝欢撇开视线,闭了闭眼,无声弯唇。

    晏峋,再见。

    但也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整个少女时代,一场盛大又绮靡的梦。, ,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