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脾气像长得好像也很像唔”
梁啸川喂了他一块稍大点的雪梨,堵住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气死人的话,阴恻恻道“像个屁。”
整整半个钟头,梁啸川费老大劲才喂了半盅。
月栖意精力不济,吃得分外慢,还总摇头说不要吃了,为了下部电影的角色他要再减重减脂。
“还减,再减这人还有吗”梁啸川舀蜂蜜水喂他,急得头顶直冒火,“瘦得就剩这么点儿,谁让你再减的,冯常志”
冯常志是月栖意的经纪人。
月栖意见梁啸川恶狠狠要把冯常志大卸八块的模样,拽拽他袖口道“那我再吃最后一块。”
梁啸川给他舀了块最大的,月栖意跟兔子吃草似地一点一点咬,同时道“明天雨停了要去一趟姑姑那里。”
梁啸川初见月栖意时,月栖意还是个三岁的奶娃娃。
可早在那时他就由姑姑带着了,家里只他、他姑姑、大他一岁的表姐,其余就是佣人们,亲近些的如徐姨,便跟着月栖意,接触较少的便继续留在祝家老宅做活。
彼时梁啸川也不过是小屁孩一个,上一辈的事得问他爸妈。
月栖意父亲祝云德因突发脑溢血而英年早逝的新闻在当年轰动一时。
他与妻子月菱茴伉俪情深,据说月菱茴乃已故油画大师徐国梓的关门弟子,可月菱茴不肯依借丈夫的钱财资源,因此月菱茴在绘画领域并未使用真名,具体成就也难以与她本人对上号。
而祝云德去世后两年,月菱茴也早早撒手人寰。
葬礼盛大,但死因不对外公布,只是揭晓了她作为艺术家身份的化名十七岁作品即拍出三千万成交价的天才画家江舟遥,此后她遗作被业界如何推崇,又是后话。
梁啸川也从没问过月栖意。
朝没妈妈的小孩问“你怎么没有妈妈”过于残忍,这个小孩还是月栖意,梁啸川怎么可能问出口
他心焦,只恐月栖意有什么隐痛,可祝家人对此守口如瓶,连徐姨都对此三缄其口。
无论如何,姑姑祝双姮和表姐祝婵真都是月栖意最重要的亲人。
“行。”梁啸川回答。
月栖意推梁啸川,道“你不要蹭我的头发。”
梁啸川那大下巴颏贴着月栖意的头顶又晃又蹭,仿佛要把他蹭秃一样道“再蹭会儿,意意,你头发怎么这么软蓬蓬的,你肯定是小猫。”
月栖意“”
祝双姮的生活重心是工作,其实和女儿侄子见面的时间并不多,还都是挤出来的。
月栖意这次回祝家老宅,除了家人见面这样寻常的由头之外,祝家这三个人还有个小小的家庭会议要开。
暖阁里,月栖意、祝双姮、祝婵真三人排排坐。
祝双姮跟前一碗桃胶雪燕炖雪蛤,祝婵真左手吸吸冻右手薯片,俩人齐齐望着月栖意跟前那碗鲜绿鲜绿的油醋汁生菜。
“意意”祝婵真觉得自己的脸也有些绿,踯躅道,“你都这么瘦了,到底什么角色要再减,万一减出什么事儿怎么办”
月栖意解释道“因为角色人生经历的原因会有一些病态,我要减的不多,离开机还有段时间,会慢慢来的。”
祝婵真颔首,又问道“对了,上综艺要说你和梁啸川的关系吗”
月栖意略一思忖,认真道“毕竟不是有爱情基础的真实婚姻,没必要说。”
“姑姑,”他转向祝双姮,迟疑片刻后道,“等这一部拍完,我打算慢慢淡出这一行,去公司帮你。”
祝婵真闻言愣住,醒神后忙道“别了,我回来吧,正好我也累了。”
侄子体弱多病又之醉心演艺,女儿跑去玩乐队,放在电视剧里,坐在金山银山上还要视金钱如粪土不肯继承家业的少爷小姐,通常和家长的关系都十分紧张。
这俩小孩稍稍懂事点,但祝双姮看他俩明明对从商毫无兴趣、却要硬着头皮说是自愿,不由有些发笑。
“行了,”她屈指叩了叩桌面,道,“我呢,还能再撑个二十年,如果你们俩都不愿意,那么交给职业经理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不过稍近一点的也不是没了人选,”她转向月栖意,道,“你捡回来的那个”
月栖意一怔,道“姑姑”
“先不急,”祝双姮施施然道,“我还要考察考察他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心术要正,要完全忠于你,让他打工,不是让他偷家。”
什么样的关系才能谈单方面的“忠于”
臣子对君王、个人对集体、宠物对饲主。
鎏金小汤匙慢悠悠搅着碗里的甜品,祝双姮意味深长道“等我退下来,接手的是职业经理人,那么祝家必然走下坡路,如果他忠于你,就要撑着祝家,并且不能有私心。”
祝双姮一手扣一边后脑勺,将俩小辈一左一右揽到自己肩头,坚定道“意意,你对他本来有任何义务吗他吃你的,用你的,将来不为你付出,难不成还想享受什么高级趣味、追求自己的爱好梦想不说他未必有能耐接我的位子,就算有,世上有本事的人何其多,选他,这是抬举他。”
毋怪祝双姮见外,月闻江称月栖意是“妈妈”,称她与祝婵真都是“祝女士”,月栖意的其他亲戚也不是他的亲戚。
仿佛他只有妈妈,没有叔伯姑舅,当然更没有后爹。
见月栖意欲言又止,祝双姮叹息一声,摸摸他的头发,道“有什么好心软的呢,意意,那毕竟,只是个外人而已。”
夏日愈逼愈近,气温愈升愈高,白日里出门日光会灼眼,入夜后也是暖意融融。
可月栖意体质阴寒,还要穿薄毛衣。
奶油色的衣料将他衬得愈发柔软温和,他半卧在花房的藤编摇椅里,月光从紫藤萝的缝隙间淌入室内,淌入他长河一样的发丝间。
他肤色实在太雪白细腻,像一捧漂浮在午夜花丛里的云朵或是泡沫,柔白绵软,轻盈到要融化在掌中。
然而白中又泛粉,鲜妍如同初绽的花骨朵儿,无端惹人心颤。
夜风与花香熏蒸得月栖意昏昏欲睡,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蝉鸣。
他又变回了一个很小、极小的小孩,比现在的月闻江还要小上许多岁,才刚刚能流利地说长句。
月菱茴将他搁在膝头,以满怀爱意的拥抱姿势。
天气也比现在要更加炎热,蝉噪令人难以入眠。
月菱茴掌心里趴着只小蝉,对他道“宝宝看,这就是小知了,你摸摸它吧。”
月栖意好奇但又有所顾忌,因此他只伸出一小段食指,轻轻戳了下知了的黑壳。
知了猛地振动翅膀,月栖意一惊,钻进月菱茴怀里。
月菱茴忍俊不禁,亲亲他道“没关系的宝宝,知了不咬人,我们不怕呢,宝宝跟它说说吧,说你的愿望。”
月栖意作为很讲礼貌的小孩,对于提出要求会有点害羞,似乎担心让小知了觉得困扰似地,他回过身,真挚道“小知了你好,中午的时候我想要睡一会儿,你们聊天的时候可以小声一点吗”
蝉鸣声依然喧闹,月栖意有点失落,月菱茴鼓励他道“没关系,小知了可能没有听到,我们以后经常和小知了说,好不好”
月栖意此后的确经常说,和小知了讲述自己的烦恼和快乐,最后再请它们在中午时稍微小声一点,只需要半小时就好。
后来蝉声的确弱下去,因为夏天结束了。
月栖意睁开眼,望着头顶缠绕的藤蔓怔怔出神。
方才祝双姮说的那番话,从道理上来讲难说对错,但从情感上,月栖意并未感受到两端矛盾的拉扯。
因为他潜意识里甚至不曾迟疑,就偏向了祝双姮这边。
祝双姮爱他,她是长辈,因此先爱他,同时她性情洒脱又忙于工作,因此亲人之间并不黏糊,更像朋友。
月栖意因此也爱她,不需要学习不需要领悟,长辈的爱如同阳光下小动物的皮毛,脸颊贴住、然后亲昵依赖地蹭一蹭是月栖意的本能。
月闻江也爱他,是这个小孩主动建立联结,因此先爱他。
月栖意也以为自己会爱他,他学着去接受“妈妈”的称呼,去亲吻这个小孩,对他说“我也爱你”。
可他当真能如同月菱茴爱他一般爱月闻江吗甚至少一些,如同祝双姮一般、亦亲亦友地爱。
或许,他一点都不爱月闻江,他无法变成阳光下小动物的皮毛,然后去爱月闻江。
月闻江寻到花房时,便瞧见月栖意坐在藤椅上,夜色呈墨水蓝,掩住他另一半侧脸。
而向着他的这一半侧脸迎着湿湿冷冷的月光,肤色比月光更瓷白,一颗颗晶亮的眼泪不停歇地滚落下来。
像故事里眼泪会变成珍珠的美人鱼。
月闻江急忙迎上前,一面用手背给月栖意擦眼泪,一面焦灼道“怎么了,妈妈你怎么哭了”
月栖意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似乎才意识到脸上有眼泪,他恍惚道“没有,我在想下部戏的角色。”
月闻江登即道“但你眼睛还没养好,不能这么哭啊要不换点别的演吧”
月栖意轻声道“闻江,之后你可能会要跟姑姑学一些东西,在不上学的时候,用休息时间学,你愿意吗”
月闻江端详他须臾,道“我当然愿意意意,你不要哭,只要对你有好处我当然愿意。”
“吃不吃橙子”他从兜里翻出个橙子道,“来找你的时候怕你饿,就拿了一个。妈妈,我给你剥橙子吃,好不好你要不爱吃,我兜里还有果冻小蛋糕什么的,要不吃小蛋糕”
月栖意怔怔望着月闻江,眼泪却是一刻不停,甚至越发汹涌,在眼眶里积蓄得圆汪汪,而后整颗涌出来,“啪”一下砸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