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对万寿宫并不熟悉, 既然皇爷爷有别的事情,他就开启了自己的探索模式。
面阔9间的大殿,每一个地方都让他好奇不已。小家伙从这头走到那头, 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根柱子。
然后, 他真的在大殿的某一个柱子上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朱翊钧站在柱子下面,半眯着眼,沿着窗户射进来的一道光束往上张望,望着望着就发现,那上面竟然有一排刻字。
那柱子在万寿宫修缮的时候重新刷过漆, 看上去已经很模糊了。刻字的位置显然是个成年人的身高,他太小了, 踮起脚尖,身长手臂也够不着。
刚学着识字的小家伙,借着那一缕阳光,努力的辨认“小人,不用”
一共似乎有八个字, 他只认识四个。
很快, 随着时间推移, 那一缕阳光洒在了别处。朱翊钧被别的地方吸引,很快也就把这些刻字抛在了脑后。
他回到正殿的时候, 嘉靖正在看一封奏疏。刚见到孙儿的时候, 还被哄得喜笑颜开, 此时面色阴沉,从他的眼神就不难看出来,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去”帝王森冷低沉的嗓音回响在大殿内,“宣徐阶觐见。”
朱翊钧站在远处一根柱子旁边, 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
他年纪虽小,但也看得出来,皇爷爷现在非常生气。
他本来是打算到殿外去找陆绎陪他玩,但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有预感,马上将会有一件大事发生,他才不走,他要留下来看热闹。
虽然已经怒不可遏,但嘉靖还是将那封奏疏从头到位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气,手都钻紧了。
这时候,徐阁老从殿外进来,先跪下行礼“臣,徐阶叩见陛下。”
“起来吧。”嘉靖的怒气引而不发,将那封奏疏递给黄锦,“拿去给徐阁老看看。”
徐阶看得出来嘉靖现在怒火中烧,只是在极力忍耐。他也知道嘉靖为什么生气,但他仍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接过奏疏仔细看过一遍。
这是广西道监察御史邹应龙呈上的一封奏疏,弹劾原工部左侍郎严世蕃。
“说说吧,徐阁老,”嘉靖靠在御座上,手指轻敲着扶手,“这上面弹劾严世蕃的罪状是否属实”
这篇弹章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严世蕃仗着严嵩的权势买官卖官,其中还列举出了具体买卖的官职、银两和官员名字。
第二,严世蕃祖籍在江西分宜,但他却在全国各地广置良田美宅,肆意侵夺,百姓对他们怨恨入骨。
第三,严世蕃母亲去世,他令儿子严鹄扶棺材回到南方,自己则集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伦灭绝。
至于严鹄,以他祖母为奇货,走到哪里便向沿途官员索贿,这一路过去郡邑都被严家掏空了。
在弹章的末尾,邹应龙写道“臣请求将严世蕃斩首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有明一代,言官就是整顿吏治非常重要的工具。他们主要负责监察与上谏。从洪武时期开始,被弹劾的官员不胜枚举,管你是内阁首辅,还是封疆大吏,哪怕是皇帝,言官看不顺眼,都得骂两句。皇帝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听得进劝的明君,挨骂也只能忍了。
但其实,朝廷对于被弹劾者十分宽容,贬官或是罢官,若确实严重违法违纪,充军流放甚至斩首也有,但那都是经过调查之后,皇帝拍板决定的。
像邹应龙这样,一上来就要把人推出去斩首,实属罕见。
最后的最后,他还说了一句“如果臣上面有一言失实,甘愿加罪而死。”
这是让皇帝二选一,要么杀了严嵩,要么把他杀了。
徐阶捏着那封奏疏,不说话。
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仍然没有完全摸清楚嘉靖的态度。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喜怒无常,又及其护短。他和严嵩二十几年朝夕相处,毫不夸张的说,感情非常深厚。
曾经冒死上谏的杨继盛、沈炼,他们的下场历历在目。严嵩父子对于那些敢撼动他们权利的人的态度,一直以来都是赶尽杀绝。就连同情者,如王世贞的父亲也要弄死。
邹应龙本就是徐阶的人,这封弹章也是他让邹应龙连夜写的,但在如此管时刻,他却拿不准嘉靖是因为这封弹章生气,还是因为得知严世蕃的所作所为生气。
嘉靖站了起来,怒极反笑“刑部主事项治元花一万三千金调任吏部,举人潘鸿业用二千二百金买得知州。司属郡吏贿赂以千万金计,大至公卿与各方面重官,要价更是不计其数”
“我大明朝的官,都让他严世蕃明码标价卖光了”
“他家一个门客,给严嵩祝寿,都能献上数万斤。”
“赵文华返京,给朕献了一坛百花仙酒,给严世蕃的见面礼是一顶金丝帐。还给他的二十七个姬妾每人一件珠宝髻。”
“”
这已经很明显了,嘉靖和严嵩有二十多年的感情,可他对严世蕃可没有。
邹应龙的弹章尽量避免提到严嵩,而专攻严世蕃,也正因为此。
而不提陷害忠良,只谈买官卖官,贪污受贿,也充分照顾了嘉靖的面子。
“臣”徐阶一掀衣袍,正要跪下请旨,旁边忽然传来个稚嫩的童音。
“总揽天下奇货异宝,尽入其家。富超天府,巨富之首。他家豪仆、谋客,家资也有亿万。”
“百姓贫穷,盗贼并起,原由就在其中。”
“朝廷不如他富。”
“粉黛之女,列屋而居。衣服皆绣龙凤图案,装饰全是珠玉珍宝。铺设象牙床,围起金丝帐,朝歌夜弦,淫乐无度。”
“朝廷不如他乐。”
嘉靖、徐阶、黄锦不约而同转过头来,震惊的看向声音的来处。
朱翊钧从一根大柱子后面走出来,他还颇有些自豪,听到“金丝帐”三个字,他就想起了这么多。
这番话里的内容,和邹应龙的奏疏许多方面都能对得上,任谁听了都知道,说的就是严世蕃。
嘉靖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朱翊钧摇头“没有人教我,是我听来的。”
嘉靖又问“哪里听来的”
朱翊钧说“东长安大街,爹爹说,是茶铺里的说书人。”
“好啊,好”嘉靖气乐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朝廷不如他严家富,也不如他严家乐,就只有朕不知道。”
说到末尾处,他语气忽的加重,吓得大殿内外,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
徐阶说“严世蕃贪赃枉法,罪行累累,请陛下下旨严查。”
嘉靖连下几道谕旨,先捉拿严世蕃入狱,再好好查一查他这些年来犯下的罪行,最后,还不忘他那八十多的老父亲。
到了严嵩这里,嘉靖斟酌良久,最终还是念及往日情分,网开一面。
嘉靖亲自为严嵩撇清了和严世蕃的关系,儿子是有罪的,与老子无关。但严嵩毕竟是严世蕃他爹,溺爱纵容儿子,家教方面总是失职的。所以,致仕回家呆着吧。
只是撤掉官职而已,甚至没有令严嵩即刻返乡,这是徐阶没有想到的。他还是低估了严嵩在嘉靖心目中的分量。
但能打掉严世蕃,就是为打掉这个大明建立以来最为牢固的奸党撕开了一条口子。
长达二十年,旷日持久的斗争,牺牲掉无数人的性命,终于走到了这一天。
斗争远没有结束,只是从台下摆上了台面。严嵩及其党羽不会束手就擒,他们的反扑即将到来。
徐阶领旨退下。
大殿外,太阳已经落下,天色也暗了下来。殿内各处的蜡烛同时被点亮,动火通明。
嘉靖坐在龙椅上,望着空荡的大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锦候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
朱翊钧走到嘉靖跟前,抬头看着他的皇爷爷。嘉靖也在看他,祖孙两人对望着,都没说话。
过了片刻,朱翊钧去拉嘉靖的手,小声喊“皇爷爷。”
他的手太小,只能握住嘉靖几个手指的指尖,攥着轻轻晃动,又喊了一声“皇爷爷,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嘉靖问他“为什么说朕生你的气”
“因为因为”
其实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了皇爷爷在生气,尤其是他说出那些话之后,皇爷爷更气了。
小家伙咬着下唇,想了半天“生气,我回来没有和你讲听到的说书。”
嘉靖摸摸他的头“你这小脑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都能记住”
朱翊钧摇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小家伙也认真思索了一下,而后咧开嘴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想记住的就能记住。”
“好”嘉靖将他揽到自己跟前,“皇爷爷让你看到的,让你听到的,你都要好好记住。”
“记住那些大臣的样子,记住他们说过的话。”
“知道了吗”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了。”
嘉靖抱着他的孙子,与他头挨着头,低沉而略带苍老的嗓音响在他的耳边“他们不只和严嵩斗,也在和朕斗。”
徐阶不遗余力想要扳倒的是严嵩,但他的目标从来不是一个首辅的位置而已,他要挑战的是皇权。
在这空荡荡的大殿内,嘉靖更加深刻的意识到,身为帝王,他费尽心机想要抓住一切,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只有眼前这个孩子,是他一手养大的长孙,是他血脉的延续,是他未来百年的继任者。
“皇爷爷”一只小手在他的后背轻抚,虽然小心翼翼,但却不夹杂一丝一毫的奉承与讨好,而是出自孩童最纯真,也最真挚的情感。
这小家伙在他的护佑下长大,他又何尝不是在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老去的矛盾中,从孙儿身上得到慰藉。
“皇爷爷”朱翊钧又奶声奶气喊了一声。
嘉靖放开他,转而拉起他的小手站起来“饿了是不是”
小家伙扬起脑袋冲他笑“皇爷爷怎么知道我饿了”
嘉靖哼笑一声“你的肚子响了好几声。”
“嘿嘿”
气氛终于缓解,一旁的黄锦也松了口气,赶紧上前说道“晚膳已经备好,这就命人传上来。”
“”
张居正仍旧每日准时准点的来给朱翊钧上课。这个学生大部分时候很乖,但也有调皮的时候。比如打翻砚台,墨汁撒得到处都是。又比如练字的时候笔拿反了,把自己画成小花猫。
张居正看着他白皙的小脸上一道道乌黑的墨渍,明明忍俊不禁,却强压下笑意,硬是板着脸,要他将刚在的字再写一篇。
朱翊钧还在学三字经,不是因为他学得慢,是因为写得慢,练字成了他每天上课的主要内容,需要花大把时间,反复练习。
这一日,嘉靖没有修道,也没有政务缠身。正好有空,去后殿看看他的小孙儿读书。
他走到书房的时候,朱翊钧正跪在椅子上写字。张居正站在他身后,小家伙每写完一个字,就要抬头看张居正一眼。
张先生轻轻摇头,抽掉他写完的那张纸,候在一旁的冯保赶紧过来换上新的。
张居正道“再来。”
朱翊钧嘟着嘴,用商量的语气说道“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若是换个人,冯保或是陈炬,就算是嘉靖,看他这楚楚可怜的模样,都会依了他。
可张居正却仍旧摆出一张严肃脸“殿下刚才已经休息过。”
朱翊钧说“我渴了,想喝水。”
张居正随手翻看他上午练的字“还剩两页,殿下写完,今日课业就结束了。”
朱翊钧咬咬下唇,握着笔,看向师傅的眼神愈发委屈。
冯保低声劝他“殿下,只剩两页,写完就能休息。”
师傅一点情面也不讲,能怎么办呢,只能接着写。
嘉靖站在门口看了一眼,没进去。转过身来的时候,面色却沉了下来“去把内官监的人给朕叫过来。”
内官监,主要掌管采办皇帝所用的器物,如围屏、床榻、桌柜等。这个部门想要被皇上召见一次可不容易。
这一来一回,主管太监赶过来的时候,里面的字也练完了。
嘉靖走进屋,一屋子人跪下向他行礼。他把张居正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阶的学生,跟他老师一样,生得眉清目秀,却比他老师更高一些,身材修长,英姿卓绝。
嘉靖今天来晚了,也没听到他讲课,但看他对朱翊钧那严格约束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他现在主要不是想说讲官的事情,挥挥手,让他忙去吧。
张居正退下之后,掌管内官监的太监才进来,跪在嘉靖跟前。
嘉靖走到书案前,朱翊钧还跪在后面的椅子上,放下笔,正要下来。
嘉靖的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两下“这就是你们为皇孙读书准备的书案”
太监磕头,看出了这书案对于小皇孙来说,尺寸不太合适,可他也没有办法。
宫里的家具,用料、雕花、尺寸大小都有严格规定。皇上那一张御案自然是最大最宽敞的,其他各宫各殿也都是按规矩来。
眼前这一张书案,就是按照皇太子出阁读书的尺寸打造。
按照祖制,皇太子八岁读书,可真正出阁读书的时候实际已经十岁,不管是清宁宫东宫,还是文华殿,都用的是这个尺寸的书案。
自成祖迁都北京,一百多年,宫中还没有三岁孩子读书的先例。
万寿宫修缮完毕,打造家具的时候,尺寸、样式都有拿给皇上过目,当时也没说要给皇孙量身定制书案。
如果没有皇上的旨意,太监怎么敢随意改动万寿宫里的家具尺寸
但能把这个疏忽归结到皇上身上吗,自然不能。太监赶紧磕头“奴婢这就让工匠重新打造,只是降香黄檀质地坚硬,工期较长,还需殿下再委屈些时日。”
降香黄檀又称海南黄花梨,只生长于海南西南部一小片区域,十分稀有。
虽在宋朝时期,对这种木材就有记载,但广泛运用于家具是在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
降香黄檀纹理交错,结构致密,质地坚硬,稳定性好,耐湿耐热耐腐,光泽油润,气味芳香,呈浅黄或黄色,彰显皇家威严。
因此,从那时候开始,御用家具都是由降香黄檀打造。
嘉靖也不为难他们,只想解决问题“那就赶紧去办。”
“不要”这时候,朱翊钧却趴在他的大书桌上,双手张开,仿佛害怕太监们立刻就要伴奏似的“我不要换新的,我喜欢我的书案,就要这个。”
嘉靖看着他耍赖,沉声道“难不成你要日日跪在椅子上读书写字”
朱翊钧没说话,他似乎觉得跪着读书写字也没什么不好。
皇上处在发火的边缘,一屋子太监都战战兢兢,生怕触怒龙颜,小皇孙却在反复试探帝王的耐心。
他是嘉靖心尖儿上的宝贝,怎么闹看在皇爷爷眼里,都是可爱,连训斥他调皮,语气里都带着几分宠溺。
可他一向乖巧懂事,调皮的时候真不多。他不想,自然有他的理由。
“起来,”嘉靖走进一步,手按在朱翊钧的后脑上,轻拍了两下,“快点。”
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皇爷爷,我就想用这张桌子,不想换新的。”
嘉靖问他“为何不想换”
朱翊钧把头埋在桌子上,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个桌子香香的。”
嘉靖在小孙儿面前一向很有耐心“换新的也是这个味道。”
朱翊钧却说“可是我不想一直换桌子。”
如果给他重做一张矮一些的书案,那势必要随着他的身高改变,继续换新的。
长得慢一点就换得慢一点,长得快一点就换得快一点。
嘉靖问他“你不换桌子,怎么专心读书”
朱翊钧忽然看向后面的椅子“把它换掉。”
“”
换一把高一些的椅子倒不是难事,现成就有。如果不够高,还可以给他加垫子,这比新做一张书案确实容易不少。
嘉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朱翊钧,小家伙仍旧趴在他的书桌上,大有皇爷爷不答应他,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嘉靖抚在他后脑上的手缓缓下移,移到小屁股上,“啪啪”就是两巴掌,看得旁边太监心惊胆战,其实根本没用力“下来。”
朱翊钧起身,利落的回到椅子上,再从椅子上落到地上,靠在皇爷爷身旁,仰起头“我就想要我的桌子。”
他认定了这个桌子是他的,别人就不能给他换走。
嘉靖吩咐太监“去,把椅子给他换了。”
小家伙这下高兴了,围着他的书案转圈圈。大人都不懂,大书桌有大书桌的好,他就是喜欢他的大书桌。
第二日上午,张居正按时来到万寿宫,从后面的宫门直接进入小皇孙居住的院落,准备开始今日的教学任务。
朱翊钧早早的收拾妥当,已经在书房里候着了。
平时他都是坐在椅子上,等张先生来。今天张居正走进书房,却发现他站在书案边上。
张居正说道“殿下,咱们开始罢。”
朱翊钧点点头“好。”
嘴上说着好,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张居正看着他,眼神中带着疑惑。朱翊钧也回看着他,忽然举起手来“师傅,抱”
“”
这课上了大半个月,张居正早就知道他这学生惯会撒娇。但平日里也没有这么直接,总是会先用眼神、表情和语言试探。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大早过来,就吵着要他抱。
“殿下,”张居正脸色沉了下来,不想和他纠缠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开始讲授今日课业。”
朱翊钧还是点头“好。”
“那殿下快去坐着罢。”
朱翊钧还是举着手,这次甚至急切的跺了跺脚“抱”
“殿下”
朱翊钧却说“太高了,爬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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