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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
    作为狼主,阿利施沙彦钵萨在草原上戎马半生,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眼前这种状况

    他还真没见过。

    车内,他翘首盼了十多日的汉人国师正半倚在厢壁上墨发披散、衣衫凌乱,眸下青黑、额角满布细汗。

    顾承宴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将前襟那点可怜的布料揉烂,失却血色的薄唇微张,眉头深蹙、痛苦异常。

    若非见他鼻翼扇动、睫帘微颤,沙彦钵萨真要以为车里装着的是一具尸体。

    沉默半晌后,他侧身挡在车前,回头扫了一圈聚在金帐前的人

    今日为庆大军凯旋,王庭内早摆下了盛宴,烹羊宰牛、备齐美酒,三位遏讫也盛装打扮、携子出席。

    远处草汀上已燃起篝火,笏勒川边也挤满了饮马预备参加骑射比赛的各部勇士。

    飘扬的五彩经幡下,鲜宰的祭牲正在萨满的主持下,依次被送上祭坛。

    “主上您怎么了”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老梅录有些担忧。

    “哈、哈哈”沙彦钵萨嘴角抽了抽,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没事没事,我这是太高兴了”

    他一抹脸关上车门,正色解释道

    “今个儿大喜,诸位请先入席。汉人含羞、不便与大家相见,容我先送他进寝帐,再来与各位畅饮”

    金帐前的男人们立刻高声欢呼起来,女人们却看着车厢神色各异。

    “替我招待大家。”沙彦钵萨拍拍老梅录肩膀。

    梅录是戎狄的宰相,但又和中原的宰辅不尽相同,他更像是整个王庭的大管家,还兼有宫廷内官之责。

    老人欠身领命,躬身将众人都引到篝火边上。

    等人都差不多走完了,沙彦钵萨才冷下脸,转过头来阴恻恻看着迎亲队。

    啪地一声,特木尔巴根还未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解释解释这怎么回事。”

    特木尔巴根被打得有些懵,捂着脸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旁边的小辫子觉出不对,上前问道

    “主上,是有什么不妥么”

    沙彦钵萨冷笑着从车前退开,“你们自己来看。”

    两人疑惑上前,推开车门后定睛一看,小辫子先忍不住怪叫起来,“怎、怎么会这样”

    人确实还是那个人眉眼狭长上挑、薄唇仰月弯弓,但形销骨立、唇色雪白,几乎是奄奄一息。

    特木尔巴根被吓得不轻,踉跄退两步后一屁股跌坐在地。

    顾承宴虚软无力地靠着车壁,其实他也没想到灌下烈酒的效果会这么好。

    看来太医院那群人没唬他,他这身体确实不能再喝酒了,否则又要跟前世一样做了短命鬼。

    不过

    顾承宴嘴角微挑,他的目的达成了,效果看起来也不错,狼主确实很生气。

    就可怜铁柱兄弟,多摔这么个屁股墩儿。

    沙彦钵萨寒着脸,两条眉毛都快拧成死结。

    他今日大宴宾客,邀请了族人朝臣不说,还请了少说七部的翟王到场,就为炫耀他新得的美人。

    这位汉人国师之名,其实很早就在草原传遍

    说他瑰姿奇表、凝脂点漆,人极美不说,还有大智慧,既能经世治国统兵,又通晓天文地理。

    狼主要迎娶汉人国师做新遏讫,这话他一早都放出去了,结果等到今日,却等来这样一个痨病鬼。

    瞧着狼主眼中风暴酝酿,特木尔巴根急中生智,忙上前禀报道

    “主上息怒您先别急,顾先生许是昨夜贪杯吃伤了东西,用药用药修养几日就好了”

    说完,他飞快将这一路接亲的事讲了一道,然后又着重强调昨夜在篝火边,顾承宴喝了一整囊烈酒。

    小辫子也帮腔,说他们在汉地接到人时,顾承宴好好的、并不这样。

    “总之比现在要要漂、漂亮许多。”小辫子不重美色,想半天就憋出这么一个词。

    但正因如此,沙彦钵萨眼底终于重新燃起希望,“那还不快去请大萨满”

    戎狄的萨满不仅是祭神、通灵的巫师,也是草原上唯一的大夫,全权负责人间所有的生老病死

    从牧民的头疼脑热,到牲畜的受伤、疫病,再到各类疑难杂症、妇人生子难产,都是请萨满来治。

    而王庭的大萨满,就好似中原的太医院首辅再加国师,其地位尊崇特殊,几乎能狼主平齐。

    那边的酒席还在等着狼主开宴,沙彦钵萨匆匆吩咐完几句话后,还是赏赐了迎亲队。

    鼓角吹擂,歌舞渐起。

    铜锣阵阵,马蹄声急。

    接亲众人放下心、高高兴兴去草汀上吃酒,唯有特木尔巴根留下来,亲自扶了顾承宴进帐。

    寝帐是专门新建的,坚硬的柳木契在草地上围成一个大圆圈,外扎三层厚毡、门向南面开。

    高而尖的帐顶有天窗,窗下是用以取暖、烧饭的灶堂,北面尊位上放有一张汉制的三围子紫檀罗汉床。

    东西两个半圈各摆书案屏风、盥洗架,还有套不知从何处淘来的茶具,正放在两口大箱拼成的桌案上。

    “您慢些”铁柱小心翼翼扶着顾承宴,将人送到床边坐下后,他就及自然地蹲下去,要帮忙脱鞋。

    “别”星云馆内没有小厮,顾承宴也不习惯被人伺候,他往后躲了躲,“别忙了”

    他身上实在痛、没力气,一句话只能分成好几段说,“铁柱你不用管我,跟大家一起、去外面喝酒吧。”

    “诶那怎么成”特木尔巴根瞪大眼睛,“就算您懂戎狄语,但伺候的人还没拨来,等会儿您要有什么吩咐、再喊人也不便,还是我留下来好些。”

    “再说了,”他吸吸鼻子、耷拉下脑袋,“您病成这样,是我没照顾好您,酒席我没脸去。”

    “”

    这傻小子。

    顾承宴摸摸鼻子,正想说点什么劝劝,结果喉头猛然泛起一阵腥甜,呛咳两声后竟咯出血。

    看着脚踏上星星点点的暗红,莫说铁柱,就连顾承宴自己都有一点懵。

    与此同时,寝帐的门帘微动,一阵叮当脆响后,头戴彩羽神帽、身披龟蛇长袍的大萨满被众人簇拥进来。

    见顾承宴吐血,大萨满推开前面的礼官,疾步上前搭脉,并认真询问特木尔巴根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我也不知道”铁柱快急哭了,“这一路上顾先生都好好的,就昨夜喝了点酒。”

    “酒什么酒”

    大萨满看上去很年轻、三四十岁左右,头上戴着顶鹿角帽,帽上垂落熊皮飘带、象征极高的地位。

    “就最普通的诺颜酒,是札兰台部带来的。”

    大萨满皱眉,指尖触及的脉象蹇滞痼冷、气血两虚,分明是经年累月攒出的亏症,并非饮酒能致。

    不过事无绝对,他也不能立判,“那酒有毒无毒,都有何人经手”

    这次,特木尔巴根还没来得及开口,床上就传来一道虚弱含笑的声音

    “诺颜意冒哲克。”

    “你”大萨满眼都直了,“你懂戎狄语”

    酒里没毒。

    顾承宴闭上眼,浅浅勾了勾嘴角。

    看他昏昏欲睡,大萨满面色凝重,想到他那骇人的脉象,便立刻吩咐身边礼官去请狼主。

    可等礼官走到寝帐门前,大萨满又摇摇头给人叫住,“算了,还是我亲自走一趟,你留下来伺候。”

    礼官领命,带着那群奴隶守到寝帐外。

    而在他们出去后,特木尔巴根就急忙转身去灶台边生火顾先生怕冷,他都记着。

    帐外草汀上,沙彦钵萨正举杯与众人共饮。

    大萨满穿过人群,等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骑射比赛吸引,才悄无声息来到狼主身后、弓腰低语。

    沙彦钵萨听着听着脸上笑容渐淡,只留下句“我与大萨满有要事相商”就匆匆离席。

    而且他还叫走了老梅录,只让特勤们代宴。

    为防流言,三人没去顾承宴的寝帐,而是矮身钻进王庭中央的金帐

    “你刚说什么”沙彦钵萨面蒙寒霜,“你是说他在中原就病了”

    “从脉象上看是的。”

    实际上,在大萨满看来,顾承宴身上又是毒又是病又是重伤,能活着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沙彦钵萨沉默。

    之前,他还觉得这场许嫁来得有些轻易即便身在远离中原的王庭,他也听过不少汉人皇帝和国师的事

    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说国师为了皇帝放弃继承门派家业,说他们并肩作战十年、君臣相惜。

    没想到

    沙彦钵萨磨了磨后槽牙,忽然看着案上那卷送来的国书嗤笑出声

    “好个阴险的汉人皇帝,兔死狗烹是不是把个将死之人送来和亲,还真是一本万利”

    大萨满点点头,他也是这般想。

    草原见过太多汉臣为了所谓忠义、宁死不变节,用命来守护自己的君主、国家。

    顾承宴要是以此理由来和亲,好像也不奇怪。

    “那”一直没说话的老梅录开口,“这人是留下,还是干脆杀了”

    狼主思索片刻后哼笑一声,“汉人心眼多、诡计也多,现在杀了,只怕他们又要借口起兵喊打喊杀。”

    “刚才你没听巴剌思部的人说么这一路迎亲,札兰台部可在背地里做了不少阳奉阴违的事。”

    “到时再因这样的事举兵,只怕应者寥寥,那些不安分的也会趁势而起,我们得不偿失。”

    老梅录点点头,“那还是留下。”

    “哼,不仅要留下,还要请大萨满殷勤去治治,至少试一试,给面上的功夫做全喽”

    汉人狡猾,他们也不是不会虚与委蛇。

    而且沙彦钵萨早听说这位国师锦心绣肠、心眼也不少,“且留下来看几日,你怎知那国师不是装的”

    “主上,”大萨满摇头,“他那样怕是装不出来的。”

    “你确定”沙彦钵萨睨着他。

    接触到狼主审视的目光,旁边还有面无表情的老梅录看着,大萨满愣了愣,最终低头领命。

    见他神色悒悒,沙彦钵萨又笑起来拍拍他肩

    “灵都不用担心老萨满留下的骨卜,你能力出众,谁也取代不了你。”

    “是,”大萨满面色尴尬,“您说的是,国师的病,我会尽力一试。”

    一直立在两人身后的老梅录叹了口气

    “也只得如此了,不知主上明日可需老奴发出鹰讯,请各颉利回来议事”

    颉利是典兵官,这便是要提前备战。

    沙彦钵萨想了想,摆摆手大笑道

    “不用不用,先缓两天,老阿爸你也叫我松泛些,刚才毕索纱还说给我准备了特别的歌舞。再说,王庭难得设大宴,您也出去多吃几杯酒。”

    说完,沙彦钵萨先领了大萨满出去,而落在最后的老梅录面色古怪,只瞧着狼主的背影摇了摇头。

    他又想起老萨满离开前说过的那句话

    一代英雄沉迷酒色,那便离英雄迟暮不远了。

    那夜后,不同于大萨满每日换着药送过来、试图只好他的“病”。

    顾承宴对自己的身体熟悉的很,很知道怎么给自己弄得更“惨”。

    他趁人不备,将药丸掰碎藏在身上,实在忍熬不住时,就偷偷抿下半粒。

    见治了几天没见起色,特木尔巴根便私下给顾承宴讲起这位大萨满,说他少年成名但心术不正。

    “他是用手段逼走了老萨满,才得到了如今的尊位,恐怕是医术不行。”

    这个顾承宴早猜到几分

    娘亲告诉过他,萨满都是从小学徒,到二三十岁才能出师,做到部落萨满的,少说也得年过半百。

    毕竟萨满要学的知识繁多,这巫术上厉害的,用在学医上的精力就会相应少、历练也不足。

    这位大萨满年纪轻轻就能当上王庭的大萨满,那必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在里头。

    而且,好像前世戎狄王庭大乱,就和这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顾承宴才懒得掺和戎狄王庭的破事,他就想无忧无虑地过几天安生日子。

    之后几日,大萨满被逼无奈,竟在顾承宴的寝帐外手持七星法器、跳起了大神。

    烧火炭的烟大,不等他蹦跶两下,躺在床上的顾承宴就被熏得又咯了血。

    这状况再次惊动了狼主,沙彦钵萨也担心这样折腾下去真给顾承宴弄死了,便让大萨满另想办法。

    事到如今,大萨满还有什么办法。

    他焦虑地在自己帐中来回踱步,一抬头却碰巧瞥见远处披着满身红霞的圣山。

    圣山是在王庭以北数百里外的一座峻拔高山,山脉终年积雪、连绵起伏,百姓都相信山顶住着神明。

    于是大萨满找到狼主,说顾承宴身上伤病太重,不如送到圣山,“山下有雪山别院,很清静,正适合养伤。”

    沙彦钵萨想了想,他也没有一定要个男妻,娶顾承宴,只是为了向众翟王们炫耀王庭的实力强悍。

    如今顾承宴留在王庭,每日还要大萨满照看,日子久了,传出去只怕反而损伤他的威名。

    让十二翟王都知道他堂堂狼主,竟被汉地那个乳臭未干的小皇上耍了,大军压境要回来一个将死之人。

    于是沙彦钵萨挥挥手,“也好,就这么办。”

    两人心照不宣,各自安排,但一直在金帐内伺候的老梅录却忍不住轻轻一叹。

    “怎么”沙彦钵萨发问,“老阿爸有话要说”

    “没,”老梅录摇头,“只是感慨红颜薄命。”

    这话让沙彦钵萨笑出声,他打趣了老梅录一句,“这便是您没说对了,红颜一般说女的。”

    “是,您说的是,”老梅录敛去面上神情,“还要请旨,这一趟,主上预备吩咐谁去送”

    圣山所在极北,从王庭过去还要翻过一座半高的乔亚山,而且越往北越草原越荒,河流也少得可怜。

    这是苦差事,老梅录话音刚落,金帐内的众臣就纷纷低下头回避狼主视线。

    最后还是特木尔巴根站出来,主动请命去送。

    狼主很高兴,当场加了他的官,给他从三等的俟利发拔擢成了二等的哥利达。

    虽说按着常例,哥利达官都是纷发给部族中的智者、长者,可这一次,群臣难得没有异议。

    确定好护送的人,狼主还循例赏赐了不少吃穿度用的东西,其中也包括牛羊、奴隶和护卫。

    只是那群护卫得了大萨满的庇护,出王庭后还没走三里地,就找了各种理由开溜。

    奴隶一看护卫都走了,便也大起胆子抢东西、四散而逃。

    到乔亚山口时,整个队伍就剩特木尔巴根一人。

    看着被抢掠大半的东西,特木尔巴根好生气,他将剩下的十五头羊赶在一起

    “顾先生,我同您讲,大萨满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听说先前老萨满离开王庭时,曾留下过一块骨卜,大概意思就是会有南来之人引领众生。”

    “大萨满自己登尊位名不正言不顺,就故意说什么他是南来之人。那天您露了一手会说戎狄语,肯定就引起他忌惮了”

    “我看要您去极北就是他的坏主意,他肯定是嫉妒您怕您将来取代他的位置”

    他说了这么多,转头却发现顾承宴只是眼睛发直地紧盯着车边一头大白羊。

    “国师先生”

    “它的毛看起来好软,我能摸摸看吗”

    “”

    特木尔巴根忽然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啪地一巴掌拍在眼睛上

    “您、您随意。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