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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4章
    听他这么说,特木尔巴根或者说铁柱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那我给车门放下来了,草原上风大,待会儿扑着您。”

    顾承宴点点头,放任自己靠倒在车壁上。

    他其实早就撑不住了,内劲溃散让他浑身乏力、沉疴反复,身上又痛又冷,好似被人反复推入冰窟。

    而且和皇帝、朝臣们勾心斗角也极费神,他实在疲惫不堪。

    然而阖眸等了半晌,却没听见车门合上的声音。

    戎狄的这种厢车又称哈尔钦车,常制有牛、马、驴三种,往往是一车多用,能做战车、能堆柴薪,还能拉女眷、衣物,佛龛、经卷和香烛。

    车子三面封闭,唯有前面有扇往上推开的支摘门,两侧和后厢壁都用整块的桦木板拼合,仅在靠近车顶的位置留出透气窄窗。

    顾承宴重重喘了一口气,用力撑开眼皮,想看看这位使节到底在磨蹭什么。

    结果视线正好撞在一张厚实的羊皮裘上,蓬松柔软的长绒毛遮去铁柱半张脸。

    车厢内光线昏暗,但顾承宴还是看清了他弯下的双眼,明亮干净好像没被世俗侵染过。

    “那、那个”铁柱有些尴尬,“我想着车内简陋,怕您磕着碰着。这皮子是从我去年猎得一头黄羊剥的,昨儿才晒过,好干净、没味道、暖和的。”

    他略带赧色地给那皮裘推进车厢,又掏掏身后,“还有您的东西,刚才都给您拿忘了。”

    是顾承宴的随身衣物和药匣。

    见顾承宴没动,铁柱就自己在车厢中找了块地儿帮他码放好

    “有吩咐您尽管叫我,我驾车稳,您要累了,就睡着歇歇。打这儿回王庭,少说要走三天呢”

    顾承宴摸着那羊皮裘,虽听得王庭二字心中涌出千般问,但身体还是抵不过疲乏、靠着车壁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

    月上中天,疏星横斜。

    顾承宴是被冻醒的,铁柱没诓他,草原上的夜真比数九寒天还凉。

    他还躺在车厢里,透过车板缝隙能勉强看见外面升有许多篝火,听声音还挺热闹有弹有唱、有歌有舞。

    除了那条羊皮裘,身上还被添了件带绒领的毛毡衣,脑后也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个软枕。

    他这么一起身,小枕头就刚好掉下来。

    拢着羊皮裘和毡衣,顾承宴哆嗦了一下缩缩脖子,却感到身上没那么痛、也有了些力气。

    于是他伸手勾过药匣,取出枚药丸咽下。

    就在他靠回去缓药劲时,车厢外却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车门被推开,外面明亮的火光一下就晃了顾承宴的眼,让他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您醒啦”是铁柱的声音,下一瞬,怀里就又被塞了个暖暖的东西。

    “草原上没手炉,也不兴用汤婆子,这水袋您凑合用,”铁柱自顾自说完这些,又突然一拍脑门道

    “唉,我以为您还没醒用什么水袋呢您下车来、烤火,到火塘边坐着烤火就不冷了。”

    顾承宴看着他,眼神有点意外。

    铁柱眨眨眼,“怎么您要更衣吗”

    顾承宴摇摇头,他只是没料到这“胖铁柱”还挺会照顾人的。

    “没有,拉我一把。”他笑着伸出手。

    下车后,顾承宴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苏南草原,这是戎狄疆域内最偏南的一处草场。

    四野墨黑,仅能看见远处一簇簇明亮的篝火和围坐在旁边的人。天空高而远,星河却从未如此明亮、如此近,像是触手可及。

    “来,您这边坐,”铁柱拉他到一处小火塘边坐下,“我给您弄些吃的,吃些东西就暖和了。”

    顾承宴点点头,视线却被远处的歌舞声吸引,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戎狄少了许多人。

    围在篝火边的人粗略一算也就几百,旁边歇着的马匹也明显不是早晨所见的数千匹。

    也不知是不是分完战利品,各部落就散去了。

    最大的篝火边,早上口出狂言的两人正搂着锦朝送来的美女,一边喝酒一边大口吃肉。

    “遏讫,这给您”

    遏讫是戎狄语,用汉话翻译过来就是王后、夫人一般的意思。

    顾承宴回头,看见铁柱递过来一只铁钵

    或者,该叫铁杯

    这只钵比普通的笔洗、圆钵要高,更像只加高加宽的直筒杯,里面盛着的东西墨绿黏稠,还有香油味儿。

    “这是”

    “野菜羹”铁柱找了个词,然后又有些慌乱地指着架在火上的羊腿,“不是不给您吃肉,就是、就是”

    他们一直在用汉文交流,这会儿急起来,特木尔巴根又用回了戎狄语认真解释

    草原上多食肉、用牛乳马奶多,没有佐食米面,总之食馔上与中原大不同,他是怕顾承宴吃不惯。

    毕竟许多刚来草原的汉人跟着他们吃,轻则积食、呕吐,重的甚至上火、发热生病。

    拉拉杂杂说了这一大堆,铁柱那张黝黑的圆脸都被熏红,他搓搓手又换回汉文

    “您尝尝味不够的话,这里还有糖和盐。”

    顾承宴接过去,铁钵下垫有一块防烫的毛毡、钵中搁着一把银汤匙。

    他搅动两下舀起一勺,虽不知用的什么野菜,但入口清淡、味道也刚刚好,很适合现在的他。

    “你考虑周到,好吃的。”

    铁柱笑着抹了把脸,又给烤羊腿挪过来,拿小刀放到顾承宴脚边

    “您想吃肉就用这割,我还备了越椒蒟酱。”

    越椒蒟酱

    顾承宴眨眨眼,看见推过来的小碟子中装着一撮明显是临时研磨出来的红绿细粉。

    越椒是汉人常说的茱萸,蒟酱原是来自西南蛮国的一味药材,后来才被发现能入膳做辛料。

    没想,铁柱连这个都准备了。

    有野菜羹垫着肚子,顾承宴抽出小刀切下一块肉,然后就着刀尖蘸料吃。

    味道挺好,虽不像中原卤肉、炖肉那样会提前放佐料腌入味,吃起来却也不寡不腻。

    加之蘸了越椒蒟酱,味道其实和京城四大名楼做的烤肉大差不离,根本没感觉到膻气。

    “这是羔羊,”听了他的疑问,铁柱笑呵呵解释道“羔羊都很嫩,没膻味儿的。”

    “您瞧他们都还要吃半生的呢汉人吃羊觉着膻,那是因为羊老啦。”

    顾承宴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有些篝火旁正在宰羊,鲜剥出来的羊腿刚放到火上一撩,周围就有许多人迫不及待上前割肉。

    “那你呢”

    顾承宴看了眼火塘中滋滋滴油的羊肉,言下之意,就是特木尔巴根为何要吃熟的。

    “诶嘿,我们乞颜部更靠近你们汉地嘛,就更偏爱你们的方法汉人厉害,焖溜熬炖、煮烧煟烩学问好大”

    乞颜部

    顾承宴想了想,用下巴一指,“那他们呢”

    “嗯”铁柱看过去,发现顾承宴问的是那山羊胡和光头,“他们是札兰台部的。”

    “他呢”顾承宴又指一边。

    铁柱跟着扭头,发现是那留着满头小辫的人,他正牵着条大黑狗、手持火把在巡营。

    “他是巴剌思部的。”

    “这么多”顾承宴放下小刀,捧起铁钵来喝热汤,“这回攻锦,你们不会十二翟王都出动了吧”

    “您还知道十二翟王呢”铁柱瞪大眼睛,满脸崇敬,“难怪汉地百姓都说您厉害,您懂的可真多”

    顾承宴笑笑,抿嘴给汤咽下去。

    怎就厉害了

    不过是娘亲从前当故事说给他听罢了。

    他娘来自西戎,西戎国破后,为了活命,大部分族人都被迫成为戎狄部族的附庸。

    西戎贵族是杀奴为乐,戎狄对待他们的态度也没正派到哪儿去。

    乌仁娜不堪受辱、拼了命才南逃到中原,正巧为在边关抗敌的顾驰所救。

    她给顾承宴讲过,说草原狼主之下还有十二翟王,翟即“亲”的意思,就像中原的亲王。

    翟王之外、狼主以降,分别有代表宰相的梅录,代表王子的特勤,以及特贵、达、发、察、匐等五种不同的官阶。

    “唉,您要是来草原辅佐狼主的话,以您的本事,肯定能成就一番伟业,肯定比老梅录还厉害”

    顾承宴挑挑眉,仔细观瞧铁柱片刻后,却发现他是认真在建议,没一点儿拉拢算计的意思。

    也是。

    顾承宴放下铁钵,嘴角撩起个浅笑

    草原幕强、崇尚英雄,他们可没有“一臣不事二主”的传统,强主能臣多得是人追捧。

    “怎么,难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顾承宴轻笑一生,帮铁柱拨旺了火,“你们自己不是有大萨满么”

    铁柱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可您在汉地,也不只是管着风调雨顺啊他们不还说您是先生,是能教人一直打胜仗的那种军中先生么”

    一直打胜仗的、军中先生

    顾承宴哑然失笑,眼珠一转,半真半假地借机套话“那你给我说说你们狼主,我考虑考虑”

    铁柱立刻坐直了,一本正经给顾承宴介绍起来

    “狼主他老人家来自阿利施部,本名沙彦钵萨,今岁五十又六,是部落中魁梧善战的第一勇士。”

    “后来阿利施部内乱,他求娶到塔拉公主做遏讫,联合巴剌思部多年征战,终于在前些年,于笏勒川称了狼主”

    “称了狼主”顾承宴打断他,“你们部族的狼主不是都应该由腾格里选定么”

    乌仁娜曾告诉过儿子,长生天会以狼为使节来选定草原真正的主人。

    真正的狼主能统御万兽、带领狼群,与上天沟通。

    “您嗐”铁柱惊讶了一瞬,而后又笑笑,觉得顾承宴知道草原上的什么传统都不奇怪。

    “那是老时候了,伯颜部衰落后,草原已经很久没有狼主能真正和狼群、和长生天沟通了。”

    顾承宴微怔,铁柱却继续说道

    “狼主称霸,其实是靠第一遏讫家族的势力,也就是巴剌思部”

    “第一遏讫”

    “嗯啊,还有第二、第三”铁柱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共四人,再添上您,就是五位遏讫。”

    说完,他还认真补充道

    “虽然分第一、第二,但这都只是和狼主成婚的顺序,没有汉人的妻妾之分。”

    “每位遏讫都有自己族人和领地,实际上都是和狼主平起平坐的,遏讫的地位是比翟王还尊贵呢。”

    顾承宴“”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闭嘴。

    毕竟他也没真打算要来给草原狼主做妻子,和亲不过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的无奈之选。

    两人这儿正说着,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还伴有戎狄骑兵特有的呼哨。

    顾承宴警觉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队骑兵直奔最大的篝火、目标是那几个汉人舞姬。

    看见人来,山羊胡和光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却最终不慎酒力跌倒。

    倒下去他们也不生气,反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那些骑兵也笑,双方假模假式地摔跤拉扯了一阵,紧接着就是这队骑抓了舞姬上马、踏着夜色扬长而去。

    “这是在做什么”

    “抢婚,”铁柱见怪不怪,“或者也叫抢夺战利品是习俗,很常见。”

    抢婚,顾承宴倒是听说过。

    这是草原上一种特有的婚俗,即在送嫁路上,若有人挑战并打败了新郎和送亲队,那他便可名正言顺地带走新娘。

    新郎并不会因此成为受害者,反而还会被人嘲笑、看不起,而成功的抢婚者会被当作英雄,得到萨满和长生天的祝福。

    “草原男儿好美人,只要是美人就挺招人抢的。”

    铁柱抱起整条小羊腿撕下一块肉,嚼吧嚼吧弄得满脸流油,“您也是美人,放眼整个王庭我都没见过比您更好看的。”

    “就算您不打算辅佐狼主,就光看脸,狼主也肯定喜欢您会给您分最好的草场、牛羊和马匹。”

    “还有,您放心”他拍拍胸脯,“这一路我们都会保护好您的”

    这话说的。

    顾承宴都忍不住捏起眉心来笑了,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接。

    像是夸他,却又好像在骂他。

    不过铁柱这些说辞倒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在心里隐约转出个主意

    既然狼主看重皮相,那他倒不妨利用这一点。

    之后一路,除非实在不能熬忍,再痛,顾承宴都咬牙撑下来,没再用一颗药。

    而且,在靠近王庭的最后一晚,他还应下了山羊胡挑衅般的邀请,坐到火塘边仰头灌了一整袋烈酒。

    如此,等马车终于摇摇晃晃到达王庭

    老狼主满怀期待地推开车门,却只在车厢里看见一个面色青白、双颊凹陷,痨病鬼般的顾承宴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