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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3章
    七日后,国师许嫁。

    朝廷顾及颜面,将这消息里外上下瞒得死紧。三更刚过、天都没亮,就找了辆四壁罩黑布的马车,将顾承宴挪出城去。

    为避战祸,宰相带领的群臣对戎狄提出的一应条件是来者不拒不光许以重金,还附赠粮草美酒、绸缎美女。

    如此不惜血本,只为让戎狄同意在京畿以北四十里的平津府盟约,并派使节来“接亲”。

    平津府是个军镇,背靠高山、地势险要,且土壤贫瘠、没什么百姓,若真出了事,也方便紧急调兵。

    这般考虑,是因为国舅下狱后,京中无一武将敢阵前迎敌,更没半个文臣愿冒死去草原“送亲”。

    平津府,北城门。

    城外开阔的空地上铺着一巴掌厚的镶绣金线红毯,红毯两边列阵腰系红带的银铠士兵。

    而许诺给戎狄的重金厚礼,都被扎了红绸装箱、整齐地码放到士兵身后的车上充作嫁妆。

    原本,礼部循旧例,是想按建初年、北宁王远嫁西南蛮国那套办,让织染署加紧制出一套礼服。

    但皇帝闻讯后却叫停了此事,表面上说许嫁一国国师并不值得敲锣打鼓、大肆庆贺。

    实际内心里,却只是不想看顾承宴身披喜袍、嫁给戎狄。

    皇帝的话有理,但身着常衣素服出门礼部尚书多少觉得有些不吉利,只怕戎狄因此低看锦朝、轻侮国师。

    尚书在其位,不得不谋其事,但心里多少念着国师一路走来不易,因而亲自登门解释赔礼。

    只要这许嫁这事能成,顾承宴才不在乎穿什么,何况真穿喜袍他也怪别扭的,便点点头道

    “挺好,省得劳民伤财。”

    于是今日顾承宴出城,身上就穿了件稍显繁复的莲花纹青金法袍、脑后则应景换了支暗金凤尾簪。

    行李他只带了佩剑、随身衣物和那匣药,其他星云馆内的东西他是一件不取。

    马车穿林疾行,到平津府时,拂晓昧旦、天光微明,皇帝一早带领文武百官列队候在那里。

    车帘掀开,内官摆好车凳欲上前相扶,皇帝却突然上前两步将他挤开,仰头殷切地向顾承宴伸出手。

    “”

    众目睽睽之下,顾承宴不想跟他起冲突,只能虚搭着皇帝手臂走下马车。

    可双足平稳落地后,皇帝却反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更拉住顾承宴往他身边带了两步。

    与此同时,一名内监举着托盘上前,顾承宴一眼就瞧见了那把熟悉的白玉壶。

    哦

    他挑挑眉,蹙额看向皇帝。

    皇帝避开他的视线,又一次亲自斟酒,“师哥,那日我们约定共饮,这杯酒,你还没喝呢。”

    说完这句后,他俯身垂首,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师哥,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顾承宴撩了下嘴角没答音。

    “朕已暗中布置三千余亲卫兵,”皇帝声线压抑、手也微微在颤抖,“都是能替朕殊死一搏的死士”

    “师哥师哥只要你饮下这杯酒,之后摔杯为号,朕不、是我,我愿为你疯一次、再疯一次”

    说到激动处,皇帝用力摁住顾承宴双肩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师哥,我要你、只想要你你留下来、求你留下来,我还能打、还能战”

    顾承宴看着皇帝,忍不住想笑。

    还真亏他说得出口。

    他忍了忍,轻笑一声正欲开口,远处山道上却忽然传来疾驰的达达马蹄音和一声骏马嘶鸣

    有一身着青色道袍、背负精铁细剑的少年急跃下马,登萍度水、飞身而至。

    “小五”顾承宴挣开皇帝,有些错愕地上前,“你怎么来了”

    这是青霜山现任掌门的小徒孙,今年刚满十三,论辈分,该唤顾承宴一句

    “师叔”

    小五扑上来,凶狠地瞪了皇帝一眼后,就给顾承宴护到身后,“我正巧在东郊析津渡做任务。”

    他剑术天赋极高,人也勤奋,算小辈中的佼佼者,经常领牌子出来做些行侠仗义的事。

    顾承宴点点头,顺手揉了揉小师侄额顶翘起的发丝。

    小五唔了一声,伸出双手抱住他手臂,扬起脸、眼睛圆圆

    “师叔,今日这混账事,是你愿意的么”

    小孩子目光澄澈,像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让顾承宴微赧,忍不住抓了把鼻尖。

    这,怎么好解释。

    偏小五心思单纯,见他不说话,瞪圆的眼睛里霎时泛起一层水雾,“我就知道”

    顾承宴

    小五嗖地抽出宝剑、一抹脸,“师叔,我带你走,我们杀出重围、回青霜山去”

    他这动作太大,而且皇帝就站在他们身边不远处,如此拔剑,可当真与行刺无二。

    不等顾承宴回答,周围的禁军就纷纷引剑直指、连平津府城楼上都刷刷冒出许多箭尖。

    若换旁人,这会儿就该露怯了。

    偏小五一点儿不慌,瞧着森然兵刃,眼里还添了几分兴奋的精光。

    “国师,”皇城使缓缓从马车后提着剑走出,“你们青霜山,这是要造反”

    顾承宴瞥他一眼,出手用巧劲将小五的剑推回去。

    “傻小子,别给掌门惹事”

    小五哼哼不服,“师祖最护短,他才不在意,他要知道他们这样欺负你,兔死狗烹、过河拆唔唔”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顾承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枚饴糖,正塞到他嘴里。

    顾承宴挂着浅笑,冲小五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心窄,有些话挑明,只怕要授人话柄。

    以凌煋之城府,今日或许他还动不得青霜山,但难保以后不会翻旧账报复。

    顾承宴不想临走还给青霜山添麻烦,略一沉吟后,扯下袖中一只香囊

    “正巧你来,这个,你替我转交给掌门。”

    饴糖粘牙,小五嚼得费劲,以至听见这话时反应慢了半拍

    眼前一花,香囊就被皇城使截了胡,然后,就落入了皇帝手中。

    “喂你”

    小五急了,囫囵吞下糖块上前想抢,顾承宴却错一步挡住他,让小孩别冲动。

    皇帝想看就让他看,免得日后他疑心。

    那是一只旧香囊,青碧色纹白鹤,大约是放在顾承宴身边日久,皇帝接过去时还嗅到一股药香。

    抽开细绳、倒出里面东西确如皇帝所料不是香药花草,但也没有他以为的密信或标记暗号。

    香囊中就装了一对边沿已经泛白的旧杯筊,还有一只草编的蚱蜢。

    皇帝皱眉,捏起这两件东西翻来覆去看了数次,却也没能从中找出什么蹊跷。

    “怎么”顾承宴抱臂看他,“这点哄孩子的玩意儿,陛下也要抢”

    看着他巧笑戏谑的眉眼,皇帝脸上一热,最终还是迟疑地还了香囊。

    顾承宴拿到香囊,转身拍拍小五肩膀,“在外头,凡事三思而行,冲动莽撞只会让掌门操心。”

    “师叔”小五嘟嘟囔囔给香囊贴身收好,“你怎么变得跟师父一样唠叨”

    顾承宴笑,摸摸他脑袋。

    “所以,”小五眼巴巴的,“师叔你真要去和亲我听说那草原狼主可都快五十了,你、你”

    顾承宴“”

    这小鬼。

    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小孩子家家的,”他无奈弹小五脑门,“管这许多,真好奇就回去问掌门,他会给你说清楚的。”

    小五挠挠头,终于一步三顿足地返回自己马边,犹豫良久后,才打马离开此处。

    与此同时,顾承宴忽然佯做虚弱地呛咳一声,踉跄地向皇帝伸出手,“陛下扶我一把。”

    “师哥”皇帝紧张,立刻凑过来,“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身上又痛了”

    顾承宴不言语,只捉着皇帝胳膊,半阖眼眸看着小五背影,直到他和马匹都完全消失在山道尽头,他才站直身子、推开皇帝

    “陛下已富有四海,不过是一个草编蚱蜢,您不会还想暗中派人去管小辈儿讨吧”

    皇帝脸上一阵青白,他确实动了杀心。

    虽一时看不出香囊里的东西何意,但他坚信那绝非什么哄孩子的玩意儿。

    青霜山是天下第一大派,派中人是什么脾气秉性皇帝很清楚,若让他们知道他对顾承宴做过什么

    他宁可错杀千百,也绝不放过一个。

    若非顾承宴用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刚才是要即刻下令让皇城司的人去截杀小五的。

    皇帝凝眸看顾承宴片刻,深吸一口气

    “师哥既不让我去管小辈讨那不如也编个送我吧都是同门,总不好厚此薄彼。”

    顾承宴却收起笑容,耸肩摊手,“手生了,编不出来了。”

    这话,让皇帝忍不住动怒

    “师哥,你不要以为他今日逃出了生天就能替你传递消息,朕还有的是机会能叫人去杀”

    “杀了他,然后呢”顾承宴冷笑一声,“用他的尸体告诉青霜山和天下人你都做了什么”

    皇帝呼吸一窒,眼睛眯起,“师哥你、威胁我”

    顾承宴深深看他一眼后却又环臂笑了,“不敢,只是刚才陛下不是说要请我喝酒,酒呢”

    “酒”皇帝愣了愣,而后眼睛蓦地一亮,“酒对对,快拿酒”

    内监领命,疾步上前。

    顾承宴垂眸看向那只白玉壶,眼底的没什么情绪,唇畔却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皇帝怕他去青霜山搬救兵,所以想杀小五。

    他何尝不怕皇帝在他走后,因为小五这一闹,对青霜山动杀心,真污蔑了什么造反谋逆的罪名。

    虽然青霜山上下不怕事,也未必会甘愿让皇帝泼脏水,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香囊里,他给小五的两样东西,杯筊是他爹用过的旧物,编蚱蜢的草茎用的是蒲公英。

    杯筊代表谋算,蒲公英随风飞絮、天地逍遥。

    掌门一看,就会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用计去的草原,这事不用青霜山出头。

    顾承宴慢慢摩挲了下盛满酒液的玲珑酒盅,只可惜了烧日醉这么好的酒。

    皇帝一直盯着他,见他半晌没动,便忍不住道

    “师哥,我说话永远算数,我会为你”

    “陛下说笑,”顾承宴截断他,“若以一人就能抵百万师、能换数年兵戈止,这么划算的买卖”

    他拖长了声顿了顿,突然收紧手指将酒盅端起来,然后眨眼睛潇洒一笑,“那可是千载难逢。”

    说完,顾承宴仰头饮尽杯中酒,却未如皇帝所愿、摔碎杯盏。

    皇帝眼睁睁看着他将酒盅平稳地搁回托盘上,然后退一步、躬身拜下行了臣子礼。

    “陛下,昔年之约,算上今日,臣已悉数达成。如今惟愿陛下四海升平、万年富贵。”

    说罢,三拜叩首,断恩绝义。

    皇帝眼里的光一寸寸熄灭,顾承宴却不用他平身,自己站起来、掸去了衣上的落灰。

    酒里的毒慢慢开始发作,顾承宴能感觉到内劲在一点点流走,暌违的疼像虫蚁在经络里啃噬着他的血肉。

    即便剧痛、即便隐隐颤抖,顾承宴也站得笔直,身后日出金光,竟是一夜过去、天亮了

    伴着零星几声鸡鸣报晓,北面山坡上应时传出一连串整齐的马蹄声,脚下的地面也跟着震动。

    戎狄大军如汹涌洪水从山头涌下,瞬间就铺满了平津府外的半个平原,打眼观瞧,少说有五千人众。

    他们脸上涂着各式油彩、身上披着毡袍,背覆长弓、腰挂弯刀。

    一众骑兵驻马,领头三人看穿着打扮要比身后那群人更华贵些,胯下的坐骑也更骁勇高大。

    其中一个留着三撇山羊胡的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微眯眼睛给在场汉人一顿露骨的打量。

    跟随前来的文官根本没见过这般阵仗,几个胆小的已被吓跌在地,为首的宰相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顾承宴明明疼得浑身都是冷汗,看着他们这般反应,却还是忍不住饶有兴味地睨了他们一眼。

    宰相面色阴沉,觉着自己落了面子,便压着眉招手让人去取国书、遣使节。

    被选做使节这位,是今年新任的户部检校,据说是宰相的准女婿,模样看上去倒很周正。

    听见宰相叫他,这人颤了颤,勉强往前走了两步后,竟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一众戎狄当场哄笑起来,宰相脸都气绿了,转头就想找他人替代。

    可他身后的群臣们早已退出一丈远,都低下头避着他的视线。

    宰相气急,“你们”

    “给我吧。”

    半晌后,一道清冷的声线在宰相身后响起,他大喜回身,想看看是何人救他于水火。

    结果,却瞧见顾承宴的脸。

    “反正我都要走过去,这事儿不是挺顺手”

    宰相瞪着他,眼里泛起好大一片阴影,最后才不情不愿地交出了国书。

    顾承宴接过来,笑着掂量了一下那卷轴,然后便头也不回踏上红毯、径直走向戎狄那边。

    “诶,你们猜猜,我们的新遏讫是哪一个”刚才那个山羊胡语调轻佻。

    “穿蓝衣服那个。”他身旁的光头答道。

    “你咋知道”

    “就他白呗。”光头嬉笑一声,对着山羊胡做出个下流手势。

    两人这哈哈大笑,最西侧年级最轻、留满头小辫子的却呿了一声,满眼嫌恶

    “堂堂男子,竟愿意给人当女人使我呸特内木腾”

    他们说的是戎狄语。

    特内木腾就好似汉话里的孬种、懦夫一般。

    那两人听他这么说了也不生气,反而远远盯着顾承宴眼神猥琐、怪笑连连。

    “你猜将来大王玩腻了,会不会赏给我们我可听说”光头挤眼,“男人耐造,比女人还紧。”

    山羊胡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那辫子头却怒极,“造、造、造成天就想着那事将来只怕变得和汉人一样软弱无能、沉湎声色”

    这话就重了,光头冷了脸,懒得与他争辩,只往身后吆喝了一声

    “那谁呢还不出来上前跟汉人拿东西”

    “来了来了”

    应声而来的是个身材矮小、面色偏黑的胖子,他头戴一顶皮翻尖帽,身后拖着辆华贵的漆制马车。

    车厢比中原一般的马车窄小,但四壁上却涂有五色图腾、檐角垂下编好的经幡铜铃,车顶丝绦彩旗飞舞。

    这时候,顾承宴也已走近,山羊胡和光头都不怀好意地冲他吹口哨,更带领周围人一同调笑。

    唯有车厢前的胖子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郑重其事地对顾承宴行了戎狄大礼。

    顾承宴看着他,垂眸淡笑,“俟利发”

    胖子愕然抬头,“您、您懂戎狄语”

    顾承宴不答,笑意更甚,“索葛察”

    这两句问出来,周围吆喝的人声渐渐小了、歇了,山羊胡和那光头都骇然变了脸、神情有些尴尬。

    “是、是俟利发”胖子擦了擦汗起身,笑着上前躬身解释道“我们部落里懂汉文的人不多,所以才派我来,没有看不起您的意思。”

    俟利和索葛都是戎狄官名,发、察分别是戎狄官制,和中原朝廷的三品五品大差不离。

    发官是小官,真论起礼节来确实有些不得体。

    但顾承宴不在意,只是笑笑。

    他的娘亲本名乌仁娜,是来到中原后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才改了汉姓作吴氏。

    胖子先给顾承宴扶到马车上,交换好国书、谈清楚条件后,就让山羊胡他们去拿“礼物”。

    戎狄铁骑疾如风,列阵的士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身后的几车东西,也瞬间被拖走。

    皇城使狼狈地护着皇帝和文武群臣后退,而戎狄骑兵纷纷肆意地围成圈、大笑着在他们身边挑衅庆贺。

    顾承宴只看了一眼,就摇摇头收回视线,内劲溃散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发软也快站不稳。

    他没力气,只能用力拉住那胖子的胳膊。

    胖使节倒一点儿不觉得疼,反而很贴心地撑着他、给他送进马车。

    放下车门前,顾承宴看着他、撩起个笑,“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胖使节憨憨一笑,“特木尔巴根。”

    “”顾承宴呛了下,有点没忍住,“所以你这名字在汉话里,是铁柱的意思”

    “嗯”特木尔巴根认真地点点头,看上去还挺骄傲,“是我阿塔瓦专门请大萨满给我取的。”

    顾承宴眨眨眼,以为他是对汉话理解不深,所以才会这般傻乐。

    没想特木尔巴根套好车后,还认认真真给他解释,“铁柱、铁柱,钢铁般的巨柱,这名字一听就很有力量我特喜欢您要高兴,往后也可以叫我铁柱”

    顾承宴“”

    他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娘亲从前总告诉他,说草原穹顶开阔、碧草一望无际,到夜里天幕浩瀚、星汉灿烂,是放眼整个中原都没有的美景。

    而且草原上有软绵绵的大白羊、高骏的枣红马,还有自由自在的北雁、无拘无束的银翅鸿鹄。

    从前顾承宴只当娘是哄他呢,但现在看着面前憨直的“胖铁柱”,却忽然觉得

    草原果然是个好地方。

    “怎么啦,”特木尔巴根挠挠头,“您笑什么”

    “没”顾承宴肩膀抖动,抬手轻轻拭去眼角憋出的泪,“是个好名字,你喜欢就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