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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章
    又七日,到十月孟冬。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铁柱总觉离开王庭后,顾承宴的精神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到雪山别院这日,顾承宴都能自己下车,甚至还帮他抬了箱子。

    但只要他把自己这疑惑一说,顾承宴就会反问一句是吗,然后无辜地呛咳两声、靠到一旁的树上;或者干脆笑盈盈讲,“这就是你们圣山的神灵保佑呀。”

    铁柱犯愁地看着他,总觉得顾承宴是在逗他,但他没有证据。

    再说

    铁柱皱眉,之前来圣山的人,不是被流放,就是迷途冻死、下落不明,哪就神灵保佑了。

    而他们此行说是养病,实际上根本就是流放。顾承宴是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却好像很高兴。

    铁柱看不懂,但却觉得厉害。

    毕竟他的汉师父曾经教过他“韬光养晦、以待来日”这八个字。

    “铁柱”

    正想着,那边顾承宴又叫他,铁柱立刻栓好马跑过去,“您叫我”

    顾承宴立在一处扎在地上的铁筒边,指着铁筒问他,“这是什么”

    铁柱看了一眼,发现铁筒上方取水用的长木柄不见了,便比划了一下道

    “是取水用的,上面的把儿朽没了。”

    顾承宴歪着头想象了一下,明白了,“压水井”

    铁柱啊地点点头,“我怎么没想到这词儿”

    压水井汉地也有,只是城市里较少见,多是地表少河流的山中乡间常用。

    之前,顾承宴确实担心过极北草原的水源问题。

    日日喝泥水、牛羊奶他可受不住,如今看到这压水井,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地。

    “那”顾承宴拍拍手,笑融融看向铁柱,“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么”

    “哎呀这都脏活累活,哪敢要您帮,您好好歇着,早日好起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啦”

    铁柱给他推到旁边干净的草垛上,“您坐,我很快就能收拾好。”

    顾承宴笑了笑,拢紧身上的毡衣,却没依言老实坐着,而是起身随意在雪山别院里逛了逛。

    这小院看得出来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若不是荒废太久、落满灰尘,那确实是套很不错的院落,甚至能比过戎狄的王庭。

    毕竟要考虑到移动的问题,王庭用的都还是毡帐,就算帐子再结实、用料再珍贵,说白了还是帐篷。

    哪比得上这院子是实打实砖瓦垒砌,墙壁都有两扎厚,看着就防风又抗冻。

    院子的外墙坍塌大半,看形状原本是有个很大的羊圈,羊圈边上,似乎还曾有过个马厩。

    院内一共有三间大小高矮不同的圆顶小屋,正中一间是铁柱正在打扫的。

    屋内的陈设和王庭那顶寝帐很像,也是南向开门、最中间有取暖煮饭用的灶膛连着天窗和烟囱。

    只是此处北面是神龛和供桌,正合了戎狄人以北为尊的习俗。

    东面半圈砌有石炕,西面一圈整个空着,但在墙壁上开了大小不同的两扇窗,分别用于冬夏两季。

    另外两间屋子一间高而窄的堆有干草,像是粮仓;另一间大约是给下人住的、除了中间的灶膛,沿墙一圈都砌了炕。

    铁柱手脚麻利,很快就收拾好了中间的正屋,然后吭哧吭哧把要用的东西都搬进去安放。

    他们带来的行李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包括寝帐内的笔墨纸砚和那套茶具,狼主都让他们装来了。

    铁柱认为这是狼主慷慨,顾承宴却觉得华而不实、没多大实际意义。

    天寒地冻的要再好的墨也无用,还不如多给他们几车炭、几袋米来得实际划算。

    何况笔墨纸砚、茶具这些明显是汉人的东西,要么就是别人进贡给狼主的,要么就是战利品。

    狼主让他们带走,根本谈不到慷慨不慷慨,不过就是顺水人情罢了。

    “可是,这也说明主上他用心呐”铁柱很认真地替狼主说话,“这可是专门寻来讨您欢心呢”

    顾承宴笑笑,不想与这傻孩子分辨。

    他转身挪到西窗边,远远看了眼北面连绵不绝的雪山今日天气不好,山顶被云雾笼罩,只能瞧见蜿蜒在云下的雪线,以及雪线下苍翠挺拔的松林。

    虽然吹下来的山风很凉,但却是一种带有落松清香的风,让人很放松。

    顾承宴闭上眼,深吸着草原深处宁静的空气。

    只觉得自己前世今生两辈子,唯有此刻才是真正放松了、最惬意的时候。

    忽然耳畔传来鞭声,而后又是他们带来那一小群羊的咩咩叫。

    顾承宴睁开眼,发现铁柱正准备赶羊、修羊圈。

    接触到他的目光,铁柱擦了把汗解释

    “圣山上有狼,而且是好几群狼,所以羊圈得尽早修好。待会儿我再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牧民,得管他们买条大黑狗来。”

    顾承宴眨了眨眼,“狼不是你们崇拜的神使之一么怎么你们还要防狼呢”

    “您这问题”铁柱噗嗤一声笑了,“您这话呀,我的汉师父也曾经问过。”

    “长生天平等地赐予我们水、食物和草原,又叫我们从其他生灵身上学来渔牧猎。狼是神使不错,它们捕猎羊群不假,但他们吃的大多是病羊、老羊。”

    “我们杀狼,是因为狼群让我们没法生存下去,我们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草原。”

    “羊太多,草原上的草就长不起来;狼太多,草原上的牛羊就会少很多;同样,人太多”

    铁柱挠挠头,“人太多的话,战争、掠夺,反正毛病就更多,总之,杀狼护狼都是符合腾格里旨意的。”

    他说得绕来绕去、云里雾里,顾承宴也只是听个大概,“这还真是很新奇。”

    “嗐,不新奇呢,这就是”铁柱费劲儿想了老半天,才一拍脑门,“就是你们汉人讲的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

    顾承宴还真没想到,他竟会在草原上听见这四个字,一时有些懵然。

    而铁柱则继续埋头劈砍木头、修复羊圈。

    与此同时,顾承宴也终于确定了

    从到小院开始,他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远远注视着他们,但往那些方向看过去,又看不到什么人。

    只能瞧见雪山上疏密有致的树,还有不知是风动还是他看花眼的一些跳跃光影。

    刚才,在铁柱埋下头去后,他却明显地看见一个人影,虽然对方速度太快没看清脸,但他确定那是个人。

    “铁柱,你们圣山上有人住么”

    “山上”铁柱头摇成拨浪鼓,“圣山上终年积雪、冷得要死,就算是雪线以下,也是土壤贫瘠、草场稀疏,没有水源,哪有人会住那里。”

    “而且这是神山呢,在山上住着,不就意味着要要在山上吃喝拉撒么”

    这一句,他的声音小了很多,似乎说多了就是亵渎神灵,“把秽物弄到圣山上,这、这不好的。”

    “呃”顾承宴倒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忌讳。

    “怎么了您怎么这么问”

    顾承宴摇摇头,没说话。

    铁柱却难得聪明了一回,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山林中,“您瞧见了人影啊”

    “嗐,这季节,多半是山里的野兽,狼啊熊啊什么的,它们要赶在隆冬降临前准备好食物。”

    “灰熊,或者大些的狼站起来,远远看过去确实挺像人的,您分不清也正常。”

    顾承宴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但他也不想铁柱多想,便顺话指了个新活儿

    “要不铁柱你别修了,太麻烦了,你直接给羊赶进那间小屋吧,这样山里下来什么野兽也偷不走。”

    他说的是那间下人房,大小合适,沿墙壁围的一圈炕正好可以用来做放草的食台子。

    “啊”铁柱愣了,“那、那我住哪儿”

    雪山别院虽有三间屋,但另外一间是粮仓太窄小不说,最要紧是没有用来取暖的灶膛,根本住不了人。

    顾承宴自然一笑,“跟我住呗,这么大的屋子。”

    “不不不”铁柱吓得腿一软跪下,“狼主知道要杀了我的,外臣怎么可以和遏讫”

    “嘘”

    顾承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这里又没旁人,我不说你不说,有何要紧”

    “再说我俩都是男的,生活上也没什么不方便,或者”他拖长声音挤挤眼,“我们带来的炭够两间房烧”

    铁柱“”

    这便是问题的关键了。

    离开王庭时,狼主确实给了他们好几车炭,但中途护卫离开、那群奴隶可抢走不少。

    等他们到达雪山别院时,就仅剩下一车。

    这一点点的炭,莫说够两间屋,就算是一间屋过冬都有些吃力,肯定还要再去找其他的柴火。

    铁柱看看身后的炭车,又看顾承宴一眼后败下阵来,“我看出来了,您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那头大白羊。”

    顾承宴一愣,而后哈哈大笑。

    铁柱深深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极北苦寒,王庭那群人都不敢领命过来,他们在这儿好像也确实不用太在意旁人的眼光。

    而且屋子有门、墙壁很厚,能够抵挡住大部分野兽的攻击,也不用担心羊群跑没影。

    于是他认命地转身出去赶羊,又重新布置屋子、给自己的行囊挪过来收收好。

    给屋内灶膛的火拨旺后,铁柱又贴心地给顾承宴灌了一囊用来暖手的水,“您歇着,我去附近看看。”

    “还要买大黑狗”顾承宴打趣。

    铁柱摇摇头,“是、是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牧民,我想管他们买些马,再看看有没有炭之类的度用。”

    “马”顾承宴奇了,“这不有几匹么”

    “这不一样,”铁柱笑着摸摸马脖子,“这是拉车的马,不能跑马,将来有什么急事用得上。”

    不一样

    在顾承宴眼里,戎狄的这些马都比中原的战马高大壮实,四蹄上都能看见明显的筋线。

    “跑马、战马、儿马,这都是不一样的。草原男儿每个人从一生下来,就要养四五匹马,用途都不同。每回出去打仗,身边都带好几匹”

    铁柱说着,又觉得自己好像在炫耀,脸上微赧,“等您好了,骑、骑过就知道了。”

    说完这些,铁柱借口天黑找不到人,就急匆匆转身上马离开。

    倒是顾承宴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为何戎狄铁骑会这般厉害

    若是每个戎狄士兵身边都是带着四五匹好马,那他们确实能做到来去如风、出其不意。

    难怪这些年边关上打仗,锦朝鲜少能从戎狄手上占到便宜人家的马好这么多呢。

    等铁柱的身影完全看不到了,顾承宴才感觉到山上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消失。

    既然铁柱保证圣山上没有人住,那许是狼主、或者是大萨满不放心,派过来监视他的。

    想想顾承宴就觉得好笑,他顺脚边拔起一根草,手指灵活地编了个蚱蜢,然后满不在乎地闭目养神。

    上辈子,他就是操劳太过,加上识人不明,才会落得那样一般下场。

    谋算这么多年,他也是真累了许在旁人看来这是流放几杯,但他却觉着这雪山别院是世外桃源。

    反正他是不打算回去,其他的,就随他们折腾吧。

    这厢特木尔巴根策马跑出去几里地,果然在一处背风的小丘后发现了人。

    不同于草原上其他部落的热情好客,这群牧民看起来很戒备。

    听说他只是过来买马、买炭后,倒是有一两家愿意与特木尔巴根做生意。

    本来价钱都谈妥了,特木尔巴根闲聊提到一句王庭,牧民们又突然翻了脸、喊打喊杀要赶他出去

    “我们阿克尼特不与那背信弃义的种子交易”

    “阿克尼特”特木尔巴根一边躲砸下来的木棍,一边抓住了关键,“你们是阿克尼特部的”

    牧民们根本没理他,只是让他快滚。

    “别别别,各位英雄,你们误会了,我和我家主子也是被流放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流放”

    听他这么说,激动的牧民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棍子、草叉,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

    “说说看,怎么回事”

    特木尔巴根立刻将汉人国师的事讲明白,然后赔笑着行了大礼,“我们真的很需要马匹和炭火。”

    那中年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东西给了他,但在送他离开时,却坚持要特木尔巴根起誓

    “我要你对腾格里发誓,不许泄露我部行踪”

    特木尔巴根点头表示理解,立刻竖起手掌朝北面跪下,认真对着长生天盟誓。

    男人见他立了誓,这才放心让族人放他离开。

    特木尔巴根松了一口气,这才赶着买来的两匹跑马和一车炭往小院的方向赶。

    快靠近院子时,特木尔巴根却远远看见院门口站着一群人,而且人群后面还带着好几车东西。

    其中最亮眼的,要数为首一人怀里抱着的大公鸡。那鸡五彩尾羽,看上去雄赳赳的,很是漂亮。

    可即便他加速打马,到院门口落地时,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策马离去。

    无奈,他只能问顾承宴来人是谁。

    顾承宴抱着那只五彩大公鸡,无奈地耸耸肩,“他们说他们是第一遏讫的人。”

    第一遏讫

    铁柱愣好半天才回神,“原来是她,那位倒是个好人,就可惜”

    “可惜什么”

    铁柱不好意思直说是可惜嫁给了狼主,只能从旁解释道“塔拉遏讫虽不是草原上最美的,但很仁义。”

    “当年,阿利施部分裂、狼主落难,是她偷偷救下狼主,还给他藏在自己的马车里才留下性命。”

    “往后她也很照顾狼主,无论什么情况她都陪他共同度过,要不是她和巴剌思部狼主也不可能称霸的。”

    顾承宴点点头,这就是他们常说的糟糠妻。

    “那,其他几位呢”

    “啊哦”铁柱想了想,“第二遏讫是、是狼主称霸王庭后被斡罗部落献来的,她真是草原上罕见的美人,当年来到王庭时还怀有身孕。”

    顾承宴咦了一声。

    “嗯,那孩子生下来狼主原是当亲生子养着的,但后来诸特勤争权,才无奈遣回斡罗部。”

    “那确实是美人了。”

    铁柱点点头,“至于第三遏讫,她她是回鹘人,会来事也会生事,有汉名叫毕索纱。”

    “去接您之前,她听着风声就给自家表妹和族妹两人接到了寝帐,好像是准备献给主上”

    顾承宴皱了皱眉,“那第四遏讫呢”

    如果他没记错,铁柱在来的路上告诉过他,狼主是有四位妻子的、还叫了他第五遏讫。

    “正要与您说这个呢”铁柱拍拍手,将他刚才出去的经历说明,“戎狄原是一部,都姓伯颜。”

    “您听说过的草原狼主能统御万兽、指挥狼群,也是我们通姓伯颜的时候。”

    “后来,戎狄内乱,分出来小国无数,其中就包括被你们汉人所灭的西戎。一段时间内乱平息,才渐渐形成了如今众多部落。”

    “伯颜氏的主支变成了如今的阿克尼特部,而他们的堂叔伯兄弟,则成了如今的巴剌思部。”

    原来如此。

    顾承宴之前还奇怪,怎么有部落用“叔伯”做姓,因为巴剌思就是戎狄语叔伯、堂兄弟的意思。

    至于伯颜、阿克尼特等词,则是白色、纯净,有圣洁、神圣的含义。

    不过,这些和第四遏讫有什么关系

    “您别急呀,”铁柱喝下一口水,“第四遏讫姓阿克尼特,只是她的身世有些复杂她是部落里的掌珠,却在小时候被西戎掳走,西戎国灭后,她又成了奴隶被贩到王庭。”

    “她年轻貌美、身姿曼妙,某回侍宴时被狼主看中,后来又发现她其实是阿克尼特,所以十分受宠,不出半年就生下第七特勤。”

    “不过您知道出身高贵、生子受宠的遏讫,很容易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所以她就被陷害失了宠。然后就被流放了,连带着七岁的小特勤一起。”

    顾承宴听着,无奈摇摇头

    只要是皇室、是王庭,还真是无论中原、草原都要明争暗斗、互相陷害个不停。

    而铁柱今日忙了一天,又说了这么多他也有些累了,便起身去烧得饭菜。

    “明日如果天气好,您身子也好的话,我带您去雪山下看看”

    接过熟悉的野菜羹,顾承宴笑着应了个好。

    小院炊烟袅袅升起,橘色灯火透窗晒到院内枯黄的地面,夜幕降临、四野寂寂。

    远处圣山雪线下的松林内,却不知何时缓缓钻出来一群少说有数十匹的狼。

    狼群中隐约有个人影,正目光灼灼看着小院的烟。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