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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信疑
    平康坊的夏夜尤为热闹,特别是下了一场雨之后,闷热一扫,连街面上也倒映上了花楼里垂下的红绸,彩灯

    来往的行人脚步踏过水坑,彩光一圈圈荡漾开来。

    平康坊一处观景的高阁上罕见地没有灯火,这处居高临下,观景极好,又不需垂帘遮掩隐私,论理该是达官显贵饮酒作乐的好地方,

    只可惜总有想不开的妓女从这儿跳下去,死的人一多贵人们也嫌晦气,就封起来了。

    无人料理,陈旧的帘子一扯就碎了,又下了一场雨,腐朽的木板又坏的又脆,寻常人上不来这儿。

    墨山却极喜欢这儿,他靠着栏杆,嗅着空气中混了脂粉的水汽,数着这平康坊的妓馆。

    哪一家来了武将,哪一家来了文官,点了妓女都叫什么名字,跟数着他阿娘匣子里的首饰一样。

    背后突然响起人声“你在干什么”

    一转头,就看到了帘幕飘摇处,一个纤细的人影。

    “夏夫人,您怎么在这儿”

    他有点慌,看了看夏诉霜的四周,只有她一个人。

    “三宝,对吧我记得你说自己在平康坊,就过来找你了。”夏诉霜声音有点哑。

    墨山赶紧站正“夫人是有什么事吩咐吗”

    她撑手坐在栏杆之上,说道“我把一切都忘了,你能说点我从前的事吗”

    墨山不敢说,万一和世子说得对不上,他就完了。

    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眼前的夏娘子好像又会变回了从前刚报完仇的样子,孤寂落寞,分明昨日她在马球场里笑得那样开心。

    夏诉霜笑了一声“你不敢说,是担心和世子说的话相悖,让我知道他在骗我,是不是”

    “不知,只是属下同夫人不过两面之缘,实在知之甚少,夫人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可要属下送您回去”

    墨山猜到她是自己跑出来的,想赶紧把人送走,要是让世子爷知道人在他这儿,墨山怕是连自己的尸首都拼不全。

    “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儿。”

    夏诉霜晃着脚,眼里是脚下茫茫夜色中的灯海。

    “在这儿做什么这儿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我想找个人说会儿话,但不知道要找谁”

    自失忆以来,阿霁就占满了她的全部,夏诉霜没有亲人、好友、更没有目标,那时靖柳是个不安好心的,她唯一能想到的,与自己旧日有关系的人,只有这个喊她“夏娘子”的三宝。

    于是她就来平康坊。

    “夫人是和世子爷吵架了”墨山试探着问。

    她摇头“没有。”

    “有什么事同我说说,或许我能开解一二。”

    “我”

    夏诉霜想说又说不出口,为了几个侍妾的事丢盔卸甲,她下意识知道这样很没出息。

    可心就是挡不住地难

    过,她不知道怎么缓解那一阵阵的闷疼,再让她待在宋府,她怕是要疯。

    其实已经疯过一趟了,把屋子里的床都劈了,她看到就恶心。

    墨山跟个老大夫似的,摸不到她的症结啊,不过她说

    “是世子爷惹夫人生气了”

    “别叫我夫人,我不要他了我就不明白,许了承诺再违背,对你们男人来说像喝水一样简单吗”

    太卑劣了

    这生气的模样墨山就熟悉了,平康坊那些上花楼捉奸的夫人们也是这么生气的。

    “世子爷是有了别的女人”

    夏诉霜被他说得心里一痛,忍着“嗯”了一声,“我要把他弃了,你往后就叫我夏娘子吧。”

    那个狗屁宋府她也不会回去了。

    墨山终于知道了缘由,可惜他知她难过,却体会不到她的难过。

    他在平康坊长大,看惯了有家室的男子家中三妻四妾,还要到平康坊寻欢作乐,人都是多吃多占的,墨山没想过,除了穷苦人,世间哪有男子会守着一个女子过日子。

    世子年纪轻轻,位高权重,会这样再寻常不过。

    “夫人夏娘子,世子这样的身份,宋府将来必定人丁兴旺,要绵延成大族,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少,怎么伤心得过来呢”

    墨山感激她,才劝她想开些,能过得开心一点,已经富贵无忧,哪能事事都圆满呢。

    夏诉霜很抗拒这样的话,尽管墨山说得没错。

    可要她接受,太恶心了。

    那些散着暖光的记忆,全都摔进了污泥里,变得可笑又丑陋,他还说他们第一个孩子要姓虞

    当初越好,越显得现在的宋观穹可恶

    夏诉霜绷着脸“你觉得世子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守诺的人吗”

    她已经怀疑自己从未认识过真正的他了。

    “世子爷管着寒鸦司,是陛下亲信,如今朝中上下,没有一件事能躲过世子的眼,他是一等一厉害的人,没有人斗得过他,只要是他想,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包括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自己的师父。

    墨山已经在尽力提醒夏娘子,多的话他一句不敢再说。

    夏诉霜听明白了“所以他想骗我,一定能把骗得团团转,对不对”

    “可他一定不会害夫人的”

    墨山自己也矛盾,想帮帮她,又怕世子杀了他,

    “侍妾的事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世子连求旨都要娶你,一定对您格外看重,而且您对世子来说身份不一样,那些女人不会影响在世子心上的地位。”

    毕竟夏娘子不只是世子的娘子,还是他的师父。

    夏诉霜不愿意。

    不是她一个人的,她就不要她恶狠狠地想。

    那时是他信誓旦旦自己绝无别的女人,承诺之时一点不怕有朝一日被揭露,是吃定了她不会离开吗

    夏诉霜偏不如

    他愿

    她要走得干干净净,再不留恋一点

    她“霍”地站起来,栏杆发出“嘎吱”的声音。

    墨山赶紧抱紧了栏杆“夫人,你别冲动世子一定在到处找您,到时您记得说,我是无辜的,千万得保下我的命啊。”

    他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你放心吧,要是能见到,我会跟他说的。”

    夏诉霜不再看他,轻轻跃下高阁,墨山往下看,她走的是往宋府的方向。

    夏诉霜确实要回去。

    就算打定了主意离开,她也得回去一趟。

    从那些侍妾出现开始,夏诉霜就一个人伤心,生气,然后做完了打算,连宋观穹的面都没见着,更遑论听他解释。

    她倒想知道,宋观穹会是什么态度。

    是会愧疚地让她原谅,再忍耐着一起过下去,还是拿出高高在上,施舍的态度,让她感恩戴德地继续做他夫人,或是赶她走

    夏诉霜自觉该大方点,将一切说清楚了,再明明白白地离开。

    刚走出坊门,就听到震天的马蹄声,像是在追什么逃犯,路人纷纷避让,生怕被牵连。

    一阵风落,夏诉霜还没弄清楚,就被举着火把的骑兵团团围住了。

    领头的那个,不是她夫君还有谁。

    火把的光晃动在脸上,宋观穹坐在马上,二人遥遥对望。

    他是淋着雨出来找人的,黑犀甲衣道道水迹,映出火把崎岖的光。

    夏诉霜看得出他生气了。

    那种无人可挡的压迫感,涌动着不加掩饰的危险,如缉拿逃犯,给人若盯住的人敢走,就要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

    那又怎样,她才不怕

    这么大阵仗,总不该是来抓她的吧

    夏诉霜扭头往回走,骑兵将她团团围住,不让她走。

    她转头质问“你是来抓我的”

    宋观穹已经下了马,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劲大得生怕她再跑了,“你去哪儿了”

    夏诉霜被严厉的声音一震,眼眸颤动一会儿的,瞬间就红了。

    他的脸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红,一半的藏在黑暗里,凌厉又凶狠。

    果然连装都不装了,事情一败露,就露出了本相。

    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很,他是权倾朝野,注定妻妾成群的宋司主,她的阿霁根本不存在

    “关你什么事”

    夏诉霜倔强梗着脖子,绝不让眼泪滚下来。

    他是她夫君

    “不关我的事还关谁的事”

    夏诉霜怒气上来,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放手”

    要不是周遭围着一圈骑兵,无人敢靠近,两个人就这般在街面上拉扯争吵,来日就要传遍京城。

    宋观穹怎么可能放手,把她拉得更近,“说清楚,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夏诉霜笑了一声,还需要说吗

    她只冰冷地吐出一句“骗子”

    宋观穹的瞳孔紧缩了一下,这幅情景,就如噩梦来到了现实,要将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毁去。

    眼前的人记起来了,她会带着怨恨骂他骗子。

    遥儿就不会再对他笑,不会再亲近他,不会喊他阿霁”,她只会远远地逃开,避之不及

    宋观穹绝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万事都有得救,万一她不是恢复了记忆呢

    尽管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宋观穹也不得不赌。

    他是个道行高深的骗子,骗子的宗旨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在她将一切说开之前,宋观穹都能装下去。

    他舍不得这段时日一切离他远去。

    极端的情绪被压下,宋观穹连说话的唇都在微微颤抖“我骗你什么了”

    夏诉霜看得清楚,说出“骗子”两个字时,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凶狠的眼睛盈着泪水,连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在乎

    那为什么要骗她

    她这个被骗的难道不比他难过

    “你该说,自己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夏诉霜记起他成亲时说的,此生只有她一个人,他说那话时早就有了侍妾

    她更恨自己不该如此依赖他,才致使如今生出一种生活彻底坍塌的崩溃感来。

    一想他旧日的好,泪就溢出了眼眶。

    她一哭,宋观穹就不知道怎么办,“你别哭,万事都是我错了,我们先回去,好好说清楚,好不好”

    她狼狈擦掉眼泪,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他纠缠。

    “你松手。”

    回就回,她还要收拾自己的东西。

    “不松,上马车去。”

    手下已经将马车拉了过来,宋观穹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夏诉霜还是要挣开,怎么都不肯沾他一点,好像他是什么让人恶心的东西一样。

    宋观穹索性将人扛了起来,报复性地打了她一记。

    “啪”一声轻响,声音不大,也没有人看见。

    “放我”她话没说完就挨打了,神色一怔,耳朵立即滚烫起来,更加生气。

    他当自己在跟他打闹吗

    “我杀了你”夏诉霜踢腿。

    宋观穹掐住她的腰不让她动“你再敢一声不吭地跑了,我下回脱了衣服打。”

    他发现了,遥儿这次生气有点奇怪。

    若是真记起来了,隙光剑不早该劈到他的面门,在质问他周凤西去哪儿了吗,为何她只是想跑

    “谁怕你我不回去了,滚开”她气疯了。

    墨山终于跑过来了,看到团团围住的骑兵,世子在将夏娘子往马车里推,两个人一看就吵架了,夏娘子还僵持着不肯动。

    墨山凑了上去,低声说道“世子爷夫人她

    是因为您纳侍妾之事在生气”

    夏诉霜带着埋怨地看向他,关他什么事要他在这儿说出来

    宋观穹愣住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明白会是这么个原因,看向了夏诉霜“我何时有过侍妾”

    一提这个她又生气,“死骗子,你的那些侍妾都被送上门了”

    “谁”

    夏诉霜哪里知道,她又没一个个去问人家的名字。

    宋观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两个侍妾,先前杨氏放到青舍那两个他早不记得了,此刻只有茫然。

    “我真的不知道罢了,等会儿再说。”

    他着急解开误会,但知道不是失忆之事,暂且放了心,对手下道“你们先回去吧。”

    而后看向墨山,“夫人跑出家门,是来找你了”

    即使是和别人说话时,宋观穹也没松开钳住她的手,夏诉霜试了几次,都没有挣开。

    既然说开了,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怎么解释。

    墨山道“是,夫人说,夫人”

    他朝夏诉霜指了指自己,暗示她快救自己。

    夏诉霜道“这是三宝墨山,我来找他闲聊几句。”手还是没挣开。

    墨山赶紧说“属下从前是得夫人引荐才入了寒鸦司,算是故旧,她因主子纳妾之事难过,寻不到倾诉之人,才来了平康坊,属下也劝过夫人赶紧回家,对吧”

    宋观穹看向夏诉霜。

    夏诉霜知道墨山害怕被她连累,点了点头“我是听他劝才想回去,跟你说清楚”

    “知道了,咱们先回家吧,明日你到府上来。”

    宋观穹现在无心处置这个墨山,他急着带夫人离开此处。

    夏诉霜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闹,终究是跟他坐进了马车。

    “属下恭送世子,恭送夫人。”

    墨山看着远去的马车,松了一口气。

    这一遭,化解了世子爷和夏娘子的怨结,表了忠心,又实实在在在主子面前露了脸,一箭双雕啊。

    马车里,宋观穹看她,她看车壁。

    “为何冤我纳妾”他问的。

    她冷冰冰道“你这人说谎倒是一点看不出来,人家都说了,伺候你有一年了,我说过,要是你敢有别的女人,我就离了你,绝不回头”

    宋观穹最恨她说这句,他将刻意坐远的人拉到面前来,“不许再说离不离的事,咱俩就是死了,也不能离”

    夏诉霜撇开脸“装模作样。”

    宋观穹还在脑子里一阵搜寻,终于想到了那两个模糊的影子。

    他恍然大悟,赶忙解释“她们只是两年前我母亲塞到青舍,用来盯梢的,我并未碰过她们,只是恫吓过一次,让她们在母亲面前撒谎。”

    夏诉霜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字我不信

    一想到他们之间有过那种可能,

    阿霁只是为了稳住她才骗她,夏诉霜就更加难受。

    偏偏这种事没法证明。

    宋观穹觉得自己要被她折腾碎了,这盆脏水怎么都洗不掉。

    “那要我如何证明”

    她不负责任道“我不知道”

    “这样我身上有个什么印记你清清楚楚,你自己去试探她们,看她们知不知道,她们连我那屋子床榻朝哪儿摆的都不知道”

    要证明男子贞洁何其困难,可实在挡不住宋观穹聪明。

    夏诉霜一听,好像是可以这样。

    他总不可能提前教那些侍妾骗她吧

    他会吗

    见她还是半信半疑的,宋观穹心都被磋磨碎了。

    “事实就是如此,你想去问就问,要是还不信,我们也得把日子过下去,我不管你想跑去哪儿,都不行

    那几个害人的东西,我都杀干净,往后府里一个人都不会进来,但你也不准再出去了。”

    “你当能关住我”夏诉霜不肯,难道不会自己跑出来吗。

    “那你试试。”宋观穹没有一丝说笑的意思。

    “咱们就没有和离这条路吗”

    “没有”

    夏诉霜默了一会儿,看他明显被折磨得有几分癫狂的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我今夜是吓着你了,对不起,我只是回来见不到你,屋子又变成那样,担心你出了事,才这么着急的。”

    “遥儿,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只是想跟你过日子而已,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日子而已”

    夏诉霜听得鼻子一酸,她忍到了现在,委屈被他说得越来越大,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夫君怀里。

    她揪着他的衣襟,哭出了声。

    哭声混杂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我都想不要你了,可是我好难过你知不知道”

    “你还是我的阿霁,是不是”

    夏诉霜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尽是庆幸。

    要她把这人从心里撕去太难了。

    她终于肯信了。

    宋观穹亦是满腔心酸,滚下了眼泪。

    所幸,他又保住了她。

    “我是你的阿霁,永不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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