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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翌日一早,裴元洵重又出现在青鱼巷。

    青鱼巷的巷道并不长,是青石板铺就的,石板方方正正,规整厚重,泛着青石的光泽,从巷口走过去,大约只需要半柱香的时间。

    但他的步子大,那肩背上的伤势也好了些,不过转眼间,便走到了姜沅的宅子前。

    他昨日说了要给宁宁买磨喝乐,今天一早过来,正是打算带她去逛一逛外面的铺子。

    不过,他刚刚想要敲响院门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过来。

    他迅速侧眸看去,星眸微微眯了起来。

    来者是季秋明。

    他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锦袍,头发上系了一条蓝发带,发带随风飘逸,本就年轻的他,显得俊俏潇洒。

    裴元洵放弃敲门的打算,负手而立,视线锐利地看着他越走越近。

    看到院门外神色沉冷的裴大人,季秋明意外得一愣,随后,他长眉一挑,拱了拱手,不冷不热地打起招呼“裴大人。”

    他可是清清楚楚记得,那日在医堂,他的妹妹是多么言行无状,全然没有丝毫大家闺秀风范,而听严钰又提及,裴家的人曾险些把宁宁夺走,所以,他对姜大夫的这位前夫,自然没有什么好感。

    裴元洵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略一颔首,道“季大夫来此有何贵干”

    季秋明径直越过他,走上前叩响院门,简短道“我来找姜大夫。”

    他拍过门环,院门很快打开。

    开门的是姜沅。

    她看到季秋明,美眸一亮,唇畔悄然绽出一抹笑意“季大夫,你是不是等急了”

    随后,察觉到杏花树旁还有个高大的身影,她愣了愣,抬眸看了过去。

    裴元洵就在杏花树旁负手而立。

    他默然未语,脸色沉凝,看过来的视线情绪难辨。

    他今日要来看宁宁,姜沅不意外他的出现,她没说什么,只是冲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到院子里来。

    不过,裴元洵没作声,也没动,而是拧起眉头,视线移向旁边的杏花树,似乎在打量那一根异常繁茂却显得多余的枝丫。

    姜沅这会子无心理会他。

    季大夫今日前来,是要与她一道去南县诊病,到了约定汇合的时辰,她已晚了一刻钟,她一向从不迟到的,想必是担心她家里有什么事,季大夫便来看一看。

    姜沅抱歉地笑了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已经收拾好了,马上就可以出发,你稍等我一下。”

    说完,她回房提了药箱,又很快走了出来。

    他们并肩走了出去。

    两人边走边低声谈论着南县的病情,裴元洵隐约听到什么“刘娘子”“病情严重”之类的话。

    不过,他们渐行渐远,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半柱香后,他们走出巷子口,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裴元洵负手望着巷口的方向,身形未动。

    胡娘子看他一直站在那里,似乎不打算进院子,便走了过来,问道“裴大人,您今日是来看宁宁的吗”

    裴元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沉默片刻,又改口道“我今天有事,改日再来看宁宁。”

    他话音落下,便疾步走了出去。

    那一道挺拔的背影很快走到巷口处,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去南县的马车停在巷口右手边的街道拐角处,姜沅登上马车,严钰已在里面等着她。

    马车缓缓启动,而季秋明则如往常一样,在旁边打马而行。

    除了他们,随行的还有六个医署的年轻大夫,他们都是随季秋明一道去南县学习诊治肺症的。

    一行人说说笑笑,谈论着病情,朝着南县的方向行去。

    昨日姜沅在家里陪宁宁,是严钰替她去诊治刘娘子的病情,她擅长的是药材辨识经营,医术倒是一般。

    姜沅的药方她分毫未动,那按照她所开药方熬煮后的汤药,刘娘子一天喝了三次,昨日上午还好好的,谁知午时过后病情便加重起来。

    严钰那会儿有事,便提前离开,留下南县医堂的大夫在照护她,严钰道“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这病情忽好忽坏的,其实,我看她肺症似乎并不严重,就是整个人没有力气,光嚷着浑身疼,说胳膊都抬不起来,跟快断了似的。”

    姜沅想了一会儿,道“你有没有看她胳膊上的红疹那红疹消退了没有”

    严钰摇了摇头,道“我只检查了一下她的肺症,没注意看她的胳膊。”

    这病症不同寻常,姜沅拧眉琢磨起来。

    不过,就在她凝神细想时,她们车队后方突然传来几道凌乱的马蹄声。

    对方的速度很快,转眼就越过那后边骑马的几位大夫,径直来到了她们马车旁。

    奇怪得是,到了马车旁后,那马蹄声便沉稳起来,对方不再疾驰,而似乎在和她们的马车并驾齐驱。

    姜沅掀开窗牖上的帘子看去。

    马车外,裴元洵骑着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紧跟在她的马车之旁,而跟他一同骑马过来的,还有李修和东远,他们两个稍稍落后一些,跟在他的后面。

    他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姜沅十分奇怪。

    就在她打算开口相问时,裴元洵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兵营之中常有各种棘手的病症,肺症一向难治,李大夫听说你们去南县诊治疑难杂症,想来一同学习。他是外乡人,不识得去南县的路,我特意陪他一道前来。”

    距他几步之遥的李大夫听到这话,夹紧马腹驱马上前,对姜沅笑道“姜大夫,同为医者,应当互相切磋学习,我特来向季大夫和姜大夫请教如何诊治那疑难的肺症,还请姜大夫知无不言,倾囊相授,在下多谢了。”

    李大夫医术高明,说话却如此谦虚,而且,他的脸圆圆的,脸颊上有一对酒窝,笑起来显得特别亲和,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姜沅看着他,温声

    道“李大夫太客气了。”

    李修听完笑着点了点头,又赶紧拨转马头的方向,去另一边寻季秋明说话。

    虽然意外他们的到来,但方才李修的那一番话,季秋明已经听到。

    他对此并没什么异议,甚至十分欢迎李大夫来观摩学习,李大夫可以根据他在兵营诊病的经验,给他们一些建议。

    不过,对于那位面色沉冷的裴大人,季秋明倒是挑起长眉,意味深长地多看了几眼。

    马车辘辘而行,跟李大夫说完话,姜沅没放下车帘,而是又看了几眼裴元洵。

    他神色一直淡淡的,没有看她,只专心地看着眼前的路,而东远跟在他主子身旁,则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姜沅觉得自己想多了。

    将军虽然沉冷不易亲近,但跟李大夫的关系看上去很好,他家的祖宅在兴州,他对这里自然是十分熟悉的,所以,他亲自送李大夫到南县医堂完全说得过去,只是,她有些疑惑,先前李大夫似乎对南县的肺症并没什么兴趣,不知何时,他们竟如此重视了

    马车驶到南县的医堂外,姜沅和严钰一前一后跳下马车,提着药箱,快步走进了医堂。

    到了堂内,姜沅直奔刘娘子养病的医室。

    刘娘子躺在医床上,她的脸色发黄,呼吸十分粗重,看上去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见姜沅进来,她虚弱地开口打招呼“姜大夫。”

    姜沅把药箱搁在一旁,走上前问她“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刘娘子道“姜大夫,我的肺症好像还是那样,可昨天晚上,我发现我胳膊上的红点越来越多了,还疼得要命”

    她说着,撸起衣袖,露出两条细瘦的胳膊来。

    姜沅看到她胳膊上那大片的红点和已经开始溃破流脓的皮肤,一下子愣住。

    过了许久,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家里有没有人患了和你一样的毛病”

    她的语气又急,脸色又严肃,和以往温柔和善的样子完全不同,刘娘子被吓了一跳,她想了会儿,一五一十道“昨天我来医堂的时候,我十五岁的儿子和十二岁的闺女胳膊上都起了,还有我婆婆,她那个比我还严重些”

    姜沅怔在原地,顿时如遭雷击。

    片刻后,她温声安慰了刘娘子几句,然后匆匆走回医堂的中厅,叫了季秋明过来,道“我怀疑刘娘子患的是疫病,她先前所表现得是肺症,那疫病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她诊治期间离开了一天,病情加重了不少,再回来时,那疫病便完全显现出来了,这疫病最明显的症状,就是胳膊上的红点。”

    她这样一说,季秋明立刻重视起来,不过,病情尚未确定之前,不可随意说出,以免引起慌乱,他低声对那些大夫嘱咐几句,要他们不可到刘娘子养病的医室去,而他和姜沅则匆匆戴上面巾与手衣,又去了刘娘子的医室,还将门严严实实闭合上。

    裴元洵就坐在不远处。

    他身为大

    将军,位高权重,公务繁忙,竟然会亲自到医堂来,掌管南县医堂事务的张医正大为震惊,他生怕招待不周,正殷勤地跟这位大将军攀谈。

    不过,裴元洵耳力敏锐,饶是张医正絮叨不止,他还是听到了姜沅说的话。

    疫病的严重性无人不知,姜沅这样说,那应当已有了八成的可能性。

    他拧起眉头,抬眸看着那医室的方向。

    半柱香后,季秋明和姜沅走了出来。

    看到姜沅罕见的凝重神色,裴元洵立刻起身大步走近,低声道“怎么回事”

    姜沅看了他一眼,急忙退后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她方才近距离接触了刘娘子,虽然戴着面巾手衣,也难保不染上疫病,此时离她远些才行,她低声道“将军,是麻风疫,这里很不安全,你现在尚未接触病人,请你快点离开。”

    说完,她便快步走到医堂中间,将杏林医署来的几位年轻大夫和南县医堂原有的几位大夫召集起来,待季秋明宣布疫病之后,医堂内的大夫们顿时如暗云压顶,神色凝重地议论起来,而掌管南县医堂的张医正则捋惶恐不安地捋着胡须,脸色煞白不已。

    疫病的严重性,这些大夫们再清楚不过,他们知道,季大夫素有神医之称,他对各类病症都有了解,而姜大夫医术高明,如果他们两个一起诊治过后,确定刘娘子得的是疫病,那就不会有错。

    麻风疫已有多年未出现过,这种病发病极快,初时四肢有红疹发出,之后便会染遍全身,病情严重时会皮肤溃烂,腿脚无力,再严重时,会断骨裂筋,疼痛非常人能够忍受,除非身体足够强悍,不管男女老少,染上这种麻风疫,轻则落下残症,重则一命呜呼,而但凡是触碰过起了麻风红疹的病人,或是用过病人的吃食用物,皆会无一例外地染上。

    也就是说,最近两日,但凡接触过刘娘子的,只要没有防护,很大可能都会染上疫病,而前日她还回家做了腊肠,又送到各家亲戚家,这么短短几天,整个南县,兴许四处都已有麻风疫在传播。

    这医堂之中,除了这些大夫们,只有裴元洵、李修与东远三人初到此地,他们尚未接触过这里的用物,而裴大人身居高位,是朝廷重臣,若他在这里染上疫病,张医正哪敢承担得起后果

    他忙道“裴大人,此地疫病凶险,您万不可再呆下去,还请您即刻离开。”

    他说着,就要撩袍跪下去,大有裴元洵不离开,他就不会起身的意思。

    裴元洵竖掌,示意他无需跪拜,更不必劝阻。

    他沉声道“张医正,裴某无惧。”

    他的语调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张医正只好撩袍起身,讪讪闭了嘴,不敢再忤逆他的意思。

    东远就在一旁等着主子吩咐,裴元洵看了他一眼,道“传我之命,去调兴州府兵,半个时辰内务必赶到南县,如有延误,军法处置府兵到达之时,所有进出南县的道路一律封死,只许进,不许出。”

    神策军征战时,曾在城

    营遇过疫病,将军亲自坐镇指挥,那疫病因防治得当,不到十几日便完全消散,此时南县的疫病,与那城营疫病有诸多相似之处,而调用府兵过来,是最快最迅捷的方法,东远立即领命打马而去。

    待东远持令离开后,裴元洵看向张医正,道“立即差人通知曲知县过来,与我在医堂外会面。”

    张医正忙不迭照做了。

    半个时辰后,曲知县不慌不忙地赶来,与他同行而来的,还有南县的雷县尉和一班吏员差役。

    到了医堂门口,遥遥看到裴元洵一身玄袍负手立在医堂的廊檐下,神情严肃而沉凝,气势威严迫人,曲知县没上前来,而是远远站着向他见礼,倒是雷县尉几步上前,拱手问安。

    裴元洵看着曲知县,嗓音沉冷道“从县衙赶来,曲大人为何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曲知县嘿嘿笑了笑,含糊道“下官方才在处理公务,来迟了,大人见谅。”

    裴元洵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曲大人为何距本官十步之遥”

    曲知县惜命,害怕医堂里的疫病,他抹了抹额头上莫名渗出冷汗,笑道“大人有事直接吩咐下官即可,下官站在这里,能听清。”

    裴元洵目光锐利地睨了他一眼,暂时没有开口。

    在这无声的沉默之中,曲知县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时,耳旁传来沉冷威严的声音“疫病当前,南县暂行军法监管,南县曲知县渎职误事,贻误疫情,罚五十军棍,关押待审。”

    他是大将军,以军法监管南县,无人敢有异议。

    东远受命,当场吩咐府兵以军棍处置,那些府兵本就只听军令,如此一棍一棍毫不客气地抡下去,曲知县当即杀猪般惨叫起来。

    五十棍罚完,曲知县快丢了半条命。

    不过,知县被罚,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在场的雷县尉和一班吏员差役无不俯首听命。

    裴元洵看向雷县尉,沉声道“你即刻率人排查刘娘子所有接触过的亲戚朋友,无论患病与否,立刻送至医堂隔离,此事是重中之重,不可疏忽大意,另外,张贴告示,告知百姓家中待命,没有传令,不得迈出一步,敢有病患及百姓违令者,斩。”

    他说得很平静,只是那个斩字落在众人耳中,无不叫人心惊胆战。

    雷县尉拱手听命,率领一班县衙差役,立即去拿人传令。

    他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个时辰后,整个南县已处于严管状态,那些潜在的和已出红疹的病患也陆续由差役带来。

    不过,那些病患太多,南县医堂仅能容下二十多人,剩下的病患只好迁至南县城郊的疠所。

    外面的一切在裴将军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运行,但,此时,南县医堂内的情形并不乐观。

    之前麻风疫曾在大雍出现过,却并没有有效的诊方,出现这类疫病,只能硬生生拖到第二年日头毒辣温度变高之时,这种疫病才会减轻,而再过上三年,疫病才会自热而然地消散。

    在此期间,

    服用汤药不过是缓解些许病痛的折磨罢了。

    眼看病患越来越多,医堂的大夫们人手有限,药物有限,没有有效的方子,众人面临着或残或死的生命威胁,无不陷入一种难言压抑的悲观情绪中。

    而严钰因为昨日照护过刘娘子,现在已开始发疫病。

    她两条胳膊上已冒出红点,额头也发烫烧热起来,现在没有有效的方子,姜沅让人给她喝下退热的药后,让她躺在榻上休息。

    她安置好严钰后,独自一个人去了刘娘子的医室。

    那里无人敢靠近,她却凝神翻看着刘娘子自进入南县医堂以来用过的所有医方和每日的医案记录,足足查看了大半个时辰后,她沉凝的神色才有所舒缓。

    她很快放下医册,来到医堂的中厅,此时呆在医堂的众位大夫大都面色颓丧,情绪低落,姜沅环视一周,道“各位先不必太悲观丧气,刘娘子此前由我诊治过,她初时胳膊上已患有红疹,不过服用过我配制的汤药后,那红疹已经消失,只是她回家之后,食用了獐子肉,期间又没吃药,那麻风疫才忽然加重起来。我觉得,那药方兴许有效,不过,还需要细细斟酌使用后,才能确定下来。”

    她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季秋明,他方才也在琢磨这病症的与众不同之处,他点了点头,立刻道“姜大夫说的我有印象,那方子是在清肺散的基础上加了一味黄花蒿,黄花蒿本是确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可治红疹疮毒,麻风疫也需清热解毒,这味药材必定有作用,当务之急,我们是要让刘娘子继续服用这味药,看看有没有效果。”

    他们这样一说,药堂的大夫们精神很快振奋起来。

    众人一起斟酌,参照姜沅原来的方子,根据刘娘子的病情,最后列出四副方子,照着方子熬了四副药之后,分别端给刘娘子,严钰和另外两个出红疹的中年男子服下。

    服药之后,别无他法,只能静等药效,再根据药效如何,决定下一步怎么用药,而且,这种病情很有可能会反复发作,即便一时减轻,之后也可能会突然加重,总之,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所有的病患之中,刘娘子是首例,又是病情最严重的,先前其他人并未接触过她,只有季秋明与姜沅进过她的医室,熬好汤药之后,进入刘娘子医室观察她服药后药效如何的,也是他们两人。

    裴元洵再次迈进医堂的时候,便看到那患了麻风疫病妇人的病室房门紧闭,而他透过那扇窗格的缝隙,可以看到姜沅和季秋明坐在靠门处的两张椅子上。

    他们坐得太近了些,几乎肩并肩,虽然他们都戴着白色的面巾,却时而默契地双目对视,不知在亲密地说些什么。

    裴元洵沉冷无波的视线,陡然锐利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