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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6 章
    桓宣来了,他竟然,真的来过了。

    那夜他们紧紧交握的手,似梦似真的拥抱,他身上热烘烘的,带着马匹和干草的男人气味,不是梦,是他。他竟然千里迢迢,真的过来看她了。

    喉咙哽着,眼睛热着。傅云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无尽的怅惘哀伤和思念里又生出浓烈的感激,他们到了这个地步,她如此辜负他,他竟然还肯来看她。他从不曾丢下她不管,一直都是炽烈、真挚地待她。

    “绥绥,”听见谢旃低低的问,“那夜,你见到他了”

    傅云晚抬眼,他半边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晦涩不明的神情。但这样也让她生出感激,她是这样愚钝,连桓宣来了都不知道,而他终是还肯来告诉她,没让桓宣这千里迢迢的一趟永远埋藏着不为人知。哽咽着摇头“没。”

    她是多么盼望能够见他一面啊,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她一定早些醒来,不,她根本就不会睡,她会一直等着他来。

    “那么。”谢旃顿了顿。那么第二天,她为什么那样古怪。也许虽不曾见到,也会有所感应吧,就像她的一举一动,她心里的欢喜忧愁,他也莫名会有感觉一样。情之所钟,大抵如此。可她的情之所钟,从此再不会是他了。“你放心,我已经派人到邺京找弃奴去了。”

    昨天得到消息后他立刻派人赶往邺京寻找桓宣,段祥也一道去了,有他这个了解桓宣习惯的人跟着,也许这两天就能找到。

    傅云晚怔了下“他在邺京”

    “应当是,有人看见了他,”谢旃道,“也许代国最近会有变动。”

    让她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脱口说道“他有危险吗”

    谢旃低眼看她,她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望着他,假如从前是清浅的溪水,此时已变成幽深的潭,藏了许多连他也猜不透的晦涩情绪。“眼下情况不明,但以我猜测,他在那边应当有所安排。”

    代国几股势力已经斗了多时,桓宣突然出现在邺京,应当是这场乱局快要有结果了,也许这个结果就是桓宣一手推动“你放心,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傅云晚悬着一颗心,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想清楚时侍从来了“郎君,陛下急召。”

    谢旃起身“绥绥,我先走了。”

    凭着本能起身相送,他仿佛在说什么,恍惚中一个字都没听见,满脑子都是桓宣。他来了,那夜竟然真的他。那握手,那拥抱,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哀愁,都是因为他。谢旃已经让人去寻他,可寻到了他,又要如何心里突然一惊,寻到了他,又要如何心里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抬头时,谢旃已经坐进车中,向她挥手告别。

    傅云晚恍惚着挥了挥手,以往总是目送他离开,此时也都忘了,转身便往门里走。

    谢旃怔了怔,平时她总会在门内目送,直到他走远了才会回去,今天竟立刻就走了。心里空落落的,然而这样的情形原是已经想好了的,他让人去寻桓宣,原本就

    是带了他的亲笔信,向桓宣解释这些天的一切,告诉桓宣她的抉择。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又何必伤怀。将那些缠绵的情绪都收起来,低声问侍卫“宫里可是有什么动静”

    “陛下想解除太子的禁足令。”侍从回禀道,“庾太傅力谏未果,是以召集诸公一道商议。”

    果然。谢旃沉默着,景元和是仁主,但仁,有时候难免就意味着心慈手软。此事已经拖了太久,须得尽快有个结果了。

    傅云晚直到走回房里,才意识到方才的事态,然而此时什么也顾不得,只将那夜的情形翻来覆去,又想过无数遍。

    他来找她了,他没有忘记她,甚至,他是不是对她还有那么一点点情意

    有什么热热的渴望从心底生出,让呼吸凝固着,心跳加快着。他来找她了。从前她总以为他已经忘记她了,绝望中什么都不敢再奢求,可如今他过来找她了,他没有忘掉她,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做点什么

    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还在邺京吗他并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假如见上一面,假如她亲口告诉他,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邺京城外。

    凌越催马从后面追上来“大将军,江东来的消息,关于傅娘子的。”

    见他浓黑的眉毛一下子压紧了“以后不必再报。”

    “是。”凌越答应着,眼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手里的密报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以后不必再报,那么眼下这个呢,看,还是不看

    却突然见他伸手向后“拿来。”

    凌越心里一宽,连忙赶过去双手呈上,以为他要拆开,却见他只是往怀里一塞,催着马飞快地又走了。

    这让凌越再吃不准该当如何了。既然说以后不必再报,那就该吩咐下去停止傅云晚那边的监探,然而他们这些心腹谁不知道桓宣对傅云晚至今难忘万一停下来出了什么事,那就再难挽回。不如继续哨探着,不再报上去就是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傅云晚都忙着在默写南史,三餐都是急匆匆吃了几口了事,似有什么无比急迫的情绪催着推着,让她只想快点,更快点,将手头的事情办完。

    又一页纸写满,放去边上等着晾干墨迹,手腕发着酸,头脑发着涩,傅云晚起身走到窗前,傍晚最后一抹夕阳将金红的影子拖在窗棂上,那个念头几乎是一下子,跳了出来。

    她该去寻他的。

    是的,她该去寻他。从来都是他推着她逼着她,从来都是他用一腔赤诚将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一点点推近,推得更近一点。他是那样百折不回,拿世上最热烈的心待她,可再热的心消磨得久了,总也会冷。她从来都是羞耻退缩,他推一步,她动一下,可这一次,该她来推一次了。

    该她来了。睫毛上湿着,水汽让视线都变得模糊,该她去寻他,该她将他们拉远的距离推近,该她去暖热他的心。她再不会让他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

    。

    一念及此,再也坐不住,飞快地跑去卧房,飞快地将冬天的厚衣服都挑出去,只留轻便好带的春装,装到一半时突然想起母亲的手稿,小跑着又去书房架子上搬下来,正忙着往书箱里装,又想起路程数千里,干粮也要多备些,忙忙地叫过侍婢想要吩咐,又突然停住。

    她是昏了头了,便是走,也不能这么毫无准备地走,如今代国内乱,冀州一带桓宣又在用兵,她得弄清楚路况,确保路上安全,否则只会给他添乱。摆摆手命侍婢退下,千万个年头嘈杂着,最后都变成那一个念头,她要去找桓宣了,这一次,换她来留他。

    傍晚时分,桓宣在魏郡城外落脚。

    昨夜一番争斗,元辂与元戎、贺兰祖乙同归于尽,如今他手里捏着大皇子这个元辂亲自指定的储君,就是起兵讨逆最好的借口。名正言顺,接下来的仗也能好打许多。

    各处查看一遍,待坐下时,不知第几次摸出怀里那封情报。

    破了一点,是他白天拆开时太着急,不小心撕破的。那时候他没看,想也知道没什么可看的,无非是说他们要成亲。那夜孔明灯底下他们含情脉脉地对望,傻子也知道是好事将近。

    将纸条摸了又摸,揉了又揉,揉得纸都起了皱,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很短,一行墨字跳跃着闯进眼中傅娘子只身搬去莫愁湖别业。

    这一刹那完全反应不过来是什么意思,沉默着又看一遍,直到第三遍、第四遍,心里一丝一缕,泛起酸胀,泛起惊疑。

    她竟然从谢家搬出来了,不曾跟谢旃一起,甚至她这么长久以来从不曾只身住过。为什么难道他们不准备成亲

    这念头一旦生出来,简直是见风就长,怎么都压不住。若是准备成亲,怎么也不会有这种明显撇清的举动,更何况以谢旃的性子,若是准备成亲,又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不在他的羽翼之下除非。

    除非他们,根本不准备成亲。她不要嫁谢旃。

    心跳一下子快到极点,几乎要跳出腔子。无数念头拥挤着划过,一个也抓不住看不清,到最后又都变成一个念头他必须弄清楚。他不能就这么算了。

    霍地站起身“贺晨”

    贺晨应声而至,桓宣深吸一口气“你带大皇子回范阳。”

    看见他眼中的疑惑,来不及解释又喊了一声“凌越”

    凌越飞跑进来,桓宣大步流星出门,牵过乌骓“你跟我去建康。”

    飞身上马加上一鞭,乌骓昂扬着撒开四蹄,冲上南下的道路。满心里火热着,夕阳最后一缕金红的光芒将飞奔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必须弄清楚,他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傅云晚第二天便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除了常穿的几件旧衣和母亲的书稿几乎什么都没带。她曾跟桓宣一道同行过,还牢牢记得他的习惯。他道行路之时能省则省,轻装最方便安全,所以她把所有不那么急需的东西都留下了,等将来路上好走时再送过去也不迟。

    她牢牢记着他的吩咐,那么他会不会,对她满意一点

    心里跳着,眼睛热着。她要去找他了,她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决定莫过于此,他看见她会是什么模样,惊讶,欢喜,还是生气

    让她一下子没了底,踌躇着犹豫着,又咬着嘴唇一点点鼓起勇气。便是承受他的怒火也是该当的,她一次次做错,害他一腔赤诚屡屡受伤,便是再大的怒火她也该当承受,哪怕她打她骂她,只要不赶她走

    不,哪怕他赶他走,她也再不会走了。她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她再也不会让他千里迢迢,一个人独自离开。

    第三天时,谢旃带来了消息“陛下已下诏追赠顾老先生为太常,谥文正,追赠张操为光禄大夫,谥文节,又命太子上表谢罪,禁足三个月反省,命内府督办,刊行南史。”

    景元和不同意废黜景嘉,立皇太孙,这是他们与景元和互相退让一步的结果。

    傅云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梢热着,重重点头“他老人家不在乎什么追赠,但如此一来,总算对张操,对这件事有个交代。”

    “有陛下这道旨意,便是将来太子也不会更改。你放心。”断没有做儿子的推翻父亲旨意的旧例,这部无数人心血凝聚的南史从此算是保住了。说话时突然看见案上厚厚一摞刚默写完的南史,不觉一怔,才三天功夫,她竟写了这么多必是昼夜都没怎么休息一直在写吧

    担忧着,想要劝时,瞥见架上顾妙的书稿不见了,心里突然一动。

    下意识地向卧房看了一眼,屏风后隐约露出书箱的一角,她把那个放在卧房里做什么不觉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卧房方向走了几步,隐约又看见一个包袱放在架上。

    心里那点猜疑一瞬间涨大,谢旃顿了顿“邺京有消息了。”

    看她急急望过来,谢旃道“元戎和贺兰祖乙谋逆伏诛,元辂身死,太子被弃奴带走,贺兰真以太后身份拥立四皇子为新帝,垂帘听政,朝中诸王和贺兰氏俱都不服,争斗不止,邺京、洛阳、平城几处都有兵乱,眼下弃奴应当已经返回范阳。”

    傅云晚一颗心沉下去,代国彻底乱了,兵乱之时,她该怎么上路

    听见谢旃唤了一声“绥绥。”

    傅云晚抬头,他一双带着深棕的眸子望着她“你可是准备去找弃奴”

    心底藏着的秘密乍然被识破,傅云晚沉默着,点了点头。她从来都瞒不过谢旃,他们相识多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他几乎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原本也准备寻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他。

    喉咙里泛起甜腥的痒意,谢旃咳了一声,又努力压下去“也好。只是到处战乱,你等我安排周全后派人护送你启程。”

    果然如此,方才他猜测的那些。她要去找桓宣了,她那样内敛羞缩的性子能做到这一步,一定是爱极了桓宣。

    听见她急急问道“你的病好些了吗,怎么又咳了”

    “好多了,剡溪公说再吃上几个月的药就没事

    了。”谢旃笑了下,心里泛起绵长的悲凉。她本来就是为了他的病来的,他却如此龌龊贪婪,硬生生耽搁了他们那么久。一切都该结束了。“这几天我吃他新换的药方觉得很好,这么多天以来,这是我头一次咳嗽。”

    傅云晚细细看他,他脸色比起前几天好了许多,况且剡溪公的医术她亲眼见证,景元和那么严重的中风都能几天之内恢复到这个程度,剡溪公亲口说过谢旃的病能治,又怎么会有虚言。心里的重负一点点消退,谢旃要好了,她也能够安心离开了“你好好吃药,多休息。”

    是在叮嘱她走以后的事吗心里的苍凉难以掩饰,谢旃站起身来“好,我记下了。我先回去安排。”

    车马离开别业,她又是很快转身回去,谢旃转过了脸。

    她要走了,去找桓宣。只怕今生,他再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了。

    这样也好,早该结束了。他会安排好路上一切事项,将她安安全全送去北地。

    车马快快走远,道边树林里一群飞鸟惊起,一群男人隐蔽身形向别业走去。

    四更近前,傅云晚还没睡着。

    为着在走之前把手头的事情都做完,这些天她默写南史总是熬到三更过后,作息一旦打乱,又兼心里想着启程的事,失眠一天比一天严重。

    正闭着眼睛养神,突然听见门外极轻的动静,似是有什么人走近了,有一刹那以为桓宣,然而她认得他的脚步,并不是。又以为是巡夜的侍卫,然而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卧房门前停住,随即是门闩拨动的细微声响。

    哒,极轻的响动,跟着是开门的声音,有陌生的脚步声一点点向屋里走来,傅云晚吃了一惊。

    不是侍卫,侍卫绝不会进她的卧房。

    想叫,然而此时并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叫起来说不定适得其反,惶急中飞快地下了床,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侍婢闷在喉咙里的惊叫,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浑身的毛孔全都炸了起来,光着脚跑去卧房后面那半间净房。此处与卧房以半扇木门隔开,窗户不大不小也不高,对着的是后院的小花园,若是情况紧急,可以从窗户里逃出去。

    月光淡淡,照出卧房里的情形,是几个陌生男人,轻手轻脚打起帷幕摸过屏风,向她床前摸过去。

    外面的侍卫至今还不曾有动静,不知是遭了毒手,还是不曾发现。怕得手脚都发着软,又在极度恐惧中,生出锋利的勇气。她是要去找桓宣的,她还没有见到他,她绝不能够出事

    抓着窗框往窗户上爬,手脚都在抖,抓了几次还是抓不住,情急之下用力咬破舌尖,血腥味填满了口腔,疼痛压倒恐惧,外面的风突然透进来,窗户开了。

    卧房里,一个男人揭开了帐子“人呢”

    傅云晚不敢再看,用力抓住,翻出窗户。

    闭着眼睛往下一跳,摔在地上扭了脚,忍疼爬起来又向小花园跑。那里有一个小门通向跨院,跨院出去就是往外院的角门,她得弄清楚侍卫是不是还在,如果不

    在了,她也能从外院逃出去。

    傅云晚拼命跑着,脚被什么扎破了,钻心的疼。可什么也顾不上,飞快地冲进跨院,在极度恐惧中还不忘小心锁上院门,免得发出声响惊动歹人。穿过跨院的角门是通往前院的路径,隐约能看见灯火,听见脚步走动的声响,是巡夜的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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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还在。悬着的心重重落下,傅云晚放声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声音是一瞬间便嘈杂起来的,身后的院门被撞开了,有追赶的脚步声和陌生的男子声音“在这里”

    前院里脚步匆忙,侍卫们听见了她的喊声想要过来救援,随即响起兵刃相撞的声响,这些歹人原来还有援手。厮杀声响起来,侍卫被歹人拖住,急切中赶不过来,空荡荡的路上除了几处盆栽再无他物,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傅云晚拼命往前跑着,前院的隔断门就在道路尽头,只要能跑到那里跟侍卫碰面,总会有人手能够抵挡。

    身后追赶的脚步越来越急,后心突然一紧,有人抓住了她“站住”

    傅云晚不肯站住,咬着牙狠命往前冲,嗤啦一声,衣服撕开一条口子,她暂时脱身,在恐惧中听见身后的脚步一霎时贴近了,来不及多想,抱起路边的盆栽回头,用力砸了下去。

    耳边一声惨叫,她砸破了一个男人的头,男人破口大骂起来,满脸是血继续来抓。傅云晚发着抖,从不曾做过这种事,此时却生出无穷孤勇。她决不能出事,她还没见到桓宣

    咬着牙继续往前跑,刚跑出一步,胳膊被抓住了,男人追上来,蒲扇大的巴掌向她脸上扇过来“臭小娘,竟敢砸我,耶耶打死你”

    巴掌带起的风让人紧紧闭上了眼,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下一息腰间一暖,一只大手握住了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