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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三天后,邺京城。

    房里闪进一条人影,幂篱从头罩到腰下,开口时一把软甜的嗓子“傅娇拜见大将军。”

    屏风之后,桓宣迈步走出来“宫里守卫森严,你怎么出来的”

    傅娇取下幂篱“陛下命奴去见大司马,奴就趁机出来了。”

    桓宣看她一眼,她唇边带笑眉眼含情,比起在兖州时别是一番景象。邺京的动向他听王澍说过,傅娇如今与元戎有些首尾,元辂看来知道,说不定还在暗中怂恿“见大司马做什么”

    “打探打探他们准备什么时候下手。”傅娇笑了下,“陛下等不及了,早起奴又看见他躲在净房吐血,奴猜着,他是想跟元戎和贺兰氏最后一博。”

    “你回去就说是今晚,三更跟前。”桓宣道。

    傅娇吃了一惊“到时候宫里必定大乱,奴身单力薄,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没法子为大将军效力了。”

    “到时候会有人接应你。”桓宣道,“你回去吧,或者想去元戎那里也行,一切照常就好。”

    傅娇松一口气,福身拜辞,要走时突然又想起来“七姐还在江东吗”

    桓宣心里一跳,低眼,傅娇正戴着幂篱,声音从纱幕里透出来“七姐是个闷性子,脸皮又薄,心里就算想什么嘴上也不肯说,有时候怕是得大将军问她才行。”

    眼见他脸色忽地一沉,傅娇大着胆子“像奴这种有什么说什么的,大将军不是也看不上么。”

    桓宣冷哼一声。她如今周旋几处有了底气,竟敢跟他调侃了。“你走吧。”

    “是。”傅娇又福了一福,“奴这就走。还请大将军替奴给参军道个谢,就说参军对奴阿娘的照顾奴很感激,一定尽心竭力报答他的美意。”

    门掩上了,这次她是真的走了,桓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整整三天不曾想过傅云晚,为着傅娇突然一句话,心绪再又浮沉。

    他也曾问过无数次,也曾空欢喜过无数次,便是再热的心也经不起这样的猜测反复。随她去吧,她想嫁谢旃,他成全她。

    “大将军,”凌越进来禀报,“已经透了消息给元戎和贺兰祖乙,说元辂准备四更动手。”

    “大将军,”贺晨紧跟着进来,他是得了传召,新近从范阳赶过来的,“城门那边安排好了。”

    所有纷乱的思绪全部抛开,桓宣颔首“走。”

    建康,莫愁湖。

    最后一箱书也已经拆开摆上书架,傅云晚转向谢旃“我没事的,放心吧。”

    谢旃不能放心。她从不曾独自生活过,况且莫愁湖僻处城郊,从前建康秩序井然,她一个孤身女子住着倒也罢了,但南北关卡放开后涌入大量流民,难免鱼龙混杂,近来城里的骚乱比起从前却是多了几倍。“侍卫都留下给你,但这边到底偏僻,若是有合适的地方还是搬回城里吧。”

    傅云晚点点头“好。”

    她答应得爽快,谢旃却有些疑心她并

    不打算搬回去。她母亲留给她的宅子就在城里,她若是想待在城里,就不会选择来莫愁湖。她大约还是担忧着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想要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吧。“门户一定要守好,我也会叮嘱里正多照应这边。”

    “好。”她依旧答得利索,她一向都是看起来柔弱,心里认准了却很固执的。

    “我走了。”一步一回头,这段距离,终也是走到了尽头,谢旃转身挥手,“走了,你回去吧。”

    门关上了,他离开了,偌大的院落空荡下来,除了侍卫和侍婢,再不见别的人。傅云晚沿着白石道路慢慢走着看着,觉得冷清,孤单,有点怕,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怪异体验。

    这么多年,她还是头一次一个人生活。

    在傅家时有母亲陪着她,后来是谢旃,再后来,是桓宣。这么多年里她头一次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一切都要靠自己决断,可她必须如此,这是她思来想去,最好的选择。

    如今既然不愿再与谢旃占着成亲的口实,如果腹中还有孩子,这里地方偏远,顾家不容易掌控,流言蜚语也能少些,她可以安心在此生下孩子,养大孩子,必定会苦些难些,但既然想好了,就没什么可怕的。

    如果没有孩子,那么从今往后也许都只是她一个人了,她得尽快适应,学会照料好自己。

    谢旃驱车往城里去。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从此割舍,再无法找回来了。

    想着她独自在那里能不能应付,又想着她下一步想要如何,是不是去找桓宣她虽一个字不曾提起,但南北阻隔,战乱频仍,他绝不会让她孤身涉险。而桓宣呢,他现在在哪里那夜别业中诡异的动静,是他吗

    侍卫都留给了傅云晚,只剩两个家奴赶着车往前走,道边树林里突然惊起一群飞鸟,谢旃回头,看见绿树从中短褐的影子一闪,似乎有什么人正往跟前来。

    大道另一头突然响起马蹄声,眨眼便到了近前,刘止带着几个侍卫赶来了“郎君,段祥发现了大将军的线索。”

    谢旃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别业的方向“什么线索”

    “可能是豹隐联络的符号。”刘止道,“段祥还在原地守着,郎君要不要过去看看”

    “去。”谢旃回头。去看看是不是桓宣,可如果是的话,要怎么跟她说

    车马离去,树林里一个穿短褐的男人从枝丫间探头“杨帅,还要跟着吗”

    “不了,他的人来了,没法下手。”被称作杨帅的人想了想,“去别业里看看,我看见过几次谢旃跟那女人在一起,多半是谢旃身边要紧的人。”

    话音未落,道路上又是一阵马蹄声,几个人立刻缩回树丛里,杨帅一双眼紧紧盯着,不觉诧异起来,来的是张抗,骑着马带着护卫,去的方向显然也是湖边那处别业,他也认识那女人吗

    马蹄声急,张抗很快奔到别业门前,翻身下马“请告知傅女郎,张抗来访。”

    阍者前去禀报,张抗在门前等着,环顾四周。

    想起当初随长辈来此拜望顾玄素,那时他第一次,看见顾妙。

    阍者很快返来“张侯请进。”

    张抗点点头,沿着白石砌成的道路往书房去。当初他看见顾妙时,她便在书房里帮着顾玄素做资料长编,她进门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清澈,如莫愁湖的水波。

    书房门开着,傅云晚福身行礼“晚辈见过张侯。”

    有一刹那记忆中的脸与眼前这张重合了,张抗怔怔看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听说你独自搬到这里居住,可是有什么难处么若有的话只管告诉我,我来处理。”

    傅云晚怔了怔,以他们的交情决然不至于得他如此关切,一时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便道“劳张侯动问,并不曾有什么难处。”

    张抗依旧看着她。此时看出了许多不同,顾妙是淡然娴雅的气质,自有一种出尘之感,眼前的少女却含着轻愁,似是为红尘所苦,无法得脱。不过她们母女两个的眼睛,都如此清澈。

    原该委婉点的,此时却再顾不得,径直将心里藏了多时的疑问问了出来“当年你母亲流落北地时,我曾给她写过一封信,她收到了不曾”

    傅云晚听出他语气中的急切,原来不止是她一直为这封信存着疑惑,张抗也是。“收到了。”

    虽是早已预料到的答案,此时依旧心悸伤恸,似是许多年前留下的刀斧,隔着时间,再一次重重砸下。张抗垂目“她可曾给我回信”

    那天回去后,他又找借口来过几次,再后来他们定了亲。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直到她随着父亲到荆州赴任,再不曾回来。他得到的消息是她不屈而死,但他总觉得不会,总觉得若是她不在了,他会有所感觉。他一直不曾再定亲,等了那么多年以后,终于得了她的消息,她被掳去邺京,有了一个女儿。

    他给她写了信,告诉她会接她回来,告诉她还在等她,可他再没收到过来自她的消息。她就那么突然在他生命中出现,又突然消失了。“她是不是给我回了信,不曾寄到”

    傅云晚不确定,那时年纪尚且幼小,许多事母亲并不会告诉她。“我不知道。那时候母亲生了病,不久后就过世了。”

    听见张抗沉沉的呼吸,他转过脸,许久不曾说话。

    惹得傅云晚心尖也酸涩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张抗转回头,眼梢泛着红“我知道了。”

    那压在心底许多年的疑问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张侯当年给家母的信,写了什么”

    听见他喑哑潮湿的回答“我说会接她回家。”

    傅云晚一下子湿了眼睛。原来如此。她一直都害怕那封信写的是什么绝情的话,到江东以后,看过这边的风气后尤其害怕,苍天有眼,总算不是。母亲总算不是怀着伤心痛苦离去的。

    四周一片寂静,许久,张抗站起身“今后若是有事便给我捎信,无论如何,我都会竭力而为。”

    他起身离去,背影落寞,傅云晚跟在身后送着,心头沉

    甸甸的。

    太迟了,那封信。假如母亲能早些收到那封信,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那么她与桓宣,是不是也已经太迟了

    城东一处寺庙里,谢旃慢慢走着,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香火旺盛,连绵数里都是庙里的产业,也包括这些对外租赁的房舍。庙产不同俗产,便是接待客人也只用跟庙里人打好招呼就行,并不像客栈那样需要登记造册,以备官府查验,所以多有需要隐藏身份的人来此居住。

    就如眼下,各屋里都住着不同打扮不同口音的人,南北混杂,若想在城中找一个隐身之所,这里再合适不过。

    “郎君请看这里。”段祥指着屋角一个火把型的符号,似是用利器刻在砖石上的,“我在城里找到了两三处,从前豹隐之间相互联络用的是豹爪符号,那次之后应该是改了,但符号能改,习惯一时半会儿总还是拗不过来,这几处符号的位置和形状都很像从前。”

    “入城记录我也查过,娘子生辰那天有几个北人商贩到这边贩丝,城门那边说其中一个护卫络腮胡子身量极高,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是桓宣,他来了。他现在还在城里吗谢旃细细看着那个火把符号“全城查找。”

    “郎君,”一名侍从找过来,“刚得的消息,邺京那边的眼线见到了桓大将军。”

    他竟去了邺京谢旃顿了顿,本能地感觉到即将有大事发生。

    邺京,安乐宫。

    桓宣越过宫墙,在一处楼阁藏好身形。

    元辂近来在此处起居。这里比皇宫小得多,护卫防守也就比皇宫容易处理,今夜应该就是在这里动手了。

    禁军一大半都在贺兰氏手里,如今贺兰氏有了觊觎之心,元辂手里能支配的兵力,大约也只够在安乐宫范围内布控了。

    桓宣推开一点窗缝,向外窥探着。

    夹道飞甍闯入眼帘,一道闯进来的,还有与傅云晚的记忆。当初他就是从这里带走了她,那天夜里,他们有了第一次。

    咬咬牙,极力将那些记忆抛开,却还是不可控制地想起。柔软的唇,微咸的汗,她留在他肩头细细的抓痕。不能想。用力一甩头,抛出去了,又似乎没抛出去,让人心烦意乱。

    从今往后,这些,都属于谢旃了吧攥得指骨泛着白,凌越悄无声地进来了“元辂安排大皇子三更从西门出城。”

    “拿住。”桓宣冷冷说道。

    努力将思绪拽回公事上。这是最后一次想起她了,从今往后,再不相干。

    时间跑得飞快,眨眼已是三更。

    无数士兵在暗夜中悄悄集结,又悄悄进入安乐宫,寝殿里一片寂静,元辂睡着了,元戎与贺兰祖乙带着心腹,悄无声息摸了进去。

    桓宣隐在阁楼里看着。元辂得的消息是这两人三更动手,这两人得的消息是元辂四更动手,为了稳妥,这两人必定会提前发动,如此一来,却正好与元辂的安排对上,今夜必定是两败俱伤,他正好

    坐收渔人之利。

    砰,什么东西打翻了。当,兵刃相撞的声响。一声长叫,是贺兰祖乙。漆黑的寝殿里突然亮起灯火,元辂桀桀的笑声划破夜空“让朕看看,究竟是谁想杀朕”

    寝殿里,贺兰祖乙低头看着透胸而入的刀,一脸难以置信。进门后他们便确认了床上睡着的是元辂,一直到他们走到元辂身前拔刀元辂都不曾动,却在刀尖入肉的刹那突然反击,将他捅了个对穿。

    噗,胸口的刀又被元辂拔出,鲜血飞溅中贺兰祖乙仰躺着重重倒下,最后一个念头是,元辂竟然是要跟他们同归于尽,那么只怕大皇子也不是四更走,只怕早就跑掉了吧

    噗,元戎的刀捅进元辂后心“好皇侄,多谢你替我除掉贺兰老儿。”

    扑通一声,元辂摔在地上一动不动,元戎拔刀,不信他就死了,跟着又补一刀,见他还是一动不动,这才放心近前查看,刚刚弯腰低头,元辂突然一跃而起,一刀捅在他肚子里,元戎惨呼着抬头,元辂浑身是血,桀桀笑着“好皇叔,侄儿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活着。”

    寝殿外刀兵响动,几家人马厮杀在一处,桓宣看见贺兰涛几兄弟,又看见宗室诸王,人人都杀红了眼,一座安乐宫顿时变成了修罗场。

    “大皇子拿住了。”一名豹隐落地来报。

    桓宣跃出楼阁,又一名豹隐跟上来“傅美人安然无恙,她道还想留在宫里为大将军效力。”

    那就由她去吧。桓宣一掠出了宫墙,在夜色中穿过邺京城重重街巷,望见西城门外的灯火。是贺晨,他们拿住了大皇子,正在城门外等着他。

    桓宣掠出幽深的城门道,低头,大皇子仓惶着着一张脸“大,大将军”

    “元戎和贺兰氏谋逆,陛下被刺驾崩,”就算没死,他会让他死。桓宣翻身上马,“给你舅父捎个信,就说你在我这里。”

    翌日早晨傅云晚醒来时,觉得身子懒得很,倦怠烦闷,小腹又有些隐隐做疼,低眼,看见床单上一点暗红的血迹。

    她来癸水了。

    不曾有孕。

    她与桓宣之间最后一点可能的联系,也断绝了。

    心里空荡荡的,侍婢隔着帐子回禀“娘子,谢郎君来访。”

    谢旃等在书房里,案上摆着累累的书,昨天她默写的书稿整整齐齐放在一角,她极是勤勉,才十来天功夫,就已经默写了厚厚一摞,想来再过一阵子就能全部默出来,有了这些再与其他弟子默写的相互对照印证,顾玄素半生心血总算是保住了。

    听见傅云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早。”

    谢旃回头,她低着头进来了,神色似有些恍惚,让他忍不住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傅云晚定定神。该告诉他的,可此时全没有心思,哀伤怅惘,极力掩饰也难以掩饰住。

    从今以后,她与桓宣再没有任何联系了。可她现在,如此想他。

    听见谢旃说的“我赶着过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说。”

    傅云晚抬头,他带着点晦涩的眸子看着她“你生辰那天,弃奴可能来过。”

    砰,心跳的声音如此响亮,傅云晚说不出话,怔怔望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