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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暖热的大手,一掌下去能握住她半边腰身,鼻端闻到了熟悉的,带着马匹和干草气味的男人气味,傅云晚颤抖着,是桓宣,他来了。

    这一次,她决不会弄错。

    在眩晕和惶恐中急急睁开眼睛,多时不见,那样思念着的容颜一下子撞进眼中心上。

    高鼻深目,伟岸如山,那样坚实的臂膀,那样宽阔的胸膛。傅云晚说不出话,抖得厉害,哀哀地望着他。他也看她,突然亮起的火把照着他深黑的眸子,并不像从前那样含着关切,只是无情无绪的一瞥,随即将她拽在身后。

    让傅云晚欢喜酸胀的心一下子惶恐起来,比起生气,她更怕的是他这样冷淡漠然的反应。

    余光瞥见兵刃的冷光一闪而过,先前追赶她的男人骂声戛然而止,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桓宣高大的身体牢牢挡着她,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地面上迅速有血染红,本来应该怕的,可她现在不怕了,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

    周遭的厮杀声一声比一声高,可在桓宣用身体给她构筑的小小世界里,一切都是安稳可靠的。他的手一直牢牢握着她的,粗糙的长满茧子的大手,那样熟悉的触感,那样炽热的温度,一切惶恐忧惧都已过去,全世界只剩下桓宣,拉着她拽着她,让她跟随他的步子走出这条长长的道路,来到外面的灯火下。

    杀声一时响起,一时寂灭,他昂然站在阶前,问道“是什么人”

    “兖州来的流民,”凌越已拿住一个审问过了,推在阶下跪着,“想挟持娘子要挟谢郎君。”

    离得遥远的世界突然又拉得极近,傅云晚低头去看阶下跪着的男人,皂巾包头,一身破烂的短褐,那脸异样陌生,她从不曾见过,他们要挟持她要挟谢旃,他们想从谢旃那里得到什么

    头顶上一声冷哼,傅云晚抬头,桓宣漆黑的眸子火光一跃“原来如此。你们想逼谢旃做什么”

    “逼他放了太子殿下。”男人啐了一口,“谢旃这误国的奸贼残害太子殿下阻拦北伐,耶耶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落到你们手里耶耶也没话说,有本事就杀了我”

    傅云晚心里一跳,本能地想替谢旃分辩,张了张嘴最终又忍回去。这是她头一次听人这么骂谢旃,那样一个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人,怎么会被骂做是奸贼更何况是兖州来的流民,因为是故土的缘故,谢旃对兖州流民从来都是格外优容,前些天还在四处奔走,为他们争取更合适的侨居地,怎么竟会有兖州人这样骂他

    满心里替谢旃委屈不平,正自出神,忽地觉得桓宣动了,抬眼,桓宣冷淡的眸子瞥她一眼“把人交给谢旃,问问他,要是找不到看门护院的人,要不要我帮他找。”

    声音冰冷,含着怒气,傅云晚突然意识到他是留意到了她方才的异样,心里不快,让她立时觉得不安,想要解释,又知道解释不得,只能把他宽大的手掌握了又握,紧紧抓着。

    士兵押起那群流民离开,桓宣心里似有火烧灼着。好一个算无遗策的檀

    香帅,连累她受此惊吓,还安排一群废物在这里,连个弱女子都护不住要不是他刚好赶到,今夜她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境地

    低眼,看见傅云晚蹙紧的眉头,她仰这头看他,眼梢是红的,鼻尖也是红的,让他在心疼急怒之外,突然又起了疑虑。

    她是为那个流民说的话难过吧方才他看出来了,她几乎要开口替谢旃辩解了。可笑他千里迢迢赶来救她,她一句话也不曾跟他说,只想着为谢旃正名。她还是不想看见他吧。也只有他这样蠢,一听说她独自搬出来便抛下一切,又来找她。

    究竟要撞过多少次南墙,才能彻底死了这条心桓宣甩开握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下台阶,身后跌跌撞撞的脚步声,跟着衣襟一紧,傅云晚拉住了他“别走”

    心里突地一跳,桓宣回头,灯火之下她一颗眼泪飞快地滴下来,颤颤地落在腮边,她紧紧抓着他,仰脸看着,纤长的颈子仰起脆弱的弧度“别走,如果要走就带上我,我跟你一起走。”

    似有什么极其灼热的东西一霎时侵袭,让四肢百骸突然都热起来,惊讶、疑惑中一丝酸酸胀胀的感觉迟钝地散布,到最后才确定是欢喜。桓宣沉默地看着,有一霎时想笑,又有一霎时对自己起了鄙夷,桓宣啊桓宣,你真是可笑,受她那般遗弃作弄,她轻描淡写一句话,你就全都忘了

    这念头让那些发热发烫的欢喜一下子全都冷下来,桓宣停住步子,一言不发。

    傅云晚发着抖,抖得站不住,只能死死抓着他,从他身上汲取力量“带我一起走吧,我跟你走。”

    他依旧只是不动,没有情绪的眸子打量着她。心里越来越惶恐,她想过他会生气,会惊讶,可她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冷淡。是再不会理她了吗可是不能,便是他不理她,她也再不会离开他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挽留,情急之下拉着他就想往内院走,他那样高大雄壮,她根本拉不动,急得眼梢都发着红,他突然动了。

    让她几乎要感激他了,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往内院去。

    桓宣便由她拉着她走。她也真是好笑,居然觉得自己能拖动他。而他也真是莫名,竟然跟着她走了。桓宣低着眼皮,就去看看她要做什么吧,反正天还黑着城门还没开,此时哪里也去不了。

    穿过来时的道路,穿过跨院,眼前是她的内院,她拉着他上了台阶,径直往卧房去,帘幕低垂,幽香淡淡,让他一霎时想起上次去她卧房的情形,脸沉了下去。

    她是否也曾这样拉着谢旃,去她的卧房

    傅云晚急急忙忙穿过帷幕,转过屏风,松开桓宣去取包袱“我都收拾好了,真的。”

    卧房没有没有点灯,淡淡一点月色照着,不很清楚,但桓宣还是看见了架上的包袱,不大一个青绸包袱,软乎乎的想必装的是衣服,她松开他取下包袱在胳膊上挽着,又急急忙忙来拉他的手,桓宣低头,看着她手指插过他的指缝,合上时,便是十指相扣的亲密,又突然反应过来她的说收拾好了,是指这些衣服。

    她早早的收拾好了衣服,是要跟他一起走可她怎么会知道他今天会来

    有许多疑问就在嘴边,也许是因为一开始没说话,此时也觉得有些说不出口,看见她反身往门外走,又在门口站住“母亲的书稿我、我也得带着。”

    桓宣垂目,看见墙角里放着一只箱子,不大,恰好能装下几册书的样子,她竟然真的收拾好了准备跟他走。为什么

    傅云晚松开桓宣抱起那个箱子,如今两只手都被占住,便是想拉着他也不能,心里有点惶恐,怕他就此抛下她,紧紧跟在他身边,他却突然伸手拿走箱子单手托着,他没有说话,然而这动作如此自然,让她一刹那间恍惚觉得回到了从前,下意识地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又去握他的手。

    软软的手指夹在指缝里,桓宣心里一时凉一时热,听见她怯怯的,低低的央求“我真的都收拾好了,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月光如水,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嫣红的嘴唇上,这样的夜,这样的她,又让他如何能够拒绝

    桓宣沉默着,与她十指相扣,走出卧房,走过内院,走出大门。乌骓等在门外,东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行李交给随从,桓宣翻身上马,拉起她抱在怀中。晨风拂过,带着水畔微润的湿意,带着春日清新的花木香气,他昼夜不眠从北地赶来时,怀着疑虑、急迫和无数的不确定,他不敢抱有什么期待的,而此时,在这样的晨风里拥着她,听着耳边不紧不慢的马蹄声,竟再一次,生出期待。

    城中。

    谢旃闻讯惊起时,桓宣的人等在门外,原封不动将桓宣的话转告过来“大将军让我把这些歹人给郎君送来,大将军还想问问郎君,要是找不到看门护院的人,要不要他帮郎君找。”

    谢旃拢拢领口走到门外,看见庭中跪着五花大绑几个人。这群流民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他真是该死,连累她到如此危险的境地。沉声吩咐“押下去审问,问出幕后主使和所有同谋。”

    建康城秩序森严,单凭一群人生地不熟的流民很难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背后必定还有景嘉的余党。那些人盯着的,可能不止是他。

    回身向来者行了一礼“你家将军现在何处可否带我一见”

    “没有将军的命令,我不敢自专,”来者还礼,“我得回去复命,告辞。”

    他转身离开,谢旃急走两步“他是要走了吗傅娘子呢”

    那人没再回答,纵身一掠飞出围墙,迅速消失在远处。喉咙里泛起腥甜,谢旃踉跄着跑出门外“备车,去城门”

    桓宣不会在这边停留,而她,早就有去寻桓宣的打算,又怎么会不跟桓宣一起走。她要走了。他连累她多时,决不能连句道别都没有说,就这么让她走了。

    车子飞快地驶出谢府,驶向城门方向。谢旃紧紧抓着窗户,四下望着找着。喉咙里的腥甜气越来越浓,她一定是要走了,以为不会再有如此痛楚激动的时候,以为都已经想好了

    放手,想好了结束,事到临头才发现,执念从不曾消失,亦且越来越深。

    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至少,他得送送她,亲口跟她道个别。

    “去北城门。”谢旃吩咐着。

    哪里离码头最近,桓宣多半会从那里走。天光已经放亮,开城门的鼓声轰然响起,道上三三两两,都是赶着出城的人,快点,再快点,要来不及了。

    城外码头,傅云晚跟着桓宣下马上船。长长的跳板一头搭在船上,一头搭在岸上,踩上去便是一阵晃荡,心里有点怕,不自觉地把桓宣抓得更紧,他突然转过脸看她,胳膊向她腰里一圈,已经带着她掠上了夹板。

    那片刻的,两脚离地的感觉让人如此眩晕,傅云晚手脚发软倚在他怀里,他便由着她依偎,随从很快也都上来了,船开了。

    江风鼓起白帆,船锚带着江水拖上来丢在甲板上,一眨眼间,建康城,江东的一切,就都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现在,她要跟他走了,从今往后,她再不会离开他了。

    谢旃赶到岸边时,看见远处几点白帆顺流而下,江船大小形制却都仿佛,这么多船,哪一条载着她

    饶他智计百出也无法确定,江风吹过,荡起岸边新生的芦苇,喉咙里的腥甜气再也压不住,谢旃抬袖,掩住喷涌而出的一口浊血。

    他终是迟了一步,来不及了。

    绥绥。一路平安。

    江上。

    傅云晚独自坐在船舱里,紧张地等着。桓宣送她上船后便出去了,大半个时辰过去,始终不曾进来。

    让她心里忐忑到了极点,从相见到现在他一句话也不曾对他说,可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告诉他,又怎么能安稳坐着

    想去找他,甲板上凌越那些人都在,犹豫着又不敢去,只能不停地向外探身张望着,原是坐在舱里的,一次次探视之间,不知不觉便越挪越远。

    现在,她挪到船舱口了。江风吹得头发落了一肩,才反应过来至今都还披着不曾梳头,胡乱挽了发髻又没有簪子,正四下寻找时,桓宣过来了。

    那样高大健壮的男人,走动时整条船都跟着摇晃,傅云晚抬头望他,他低头伸手,递过来一根簪子。

    他的簪子。傅云晚接过来挽住头发,那想了多时的话终于有机会说出了口外面冷,你进来坐吧。”

    他依旧看着她没说话,傅云晚咬咬嘴唇,羞耻着又暗自给自己鼓气“进来”

    话音未落,他弯腰低头,进了船舱。

    还算宽敞的船舱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傅云晚紧张着起身,拿起水壶“我给你倒点水吧。”

    桓宣沉默着伸手,余光瞥见她素色裙摆上一团暗暗的红。

    傅云晚倒了一碗水递过来,他没有接,迈步走到舱门口,放下了帘子。

    舱里一下子暗下来,他站在身后挡着她,语调有点不自然“你流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