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 小小的客栈登时忙碌开了。
屋外雨势稍稍减弱,屋内飘散着几丝油烟气,菜肴陆陆续续地被端了上来。
祁荀和将士同桌而食, 因有公事在身,谁也不敢沾酒, 没有酒水助兴,桌面上安静不少。
食了几箸后, 店小二又敲响了白念的屋门,白念披着斗篷,经过一段时间的小憩,倦容渐褪,眼神也明媚些许。
她行至楼道时, 李长安也出了屋门, 三两步小跑后,紧紧地跟在白念身侧。
“念念,身子可有舒坦些”
李长安关怀备至的语气, 恍若一声响雷在祁荀耳边炸裂。
他捏了捏手里的木箸, 随着吧嗒一声,木箸从拇指处断裂, 一分为二。
同座的将士顿时吞了吞口水,互望一眼后, 默默地放下手里的木箸。
“主子,您有事吩咐”
祁荀抬眸瞥了一眼神情紧绷的众人, 说了声无事, 又将视线落在右桌的白念身上。
白念方才落座,便觉背后有一道眼神火燎燎地盯着她,她不自在地埋首喝茶, 生怕身后之人,是花楼金妈妈亦或是小侯爷派来的。
“念念怎么不吃”李长安坐在她身侧,替她夹了满满一碗菜肴。
她不想教他们忧心,伸手接过后,吃了几口。
祁荀看在眼里,腾然起身,木凳向后挪,发出刺耳的声音。
白念心里一紧,侧首去瞧时,却只瞧见一抹离席的背影。
流音咬着木箸问道“这些都是甚么人来头不小,火气也不小。”
白念摇头,兴许是一路逃跑,心里隐隐不安。这么些人,身形魁梧,手持利刃,瞧着不像是善类。若他们当真来者不善,单凭流音和她,断然是翻不出这些人的掌心的。
用过晚膳,白念怕招惹事端,故而早早地呆在屋里。她合被躺在塌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眨了又眨,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正此时,屋外的木质地板“嘎吱”一声响了,白念裹紧锦被,整个人蜷缩在一块。
她时不时地朝屋外望去,后又觉得自己单坐着反倒处于弱势。锦被一掀,她光着小脚噔噔下榻,左顾右盼后,捧了小几上插花的瓷瓶。
屋门外踱步的声音并未减弱,白念摸黑过去,悄悄地躲在屋门后边,她高举双臂,袖口堆积在手肘处,露出一段莹白的小臂。
有一抹的光亮从门缝里钻出,地面的光束愈发宽了,直至地面出现黑影,白念呼吸紧促地紧了紧手里头的东西。
然而还未等她动手,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小姐,您睡了吗”
白念松了口气,唤了一声“流音”
“小姐脸上的红痕还没褪干净,我上马车取药去了。”
流音阖上屋门,又将屋内的火烛点亮。火光蹿长,她这才发现她家小姐神色慌张,手里还捧着瓷瓶。
“小姐,方才发生何事了”
白念摇摇头“我还以为是楼下的人前来寻事。”
“他们个个长得凶狠,为首者压着帽檐,瞧不清容貌,也难怪小姐见了害怕。”
“晚间用膳时还听掌柜的说,应郓那厢民愤激起,闹出不少事。而应郓一地,素来仰仗祁小侯爷管辖。事情一出,圣上立马下旨,着小侯爷平息此事。去应郓唯有这么几条路,我只怕在这遇上小侯爷,被他撞破我逃走的事。”
听白念这么一说,流音的心也高高悬起。
就在此时,屋外又响起一阵敲门声,主仆二人互望一眼,流音拔了拔嗓音问道“是谁”
屋外并未做声。
流音接过白念手里的瓷瓶,临近屋门时,复又问道“谁在那儿敲门”
仍是无声。
过了一会儿,屋外脚步声渐远,直至逐渐消失,流音才开了一条门缝。
她推门而出,左右环视了一圈,发现细长的廊间,空无一人。正当她想阖上屋门,垂首时却瞥见屋外摆着一个封口的白玉瓷罐
“这是甚么”流音拾起一瞧,比对桌案上摆着的另一白玉瓷罐,嗅了嗅气味后,才发觉这两罐竟都是消肿祛疤的药膏。
“小姐,与沈姑娘给的是一同种。”
白念接过手,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确实别无二致。
只是这药膏乃是御用之物,沈伯伯在太医署为官,有这药膏自是不稀奇。屋外摆着的这瓶又是从何而来呢
“小姐,这拿还是不拿”
白念俯身,将药摆回原处“不知来头,不拿。”
客栈大铺,祁荀与下属挤在一屋。
他隔三差五地推门,踮脚朝二楼处望去,来回反复的动作,惹得下属目光警惕,还以为客栈内混入不好对付的人。
他们列成一排站在祁荀后边,皆踮脚从半掩的门扉处向外望。
祁荀回身时,没注意,后边簇拥在一块儿的下属无处借力,齐齐朝他身上倒去。
屋门原是半掩,被下属一推,祁荀整个人装在格扇门上,趔趄着冲撞出去,闹出不少动静。
适逢白念出屋子摆回药膏,听到动静后,倚着栏杆向下瞥了一眼。
这一眼,便教她怔愣在原地,迟迟回不过神来。
祁荀抬眸时,四目相对。他慌乱地掸了掸自己的衣裳,又掌心握拳,放在口鼻处轻咳一声,浑身上下透出前所未有的拘谨。
打他在客栈内碰见白念,他便一直斟酌着该以何种方式碰面。
兴许是走在楼道处碰着,亦或是翌日清晨去应郓时佯装偶遇,祁荀算计了千百种法子,谁料自己竟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白念眼前。
他扯出一抹笑,唤了声念念,又朝二楼处的小姑娘挥了挥手,可小姑娘却半分脸面也不给她,瞥了他一眼后,没好气地回了屋子。
就连手里头的药膏也忘记放下。
祁荀三两步跑上二楼,在屋外踌躇半晌,一手高高抬起,悬在空中,又咬牙放下。
正当他将要敲门时,屋门突然开了。他瞧见眼前的小姑娘,眸底泛红,樱嘴向下瘪着,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
祁荀心口一疼,恍若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过,针孔细小,却刺疼刺疼。
早在听闻白念被卖入莳花楼时,他便着丛昱去了柳氏新的住处。白念对柳氏尚存些情谊,他不好下手,能击溃柳氏内心防线的,恐怕唯有她私生的儿子,柳詹。
故而柳詹原些只需流放千里,因祁荀的一句话,他又受了杖刑,柳氏心疼地紧,堂前哭天抢地,最终两眼一抹黑地哭昏过去。
只是她醒时,再也见不着柳詹。
而金妈妈那处,他也并未留情面。花楼总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要祁荀想查,总能查出金妈妈的罪责来。牢房内多私刑,白念受的,她一个也跑不了。
可祁荀知晓,即便是替小姑娘出了气,受过的屈辱已然同撕裂的布帛,择再好的绣娘缝制,也难免留下印来。
“念念,我”
“谁准你这般喊我”
还未等他说出口,白念就红着眼将药膏塞入他的手里,屋门重重一阖,险些夹着祁荀的手。
她并不想理祁荀,为了眼前的男人,她不惜夜闯乔元均的住宅,辗转难眠地替他鸣冤想法子。可他无罪获释那日,竟是说走就走,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就如沈语安说的,没半点良心。
“小姐。”流音听见动静,上前问道“外面是谁呀”
白念冷嗤了一声,拔高声音道“不熟。不认识。”
这话传入祁荀耳里,他浑身一僵,头一回感到鼻子上冒烟,急在眼前。
乔元均说得没错,他先前确实将白念看做音音,可后来也不知怎地,白家小姑娘的一举一动仿佛同他紧密地牵连在一起,一回回听闻她出事,祁荀恨不能手刃欺辱她的人。
他又拍了拍屋门,动静之大,反倒将住在隔壁的李长安吵了出来。
李长安瞥见祁荀后,先是愣了一瞬,后来才记起,眼前的男人,正是春日宴时,伺候在白念身侧的侍从。
虽不知这侍从如何来了绥阳,可白念不待见他,李长安自是要将他赶下楼去。
“念念赶了一日的路,眼下是要歇着了,她既不愿见你,你便回吧。”
祁荀敛起好脾气,沉着脸扫了一眼李长安。
方才白念不准他这般喊自己,反观李长安,一口一个念念,倒是叫得亲热。
他自是愿意也合该受白念的气,可李长安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我与她的事,同你有何干系”
李长安被他这话一堵,不争气地红了脸。他直了直腰背,搬出李裕先前应允他的事。
“怎么没关系,我阿爹说了,若待我考取贡生,就向白府纳采。”
故而他没日没夜地习法令政论,只盼今岁会试能拔得头筹。
祁荀皱了皱眉,这事,他倒是从未听白念提过。
“再者,我同念念自幼长在永宁,两家又颇有往来,如何称得上没干系”
这话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他虽同白念相识于去岁,说到底,二人之间的交集却远多于祁荀。
祁荀勾了勾唇角,笑了声“李公子何时考取贡生还是个不定数,纳采一事,如何轮得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