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 孟氏眉头紧蹙,他来来回回地在踱步,没走几步, 都要侧首向屋外望去。
“夫人,你等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圣上亲下的旨意,你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孟氏双手紧握, 一双带着愠气的眸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厢私兵的事尚未解决,应郓那厢又出了事。他这么来回折腾,身子如何受得了。听他属下说,他昨夜连夜赶去永宁,也不知做甚么去了, 到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眼瞧着黑云密布, 大雨将要落下,院内的树枝齐齐弯腰又齐齐直回。
祁展年也吹了吹胡子,可他却有些看开了“他愿折腾便教折腾去吧。这么大人了, 我们还能拦住他不成”
孟氏稀奇地咦了一声, 仔细打量着侯爷不太自在的面容“先前你可是总不愿他去应郓,眼下反倒改口了”
应郓那地, 祁寒溽暑,日日同刀光剑影打交道, 一不小心便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者,朝中重文轻武, 即便如此, 但凡重兵在握者,他日必然为圣上猜忌,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祁荀自幼聪颖, 不似寻常武将徒有一身蛮力。但凭其卓然文采,崇论宏议,谋个文官自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人父母,既盼着孩子有所出息,更愿他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祁展年是沉闷寡言的性子,不擅表达。父子二人碰面,他分明对祁荀关切得紧,开口时却是些拙劣的争执。然而时间久了,他也想明白了,不应做过多干涉,祁荀的事还得他自己拿主意才行。
“你瞧我们说了这么多回,他哪只耳朵听进去了况且这次又是圣上旨意。”
祁展年负手叹了口气。
正此时,两道明丽的身影晃入眼帘,是祁玥和赵婉并肩走来。
赵婉身上带着不少东西,她回回来侯府,回回尽足礼数。只今日手里头的东西,有一半是给她自己置办的。
祁玥攀上侯夫人的手,一双眸子古灵精怪“伯母,赵姐姐听闻小侯爷要去应郓,也要同去呢。”
“胡闹”祁展年厉声呵斥了一声,抬眸时瞥见赵婉涨红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稍重了些“赵姑娘见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应郓条件艰苦,你一个姑娘家还是不去为妙。”
赵婉哪会错过这个机会。侯府她借机来了好几回,孟氏待她虽热络,实则却没甚么进展,小侯爷忙得脚不沾地,她们碰面的次数当真是屈指可数。
再者,她今日一早便听闻祁荀匆匆出城,能教他焦心如焚去永宁的,恐怕唯有白家那位姑娘。
说来也怪,白念的那枚玉牌既在自己手里,阿爹同祁荀的谈话也滴水不漏,可祁小侯爷怎么就不将她的身世公诸于众
赵婉咬了咬牙,她若不抓紧,紧跟在祁小侯爷身后,她筹划许久的计谋恐怕就要付之东流了。
“侯爷说的是。只是姑娘家总归是比男子要心细些,我若过去,兴许还能照料他一二。”
说着,她便含羞带怯地垂下脑袋,这幅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免觉得他们二人如胶似漆,片刻也不愿分离。
孟氏与侯爷互望一眼,随即点头。
祁玥站在一侧抿了抿嘴,总觉得这位赵姑娘心口不一,满是算计。她扯了扯孟氏的衣袖道“伯母,这事得问过大哥哥吧”
祁荀教她看住赵婉,赵婉若擅做决定去了应郓,被她那大哥哥知晓,他又该沉着脸同她算账了。
孟氏有些迟疑,这事最为妥当的便是问过祁荀。可祁荀那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如实同他说,他定是毫不犹豫地拒绝。
正犹豫着,院内的水缸漾开一小圈涟漪,密密麻麻的雨丝兜头而下。
几人退至檐下,锦衣上晕出一片黑渍。只是等了好半晌,他们并未等来祁荀,反倒是丛昱,冒着瓢泼大雨匆匆跑入院内。
“他人呢”祁展年开口问道。
站在一侧的赵婉期待地等着丛昱的回话。丛昱脸上布满雨水,重喘了几口气才回道“小侯爷才至城门,便接着圣旨,眼下已在赶去应郓的路上了。”
孟氏眉头紧蹙“这么大的雨,如何赶路万一没到应郓,身子倒是先淋坏了”
祁展年连声呸了几句“他不会找间客栈先住下吗”
闻言,赵婉失落地垂下眸子,她本想着与祁荀一同前往,眼下,祁荀先行一步,她却只能等雨势渐小后再慢慢赶路了。
“你没同小侯爷一块儿吗”
丛昱愣了一瞬,这赵家姑娘倒是性急,关切主子也便罢了,竟连他也一并询问起来了。
可话说回来,他是祁荀的近侍,又得祁展年吩咐,平日里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此回祁荀去应郓消除民愤,照理说,他应当紧跟才是。
对上侯爷紧盯的眼神,丛昱只好老实交代“是主子让我待在绥阳,还有事交付与我。”
“甚么事比他自己的安危还要紧要”
丛昱支吾半天,眼神躲闪,他总不能说是为了一姑娘吧。
大雨倾盆而下,卷着黑云欺压了整片天。
起初马车还能驾驶,雨丝再紧密些,小路泥泞,车轮陷于其中,每行一段路,马车颠簸晃动。
车夫吃力地牵动缰绳,才堪能行一段路。
“小姐,马儿的鼻息渐重,不宜再赶路。小的瞧见前边有座客栈,不若今日先在那儿歇脚,等明日雨停再动身吧。”
李长安挑开帘,雨珠扑面而来,他呛了声,知晓风雨来势汹涌,确实不宜再走。
白念点头,她虽心急,却不能急于一时。
四人在客栈前落脚,车夫将马儿牵去马厩,店小二挂着抹布迎了上来“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李长安环视了一圈,发现这家客栈并不宽敞。
大约是地处偏僻的缘故,客栈拢共才没几间上房。
小二将人领到雅间后,过了约莫四炷香的时辰,客栈外马蹄溅水声逐渐逼近。
听这声音,赶来客栈不仅一二人,小二撑伞往外一瞧,约有十几二十几人破雨而来。
马儿哀啸的声音此起彼伏,为首者身着黑色披风,帽檐压得极低,几乎瞧不清面容。下马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下属,他脱下身上沾水的蓑衣,粗犷的面容上,刻着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店小二吓了一跳,缓过神后才壮着胆子问道“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大雨没过下属的声音,他只好进一步,贴耳回道“住店。”
“这”店小二为难地往后瞥了一眼,发觉住店者人数众多,他伸出一根指头清点了一下,又转身核对数目,发觉客栈内仅有的屋子,完全容纳不下这些人。
“客官您有所不知,方才小店来了四位客人,已然占去两间天号。眼下尚且空着的屋子,大约是容不下这么多贵人的。”
面有疤痕的男子眉头紧蹙,他将店小二拉至一侧,又暗自从怀中掏出腰牌,低声道“你去教他们四人住同一间屋子。留一件上好的天号与我家主子,剩下的人,我们拼拼凑凑,也能过上一夜。”
“可是”
店小二瞥了一眼腰牌,登时住嘴。原先就沾了水渍的双腿愈发寒凉。眼前这些气势汹汹的,不是旁人,正是朝廷下派的将士官兵。
他这家小小的客栈,即便是得罪方才的客人,也不愿得罪他们。
小二“诶”了一声,将帽檐压得极低的男子请上二楼。走至白念屋子时,他伸手敲了敲门。
流音以为是到了用膳的时辰,推门而出后,才发觉店小二为难地绞着抹布。
“怎么了”
店小二上前一步耳语道“客官实在对不住,小店来了贵人,实在不敢得罪,不知客官能否屈尊移到下大铺住一晚,亦或是与你们同来的那位公子将就一晚。”
流音一听,抬眸去瞧倚着环胸倚栏的男子,瞥了一眼后,她收回眼神道“说得甚么话,我家小姐清白之身,你让她同那公子将就一晚”
店小二也觉得这事荒唐,他方才就想通那几位官兵说,来小店住店的是一位公子、一位车夫、两位姑娘,这如何能将就
可他话未说出口,对方便拿腰牌恫吓他。
“小店赔姑娘银子,去大铺如何”
流音抿了抿嘴,出门在外,她也不想多事,没好气地回了句“我去问下我家小姐。”
屋门复又阖上。
店小二踮脚望了一眼,急得满头大汗。
不出一会,屋门嘎吱一声开了。
出来的,是个玉貌花容、淡扫峨眉的姑娘。
她穿戴整齐,迈出屋子后,不卑不亢地颔首道“劳烦了。”
话音甫落,倚着栏杆的男子身子一僵,终于有了动静。
他微微抬眸,从帽檐下瞧见一位双瞳剪水的姑娘。姑娘身披粉白色斗篷,靡颜腻理的脸上尚且留着几道浅红色的指痕。
他的眉宇越拧越深,正想瞧得仔细些。
店小二转身挡住了她的身影。
“贵人,屋子给您腾出来了。”
廊间静了一瞬,雨声清晰可闻。
“贵人”店小二又唤了一声。
男人这才回过神,淡淡地道了声“不必了。”
他压低声音道“这屋子,留与这位姑娘吧。”
说完,他压了压帽檐,转身下了一楼。
流音拍了拍店小二的肩“贵人如何说”
贵人有些稀奇古怪,店小二摸不着头脑地回道“贵人说不必了,教我把这间屋子留与这位姑娘。”
流音顿时眉目舒展,又扶着白念回了屋子。
一楼围坐在一块的将士瞧见自家主子下来后,互望一眼,立马起身作揖。
“小侯爷,可是那店小二招待不周亦或是那些人不肯将屋子让出来”
说罢,他端出一副要同雅间的姑娘算账的阵势。
祁荀伸手将他拦下,帽檐下的眼神沉得可怕“方才是你同店小二说要将屋内的姑娘赶去大铺的”
下属还没摸透他的脾性,只以为是自己办事不利,没能将上好的屋子留与祁荀。
却听祁荀冷语道“今夜通通睡大铺,军营那等祁寒溽暑之地都能住下来,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就不错了,竟还在那儿挑三拣四”
被呵斥者心里腹诽道,他头一回随小侯爷出来,私以为京中长成的官宦子弟大多是矜贵娇气的身子,甚么都求最好。他为了讨好小侯爷,暗地吩咐店小二留出上好的天号,只没想到,这芝麻大小的事竟也能惹怒小侯爷。
他垂首认罚,等了好一会,也没听着祁荀的吩咐,抬眸偷偷瞧了一眼,却见小侯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天号出神。
不禁嗫嚅道“还说不想住天号,这眼神一刻也没离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确实有点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