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天气放晴。泥泞的泥地结成泥块,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祁荀早早等在马车边上,见白念出来, 漫不经心地向前挪了几步,这等佯装不经意碰面的手段属实拙劣了些。
白念并未抬眸瞧他, 绕过他后,直接上了马车。
祁荀的下属迟迟等不到他, 眼看着时辰愈来愈迟,只好壮着胆子催促二。
说来也怪,宣平侯府的这位,素来严于律己,规矩比谁都重, 今日误了动身的时辰, 是一干下属全然没想到的。
非但如此,他拨了个身手较好的将士紧跟在白念身后,应郓这地并不太平, 万碰上不必要的麻烦, 总不会如上回那样身陷囹圄。
只那落单的将士有些疑惑,摸不透小侯爷此举是为何意。左思右想, 大约觉得马车上的姑娘不肯让出天号,下了祁小侯爷的脸面, 而小侯爷又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教他路跟着, 兴许是为了寻找下手的时机。
如此说来, 昨日廊间的吵闹也算是说得清了。
马车上,白念颓着张小脸,她怎么也没想到, 赶往应郓的路上竟能碰着阿寻。
昨日在屋外瞧见面熟的男人时,她又惊又喜,可乍想起他同赵婉的事,甚么好脾气顿时烟消云散。
“小姐。你在生阿寻的气”
白念自诩不是个易动怒的,很多糟心事摆在她眼前,她也只是叹了口,随之将其抛诸脑后。
偏在阿寻身上,她气了回又回,总也迈不过这个槛儿。
心里虽气,却仍是嘴硬道“我气他甚么他哪里值得我气了”
流音抿了抿嘴,昨日那副无论如何也绝不开门的仗势,分明就是在生气。可流音也没戳穿白念,因她心里也有气,她家小姐哪里都没亏着阿寻,可阿寻却是一言不发地出了城。
“小姐,还有事我也觉着奇怪。阿寻不是去了绥阳吗又如何会出现在这儿”
白念早就想过这个问题,诸如阿寻送来的药膏从何而来、身边的将士又是怎么回事。只是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看来这几日,非但她经历了不少事,便是阿寻,也变了许多。
正想着,马车逐渐驶入人烟渐盛的小城。李长安环视了圈,大约觉得这地较为安生,这才挑开轿帘同白念辞别。
李长安先前在永宁时,受制于李裕,不常出门,见到白念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这几日同白念朝夕相处,他心里十万分不愿意就此别过。
可春闱近在眼前,他若不抓紧回去赴考,那便真如阿寻所说的那样,迟迟纳不了采。
他叮嘱了车夫几句,约莫是行车迟缓些,又同流音交代了几句,磨蹭了好一会才步三回首地折返绥阳。
眼下,白念所处的小城,距离应郓约莫还有日,她挑开小帘,沿途瞧见不少吆喝的摊贩。
难得的烟火气教她稍稍松神,她托着香腮,眼神里有多了几分灵动与希冀。
“待我寻找阿爹,我就劝他罢了纲首职,兴许开间小铺子也是桩幸福的事。”
经历这些天,她也明白,甚么金银钱财、皇权富贵,都不如阖家欢聚、平安喜乐来得舒心。
马车辚辚声复又响起,白念心气逐渐趋于平和,困倦之意忽然席卷,卷翘的羽睫扑扇了几下,倚着车壁睡了过去。
醒时,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白念捂了捂眼,从指缝处瞧外边的状况。
车夫敲了敲车壁“小姐,这儿有处酒楼,该用午膳了。”
白念“嗯”了声,找了处阴凉的位置坐下。才坐下,她便抬眸环视匆忙的行客。
阿寻同她是前后脚出门的,起先阿寻紧跟在她身后,白念瞧着心烦,索性放下小帘打算小憩。
这打盹,再醒时却不见阿寻身影。
白念心里仍有些牵挂,这人有段时间未见,没见着面时倒也觉得没甚么,偏碰面后,心里的委屈、愤懑、记挂登时一涌而上,像煮沸的热水,咕噜咕噜冒个不停。
她简单了要了几样清淡的菜式,店小二上菜极快,几人默不作声地用完,又接着赶余下的路。
到应郓城外时,月色浓郁。
应郓同绥阳不同,绥阳风雨调和、富贵繁华,是祥瑞之地。可应郓风沙漫天,燋金流石,入眼之地,黄褐色一片,压抑地教人喘不过气来。
苍老破败的城门重重地立泥土地上,像是迟暮老人,独剩几分寥寥无几的朝气。
白念赶在城门关阖前入了应郓,天色已晚,她并未急匆匆地拜访苏穆,几人在近处的家客栈落脚,打算等到翌日清晨,再去街上买些拜访的礼品。
这几日应郓并不安分,先前因严格的城防已然惹这地百姓不快,前段时间又在边境处发现居民的尸身,照当地百姓所说,这些惨死之人,大多死于官兵之手。
刀切的政令,官府的不作为,引起不少民愤。
白念在街上走上,总能听见不少言论,有些是怒斥官兵的,亦有描述惨死之人可怖之状的。整座城,戾气十足,内讧四起。
流音听着哆嗦着搓了搓小臂“小姐,我们还是快些去寻苏大人,我总觉着应郓这地并不安生,长久呆下去难免提心吊胆。”
白念觉得她的话在理。
应郓物资短缺,开铺营生的铺子屈指可数。白念大致逛了圈,挑了家还算像样的铺子,备了几份薄礼,转而去寻苏穆的住处。
路上,她时常听人提起一人的姓名。回回提及这二字,白念的面上便会划过丝惊慌。
“祁小侯爷,也到了应郓”
去应郓有条必经之路,她这路上除了碰着群身形魁梧之人外,也就碰上了阿寻。
白念没疑心阿寻的身份,只以为那祁小侯爷,隐身于客栈众身形魁梧的人当中。
思及此,白念抿了抿嘴,不由地加快脚下步子。
苏穆的府邸并不宽敞,屋门上甚至还有剥落的朱漆,白念叩响门环,出来探头的是一个年纪较轻的门房。
“姑娘有事”
白念点头,说起白家同苏家的关系,门房也并未为难她。
“只是苏大人去小侯爷那儿回禀军务,没有二个时辰可能回不来,还得劳烦姑娘这在儿休憩片刻。”
白念点头,面上带笑,是她有求于人,莫说等上二个时辰,便是等上几日也是无妨的。
苏家一切从简,府内没多少伺候人的侍婢,就连这位年轻的门房,也是苏穆瞧他可怜,才将他留在府里谋了份差事。
所幸这个门房也没干晾着她,替白念斟了盏热茶后,站在一侧问道“姑娘头一回来应郓吧。”
“是头回来。”
若不是白家陡生变故,阿爹又出了事,她倒是没想过,自己会出这么远的门。
“姑娘莫怕,应郓这地虽不比绥阳,平日里也还算是安定。这几日的混乱,主要是民愤使然。不过这些事想必都快消停了。”
白念眨了眨眼,心里满是疑惑。
她来苏府前,听当地百姓提及,应郓戒严,出入繁琐,给当地百姓带来诸多不便。自这政令下达后的大半月时间,百姓吵得吵,闹得闹,有官兵为维持秩序,失手打死一贩卖瓜果的老农。自那以后,失手的官兵虽被革职打入牢狱,可百姓却是闹得更凶了。
有这前车之鉴,边境出现几具男尸时,百姓皆将此等恶劣行径归咎于官府作为。
“可是查出背后真正的凶手了”
门房摇了摇头“尚未。但是此回,小侯爷回来了。”
白念端茶的手顿,险些晃出茶水。
又是小侯爷。
她在永宁时偶尔听别人提起几句,在绥阳也是如此。偏在应郓,她才来这儿短短一日,沿途就听了好几回祁荀的名头。
西梁关于祁荀的传闻褒贬不,但来了应郓后,所有关于祁荀不好的言论,凭空消失,这她还是头回听到尽是夸赞的话。
由此可知,能将应郓地的百姓心悦诚服地夸赞,这位身份矜贵的小侯爷,兴许当真有些本事。
门房的话外之意,白念听得清楚。有祁荀坐镇应郓,百姓高悬的颗心自然可以放下。
这原是句能宽慰的人的话,可她想起金妈妈狠毒的脸,以及那句既是祁小侯爷买了你,白念就面色燎白,不寒而栗。
“小侯爷有这么厉害吗”
门房沉吟半晌,不知如何回答。
倒不是答不出,只是祁荀有诸多令人钦佩的事迹,他不知该从哪件开始说起。
“谁也不是一来就能服人,他初来应郓时,没少受将士与百姓的嘲讽。大家总觉着京中矜贵的世家公子爷定是受不了应郓这艰苦卓绝之地,是以大家都接二连三地给他下马威,劝他打哪来的,便回哪儿去。”
白念也认可这话,世人爱权,又触之不及,对这遥远的东西,人们总爱持有偏见,她在永宁初听祁荀名头时,也没觉得他有多大能耐,甚至觉着他也是玩世不恭、仗势凌人的世家公子。
“那后来呢”白念突然提起兴致,她虽然同祁荀没甚么交集,却因金妈妈说,她的身契如今在祁小侯爷手里,那她总要探听些祁荀的事,以备不时之需。
门房自幼长在应郓,对应郓的事无所不晓,他左右是闲着,也乐意同白念说。
“他着人绞了那些多嘴之人的舌头。”
屋内陡然想起茶碗落地的碎响,白念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茶盏里青绿色的茶水,到底是没稳住,股脑地洒在衣裙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越描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