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鸣睡得并不安稳,一晚上翻来覆去,乱梦不断侵袭,先是梦见长姐芳聘对住他落泪,巍鸣连声问她怎么了,她却如何都不肯说,只是痛苦无助地看着他,巍鸣着急起来,伸手欲抓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她的身体,扑了一个空,急得他遍体生汗。而后便是多日不见的小妹离樱,他梦见她狂奔在山崖绝路之上,被一群人追杀,天上就下着跟现在一样的瓢泼大雨,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什么都看不清,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小妹此刻心底的绝望,她无处可去,只得掉头逃向悬崖,后背紧贴在峭壁之上,纤手抓住藤蔓,可是那群人根本没有打算放过她,一路紧逼,竟是要将她往绝路里逼,巍鸣看得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叫她:小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脚底一滑,坠落万丈悬崖。
巍鸣一声狂叫,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叶蘭,她披衣坐在他身旁,正在推他醒来。
“怎么了?”她忧心忡忡地问,“我听见你在梦里大喊大叫。”
那梦实在过于真实,他怔怔地看着她,半响反应不过来,抬手擦了把脸,却发现满脸都是水,也不知是汗还是泪。
叶蘭主动替他去擦,他茫然地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她作势要挣开,却发现他在受到惊吓后的力气特别大,也就随了他。
“做噩梦了么?”
心头的狂跳渐渐止息,是她给他的安定。这一次巍鸣终于知道,噩梦醒来并非是另外一个噩梦,因为有她在这里陪着自己。
巍鸣点头,嗓子有些痒:“嗯。”
“很可怕?”叶蘭因感同身受,便也没有立刻走开,而是选择在他身边坐下,“梦里发生的都是假的,醒来就好了。你梦见什么了,把你吓成这样?”
“梦见……”他说,“梦见我的姐姐妹妹出事……还有我爹我娘……”
“你爹你娘他们……”
他声音一低,语调凄凉:“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小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
叶蘭心下恻然,想不到看似养尊处优的皇甫小君,竟也会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伤心过去,想到自己虽孤苦伶仃,但好歹还有母亲一直陪伴着自己,比起他来,自己已经算是足够幸运。
她忍不住为他叹息,却寻不到合适安慰他的话,只好伸手,握了握他的,意欲给他些勇气和热度。
像是有人在他心头轻轻呵了口气,不期然的颤了一颤。
巍鸣仰头看她,她身后天色已经薄亮,一线不属于黑暗的光悄然射入洞中,原来已是雨过天晴。她逆光坐着,曦光柔和了她的五官和轮廓,却也映亮了她眉间新添的淡淡哀愁。巍鸣忽然就懂,这愁绪并非因为这场噩梦,而是为她担心的那个人。
如果说这一刻没有嫉妒,那他也忍得太辛苦。
他装得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问了她一句:“你这样希望我回鸾倾城,是为了那个人吧。”
叶蘭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更不妨自己的心思会被他轻易看穿,有些不自然地扭开头去,踌躇道:“我的母亲和兄弟们……他们都在鸾倾城,只有证明你活着,才会让懿沧群的阴谋落空……只有你跟我回去……”
她当然知道此行凶险,她当然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他其实不公平,她的话因此停在这里,说不下去。
巍鸣笑了笑:“我真好奇你们那个鸾倾城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都愿意死心塌地地为他效命……”
提到苏穆,她的心忽的软了下去,嘴角微微上扬,眼中跃动着尽是自豪骄傲的光芒:“他是个好人,很好的人……英俊、聪明、善良、充满抱负,爱护他的臣民和手足……他,具备你能想象出来的所有优点,却并无任何一丝缺陷……”
巍鸣冷不丁的哼了一声。
叶蘭没听清楚,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巍鸣有些嫉妒,跟她唱反调:“我不信他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值得你这样替他说话。”
无法忍受别人对苏穆一丁点的质疑,叶蘭大为不悦,瞪他一眼:“反正比你好,长得也比你好看。”说罢起身走到了山洞的另一边,背对着他抱膝坐下。
巍鸣心头又酸又涩,又不能明说,故意地大声嚷嚷起来:“本君要沐浴,出了身大汗难受死了!”叫了半响叶蘭才冷冰冰地回过头:“山洞旁边就有条湖,你眼瞎没看到啊。”
那面湖傍山而立,正好设在山洞之前,一夜雨过,竟然是个难得的晴天,空气清新,林中处处可闻清脆的鸟鸣声。巍鸣一面嘀咕她凶,一面大剌剌地当着叶蘭的面脱了衣服,露出精瘦的上半身。
叶蘭刚巧抬头,吓得尖叫,跳起来吼:“你干嘛?”
“洗澡啊……”
“洗澡干嘛脱衣服!”
巍鸣也呆了:“原来你穿衣服洗澡的啊。”
“你!”叶蘭气结,忽然又想到他还光着上半身,非礼勿视,一骨碌翻身坐起,跑出了山洞去。
“你去哪啊?”他在后面追问她。
声音遥远地传过来:“不用你管!”
叶蘭在林中绕了半响,一直没听见山洞那边传来的动静,毕竟不放心,想了想便又走了回去,姑娘家脸皮薄,不敢走得太近,隔了老远就问:“洗完了么?”
没声音。
她闭着眼转过身,略微睁了一条缝,用余光扫过湖水的方向,发现湖面平静,缈无人影。她骇然一惊,冲到湖边,望见湖心一处冒出一排气泡,她无暇多想,纵身跳入湖中,潜入水中,单凭一人之力将昏迷中的巍鸣拖拽到岸边,拍着他脸颊急切地叫他醒来。
巍鸣双眼紧闭,昏迷不醒。
叶蘭颤抖着手指伸向他鼻端,发现并无呼吸衍生的生气,伸手慌乱地按压巍鸣的胸口,催他吐出口中清水,却无任何反应,叶蘭急了,俯身到他唇边渡气给他,如此反复,却依然不见他清醒,叶蘭越感越绝望,颓然跌坐在他身旁,眼泪无声地滑下,冰凉的液体溅了一些在他脸上,她喃喃道:“你不能死……你死了,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巍鸣本意其实想吓她一下,没料到她竟会主动渡气给他,唇上还残留着她刚刚亲吻时的柔软触感,一时心猿意马,见她哭得伤心,顿时有些于心不忍,悄悄睁了一只眼睛,说:“别哭了,我没事,刚才是吓唬你的。”
叶蘭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见他没死又是哭又是笑,伸手拍打着他,含着哭腔质问道:“很好玩么?这样很有意思么?”巍鸣既不躲藏也不招架,任由她打骂,嘴角依稀还带着笑:“不这样试你一试,还不知道你要口是心非到什么时候去?你心里其实还是很关心我的,对么?”
叶蘭气得要死,那袖子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嘴硬道:“谁说的,我恨不得你死,恨不得你在我面前消失。”
“是么?”巍鸣双肘撑起身体,伸手拂过她脸颊,她恼怒地扭头避开,他低头看自己手指的水迹,认真道,“那你哭什么?”
“眼睛进沙子不行啊!”她用他昔日的借口回敬巍鸣。
“真没想到,”巍鸣甚感慨,叹道,“我周围的人都盼着我客死他乡,没想到,在他乡,竟然遇到一个为我流泪的人。”
叶蘭不自然地转开头去:“我并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巍鸣声音低了一低,“你是为了他……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过,日后等我回到逍遥堂,荣华富贵,你要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你这一辈子都跟着我,好不好?”
他面有隐约的期待看着叶蘭,眼神宛若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
“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叶蘭摇头,“我要你跟我一起回鸾倾城,解我荆南百姓免受牵连之苦。”
不是不失望,为她的理由仍旧不是他,可是无法也没有勇气说出拒绝的话,巍鸣终于在心里向自己承认,她已经成为决定他意志的重要原因之一。
“好,”他深深地看着她,点头道,“我跟你走。”
懿沧副将带着迎亲的队伍日夜兼程,次日中午即赶到了鸾倾城城外,青天白日,城门却紧闭,随扈面面相觑,暗中嘀咕:难道他们察觉了巍鸣君已死之事。为防有诈,领头的叫手下们先把尸体藏起来。
武士领命,当中一人先策马行至城门之下,向内大声喊话:“我们是皇甫世家前来迎娶荆南郡主,速速开门。”
城上有人俯身望下来,从高处回他:“请出示通关函件。”说着那人还丢了一只风筝骨架下来,大声道,“把函件绑在上面飞来给我,本将好禀报我们君上。”
懿沧武士无奈,只得照做,风筝飞起至城墙之上被侍卫截下。侍卫匆忙取下呈给辰星,待辰星阅毕之后,他才问:“将军,开还是不开?”
辰星将函书弃在一旁,只两字答他:“不准。”
懿沧武士坚持等在原地,举头望向城墙,但觉烈日刺目无比,却迟迟未见他们前来开门,迫不得已回去禀明。懿沧副将冷笑:“难不成还想躲一辈子么?就在这安营扎寨,我就不信他一辈子都不出来了。”
侍卫领命称是,众人便在此歇下。
城内辰星策马回府,将信函交给苏穆过目。苏穆并不看,只问他:“各大世家的人都通知了么?”
“交好的几个世家,辰星已将信函亲手送到。”
“至于鸾倾殿……”他侧目看了看一边的含露。
含露躬身道:“按您的吩咐大兴土木,一切都打点妥当。”
“一切准备就绪,能拖一日是一日。”
是夜苏穆辰星二人便衣出城,蒙面伏在草丛中,待子时方过,懿沧武士交接班之际,他们悄然潜入营帐,将看守的两名懿沧侍卫打晕在地,换上他们身上的衣物,假借巡逻更值之名,在营中四处游走,忽见重兵把手的一间帐篷。苏穆向辰星使了记眼,辰星断后,二人走近帐篷,苏穆运功挥袖,以掌风推动帷幕,扬起的布料之下隐约可见一具尸体躺在堂中,面部焦黑,模糊不可辨认。
辰星暗暗心惊,苏穆若有所思,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沿来时的方向悄然退去。回到鸾倾城下,早有接应的人放下绳索助他们回城。等候已久的含露神情焦虑地迎上来:“君上,此次探查如何?”
辰星代为回答:“逍遥堂是打定主意要将这已殁的小君带往鸾倾城,好坐实我们荆南谋反的罪名。”
含露踌躇道:“若是我们誓死不开城门……”
苏穆摇头:“只怕会让那些人更快的想起当年梦姑姑之事,借此大作文章。”
辰星愁容满面,忧心忡忡道:“开也不行,不开也不行,届时兵临城下该如何是好?”
苏穆眉头深锁,良久未语,含露担忧地侧首看他,发现他近日来消瘦了很多,唇角眉梢新添了两三痕清浅的纹路,含露恻然想起今年他的年纪,才二十出头而已,而他一力要担起的家国仇恨,将他摧折成如今这样疲倦的模样。
他望着冥冥夜色出神,遥远的天空一道流星转瞬即逝,去往他遥不可及的地方。苏穆轻叹了一口气,道:“生死有命,我荆南苏穆的命,就交给天来定,你若是要亡我鸾倾城,就先从我荆南苏穆这一条命开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