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二人牵马回城,沿路有说有笑,欣赏着这物阜民丰的鸾倾城,走到含露小憩门口时,就见辰星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来,神色异常焦灼:“君上,不好了,郡主不见了。”
苏穆脸色豁然一变:“什么?”
“自那日跟君上闹完别扭之后,郡主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肯见。我们想依着郡主的性子,闹完脾气也就会出来,没想到三天过去,侍女才来回禀说,郡主不见了,请君上降罪。”
“不怪你,依依不见了,你比任何人都着急。她一向弄性尚气,不知轻重,赶快召集荆南世家武士,出城寻找。”辰星领命而去,又被苏穆从身后叫住,“切记,这件事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逍遥堂。”
辰星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武士出城寻找,同时仔细盘问荆南依身边大小侍女,都摇头说不清楚郡主可能会去哪里。
“郡主的脾气您也知道,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们都劝不住她呀。”
为防荆南依失踪的消息走漏,辰星命人严加看管这群侍女,勒令她们不准轻易出府。
翌日清晨,派出去的武士终于探听到一点消息,据鸾倾城百姓反应,昨日他们曾亲眼见一绝色女子,追着一名男子出城,观其情形,像是那男子抢了这名女子手里什么东西。
事实也确实如此。荆南依原本只想着出府散散心,路过喧闹集市的时候被一名男子不经意撞了一下,等荆南依回过神来后发现怀中的布偶不知所踪,她追上前去理论,不想那男子越走越快,荆南依且奔且追,一直追到了郊外荒山,等意识到自己迷路时,四周已是她全然陌生的景物。
应是正午,可是越往密林深处越是一丝光线也无,荆南依终于感觉到害怕,想按原路返回,回头却惊觉来时的道路都被枝叶覆盖住,像是不曾有人走过,连那男子也不见踪影。四周悄无人息,连鸟叫声都听不见。
荆南依哽咽地哭出声来,朝着四处周喊:“你在哪?快点出来,带我出去。”
一道身影突然闪过,出现在荆南依的面前,正是那名诱她来此的少年。荆南依也顾不上这人刚刚偷了自己的布偶,追上前去牵住他衣袖,连声道:“这里太黑了,你快点带我出去。”
那人不动不笑不言不语,宛如木头做成的一般,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荆南依身后。荆南依性急回家,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那人一下,却没料到手从他胸口穿过,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她悚然惊叫,缩回手转头狂奔,一只巨大的金丝鸟笼从天而降,将荆南依整个罩在其中。荆南依双腿一软,险些跌跤,伸手抓住栏杆,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可这密林连光都能吸收,别说她的叫喊声。
无心男子面无表情立在笼子前,对她的求救声仿若未闻。他兜里的布偶像是感应到谁的靠近,突然蹦了起来,从他怀中滑出,跳到他背后的某人肩上。
荆南依越过无心男子,这才看到数日不见的飞尘,看到他手上拿着的另一只一模一样的布偶。他抚摸着那布偶,在它耳畔道:“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回你的棺材里去。”
无心男子转身离去,无论荆南依怎么叫他都不理。
荆南依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飞尘:“是你!你要干什么?放我出去!”
飞尘淫笑:“可算抓到你了,几日不见,郡主越发出落地美丽绝伦了。你这一身的羽毛,倒跟我的金丝笼相得益彰,那就乖乖地在里面待着,好好享受吧。”
这时远处传来众人寻找荆南依的叫喊声,她看到希望,双手紧拽着栅栏,大声向外喊着救命,苏穆和叶蘭等人打着火把已在林中寻了一天一夜不止,隐约听见声音,脸上均是一喜:“是郡主的声音。”
飞尘可不想自己的宝贝这么快被人发觉,袖子一抖,从袖中甩出小布偶,小布偶如获生命,翻滚着跃上金丝鸟笼,跳到正大声喊着穆哥哥的荆南依肩上,身体一抖,洒出白色粉末,这些粉末飘入荆南依鼻中,很快她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惊恐地紧握栅栏狠命撼动,寄希望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飞尘竖了一根食指在唇前,朝她轻轻嘘了一声:“别动,我的小凤凰儿,惊动了别人就不好玩了。”
荆南依恨恨怒视他,眼中泪光闪烁,却因身处笼中而无可奈何。
飞尘劝她说:“哭什么啊?他们不愿陪你玩儿,我陪你玩儿。他们不信你是凤凰女,我相信。”
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飞尘并不想让别人这么快就寻到荆南依的藏身之地,牵起笼子下方一条红绸,借用风势,逆风放起,那笼子便成了一只巨大的风筝,飞过丛林树巅,徜徉在绿海碧云之间。荆南依伏在栏杆上,望着地上四下寻她的苏穆默默流泪,无声呼救,最后她终于倦了,含泪倚着笼子沉沉睡去。
苏穆神情狂乱地在林中奔走,衣袍多处被路边的荆棘野草划破,他全然不顾,大声向四周喊着荆南依的名字,声音如石子投入深渊,除了偶然惊动树上雀鸟外,连回应都无。叶蘭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见他如此心有不忍,劝他说:“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化险为夷,平安无事。”
苏穆心痛如狂,黯然道:“都是我的错,如果当时我不是这么对她,依依就不会出事。依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向我们父母的在天之灵交代。”
叶蘭知他兄妹二人自幼丧父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这些年苏穆既当爹又当妈,感情自然不比寻常。叶蘭不由联想到自身,自己虽然孤苦,却还有母亲在旁陪伴着她,照顾着她,这样一想,再看苏穆的时候便从心底对他生出一股怜悯之情。她心疼他,心疼这男子二十年来的孤独和困苦。
纵然习文识武,即便饱读诗书,可是四书五经中圣人从来没有教过他的众徒,如何驱走那与生俱来的孤独。
苏穆不经意地转头,瞥见她那种眼神,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心疼之意。他忽然一震,自灵魂深处激涌出的那股暖流,袭遍他全身。这些年,恨他的人不计其数,爱他的人不计其数,惧怕他的人也不计其数,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在她面前,苏穆可以不必撑起强悍者的躯壳,他可以六神无主,他能够不知所措,他一样可以脆弱。因为她是他的伙伴、知己,她能够填补他空虚的每一个缝隙。
苏穆忍不住伸手,紧紧握住她提灯的掌心,似欲从中汲取无穷的勇气和动力。她亦回握他,郑重许诺:“我会陪着你,一直找下去。”
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这已是一生的承诺。
苏穆遍寻不着,天亮时分和叶蘭等人精疲力竭地返回荆南府邸,等候许久的含露连忙迎了上去,问话刚要开口,触到苏穆黯然双眸就已经知道答案。
辰星派出去的人也陆陆续续回府,都摇头说没有寻到荆南依的踪迹。眼见希望一个个破灭,苏穆颓然坐在大殿之中,辰星更是忧心如焚:“君上,属下接着去找。”
苏穆无力地摆手:“算了,你也找了一天一夜,看来此番依依必定是出了什么事,既不想让我们找着,定会有人上门来找我们,若是为钱,那就好办,若是为了其他东西,我们也只能静观其变。”
辰星心中一灰,知苏穆所言不差,暗中捏紧了身侧的拳头。
偏偏祸不单行,就在这时有侍卫上殿回禀,逍遥堂信使已到门口。
苏穆叶蘭对视一眼。
叶蘭压低声音:“怕是来者不善。”
苏穆冷淡一笑:“善者又岂会不请自来?”
不等通传,懿沧信使趾高气扬地闯入殿中,抖开手中诏书,倨傲地对准殿上念道:“这是逍遥堂堂主的迎亲令,皇甫世家的巍鸣君不日将迎娶荆南世家的桃花印郡主,世家永结连理,琴瑟和鸣。接旨吧苏穆君,咱们的巍鸣君很快就要亲自前来鸾倾城迎娶新娘。”
含露掩口,适时地掩住了那声惊呼。
桃花印!
苏穆面色惊变,心中亦有骇浪滔天,他的错愕愤怒不亚于殿中任何一个人。而展现在众人面前的荆南苏穆,依旧维持着他身为一家之主的无懈可击的冷静。他垂目看着堂下,目中浮出冷淡的幽光,射在那人脸上,暂时没有说话。
懿沧信使狗仗人势,压根没将这小小的鸾倾城放在眼中,不耐催他:“还不快来接旨?”
辰星一按手中的剑,愤愤正欲上前,是一旁的含露拉住了他。
苏穆终于开口,却也不是对那堂下的人讲。他侧脸看着辰星,双目无波无浪,淡淡道:“拿过来。”
辰星失声叫他,面色惨白:“君上!”
“去。”冷静干脆的重复,不带温度。
辰星不得已走上前去,低头接过,双手捧着,如捧着碳中之火,整个人僵硬无比。
懿沧密探敷衍地行了一礼,得意洋洋地退去。待那行人走出大殿不复再见时,苏穆持起案上他的宝剑,挑起辰星手上那诏书,只见剑光如白练,他挥舞着手腕将它斩得四分五裂。望着一地的碎片残骸,他冷冷地笑。
含露忧心忡忡地问:“巍鸣?就是皇甫群的孙子,皇甫世家未来唯一的继承人?”
苏穆掩饰不住嘴角讥诮的纹路:“继承人?傀儡罢了。眼下逍遥堂的实权尽数握在懿沧群手上,等皇甫群百年之后,他岂会心甘情愿辅佐幼主,只怕已有二心,偏在这种时候要皇甫巍鸣迎娶依依,不过是以退为进,借桃花印的幌子堵住悠悠众口。届时我们愿还是不愿,都能任他们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