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安顿好府里事务,去含露小憩探望叶蘭,正撞见含露端了药从屋里出来,神色怔忡,直到苏穆走到她面前,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苏穆笑问她:“想什么呢?”
她低头避开他的打量,道:“没什么?”
“她……”他不疑有他,抬眼望去,好似能穿透那薄薄一扇门页看到屋内的情形,欲言又止地问她,“她怎么样了?”
“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只要勤些换药善加调养,不会有问题的。”
苏穆追问:“会留疤么?”
含露心下了然,宛如明镜一般:“妾那里有些驱除疤痕的药物,用过之后不会留下一丝痕迹。”
他才放下心来:“有劳了。”
“含露告退。”
他长立于门口,难以解释此刻自己矛盾的心情,想进去看她,却又不敢见她,满心的惊喜生怕暴露在她面前,回不到从前坦诚相待的日子,她本是借着男儿的身份才肯跟自己称兄道弟,若是揭穿,日后又该如何跟她相处?这些都在苏穆的考量当中,他无法不慎重。
正在他进退维谷之间,叶蘭打开房门,发现苏穆站在门外,玩笑道:“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地方,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
苏穆也笑,上下看她,见她气色大好,便也安下心来:“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多谢收留,我该回去了。”
他脸色微微一变,并不愿她就这么回去,如果她走了,日后哪还有再见面的理由。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并不直接拒绝:“外面都在找你,你现在哪都去不了,你的那些兄弟我已经派辰星去看过了,大家都很安全,你就安心地跟着我吧。”
“可是……”
他扬眉,一本正经地反问她:“所以你不相信我?”
叶蘭立刻摇头:“不,我并无此意。”
他紧盯着她,不肯漏过她脸上表情任何一丝的变化:“你是觉得我不能保护你?”
叶蘭还是摇头。
“这就好,”他笑,心满意足地,伸手握住她手腕,“跟我来。”
苏穆领着她下到酒窖,点燃了壁上数盏烛火,摸到墙上机关按了几按,石门开启,酒窖之下出现一道楼梯,他率先下去,又回头看看站在原地的叶蘭,向她递出自己的手。
并无只言片语,他用目光告诉她,相信我。
迟疑只是一瞬,叶蘭跟着他走下楼梯。
暗室内竟别有洞天,中间有个硕大的练武场,四壁烛火日夜不熄地燃着,数十名荆南武士正在场上操练。苏穆负手在场边看着,双眼异常明亮,脸上不无骄傲的神采:“他们是我鸾倾城的盾牌,我要将他们培养成荆南世家保护鸾倾城子民的铜墙铁壁。”
叶蘭这才明白苏穆隐忍至此的原因,望向苏穆的目光满含钦佩敬意。被这种眼神注视无疑不是愉快的,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像世上所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渴望在心爱的人面前展现他们最好的一面。
辰星在旁解释:“君上早就准备一雪前耻,之所以一忍再忍就是为了提供足够的时间给武士们训练。”
苏穆侧脸看她:“现在……你信了我么?”
她笃定地点头,向他伸出她的手。
苏穆紧紧握住,掌心干燥坚定,稍一用力,将她牵到自己面前。俯首看她,忽然发现从前的自己竟是如此可笑,浓白肌肤和楚楚睫羽,双唇不点而红,说不出的娇艳动人,分明就是个姑娘家的长相,自己怎会蠢到一直视她为儿郎。
“那么,”他的声音悦耳低沉,带着迷人的磁性,“从现在开始,你愿意跟着我么?”
叶蘭自他双臂之间仰起脸,与他目光相接,他笑如春风,在亲眼见她点头的那一瞬。
之后数月如白驹疾驰而过,她和苏穆寸步不离,与荆南武士一同训练,一起骑射,一起饮酒,一起大醉。遇上哪日天气晴好,也会一人一马,纵马至郊外。翠绿竹林之间,阳光亦稀薄罕见,竹叶飘然坠落,清晨空气中凝结着白色雾气,如入仙境。二人纵横其间,一前一后如同竞技,向共同的目标发起进攻。
叶蘭在前,苏穆紧跟在后,之间距离不过几丈左右,她大笑回头:“这次你若是再输给我,可是要叫我一声叶子爷了。”
他纵马扬鞭,畅快道:“还早着呢。”
叶蘭从掌间发出飞刀,射中空中飘落的数枚竹叶,刀无须发。苏穆见状双腿加紧马腹,从身后抽出弓箭,箭矢追踪着飞刀的轨迹,射中飞刀下悬着的风哨,将其牢牢钉在竹竿上,叶蘭拍手叫好:“好箭法。”
苏穆含笑:“承让。”
他快马加鞭,追上叶蘭,两人并辔而行,相视一笑。
放马去溪边饮水,二人就坐在树下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苏穆说起他的从前,他的理想和抱负。叶蘭也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她的母亲和那些兄弟,有时候苏穆会心疼,有时候却在暗中庆幸,命运之所以崎岖只是为了安排叶蘭来到他的世界,那么他也应该心怀感激。
最后叶蘭不敌酒意,倚在苏穆的肩膀昏然睡去。他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接过她手中的酒一口一口继续饮,在这苦烈的酒水里意外品出了一丝甘甜。
他时而望天,时而低头望向身边的叶蘭,心中顿时被一股柔情蜜意充盈,她睡得深沉,两颊微微泛红,梨涡浅显,纤长的睫羽在下眼睑洒下浓墨重彩的阴影。并不是没有见过所谓倾国倾城的美人,而叶蘭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会让他想起莲花的女子,那品性高洁的水生之花。
就这样坐着,心绪翻涌,浑然忘却身外俗事和荆南掌权人的身份,直至日暮时分,她睁眼睡醒,映入眼帘的第一个人是苏穆。二人相视一笑,带着相知相识二十年都未必会有的默契。
苏穆从怀中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面向她揭开盖子,里面是一个用翠玉做成的风哨,那玉稀世罕见,质地细腻,一看即知并非凡品。
他递给叶蘭:“我见你的飞刀上有风哨,所以命人打造了一只翡翠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叶蘭觉得新奇,放到唇边试着吹了一吹,哨音悠扬清越,却是若断若续。苏穆笑,“不是这样的。”从她手里接过风哨,自然地放到自己唇边,以林中风声为弦,吹了一曲《凤囚凰》,曲声婉转悠长,引得树上的鸟儿都忘了啼叫,一曲奏罢,他着意侧首深看她,见她单手托腮,听得神往。
“这样吹,”不是不失望她的反应,他把风哨递回给她,“试试吧。”
她本要将风哨放到唇边,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了手上动作,望着他塞给她的风哨,脸意外地红了一红。
他佯装不知,眼睛却看着她脸上那醉人的酡红:“怎么了?”明知故问的语气。
她嗫喏说:“我不会……”
苏穆不禁一笑,故意逗她:“因为我碰过了是么?你嫌弃它不干净?”
叶蘭一惊,忙摇头:“叶蘭并非此意,只是叶蘭不惯……不惯……”
苏穆心想,若是再为难她,只怕她将来连酒都不愿跟自己一块喝了,便收了玩笑的口吻,认真道:“叶蘭,你是否愿意将来与我一起驰骋沙场?”
叶蘭睁大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我么?”
“为了保卫鸾倾城,推翻禁武令和奴选令,保全我鸾倾城百姓的安危,必然会有生死一战。”他举目望向被层云遮蔽的烈日,喃喃道,“二十年了,王兴于师,修我戈矛,我为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年。”
叶蘭侧目看他在光影下熠熠生辉的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这些天,他的雄心壮志他的怅然失意她都看在眼中,潜移默化中,她感同身受他的一切情绪变动,单纯的敬重渐渐被其他的情感叠加。她不止一次有冲动去握住他的手,从此天南地北,从此世事险恶,她也跟他一起去了。
叶蘭声音低低地应和着他:“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苏穆的表情震了一震,脸上有狂喜闪过,冲动地一把擒住叶蘭的肩,转过她来面对自己,难以置信地求证:“你愿意跟着我?”
“愿意。”她全然信服地仰起头,“从你救下叶蘭那一刻开始,叶蘭的生与死就已经交到了苏穆君的手中。”
他动容,展臂将她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