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八年

    我依然不是北京人

    但这并不悲哀

    悲哀的是当我回到家乡

    我发现自己也不是济南人了

    每年的9月10号是教师节，但这一天对我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八年前的这一天我离开故乡济南，开车拉着全部的家当来到北京，开始了在北京的生活。八年，连日本鬼子都打跑了，我还在这个城市里继续着一个人的抗战。北京八年，转眼就过来了，时间在大脑中刻下了一条条线，回想八年里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并不难，但是当一个新的9月10号来到眼前，我总是在那一刻计算着自己离开父母已经多久了。最初的几年，我还会在这一天抽几分钟进行忆苦思甜，但是时间久了，都淡了，因为第二天就是9月11号，时间没停，人也停不下来。

    北京八年，做了四份工作，买了一套房子、两辆车，娶了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孩子，交了很多朋友，这就是全部。我的甘苦没有代表性，因为我这样的人，生活在任何城市都会有同样的甘苦。常常出差到外地，那边的人会问我，你是北京人吗？我会说我从北京来，我是山东人。但有时候解释起来比较麻烦，就图省事点头默认了。我是北京人吗？我在这里生活了八年，做了北京人的老公，又做了北京小孩的父亲，这种身份的认同与虚无从未间断。八年前我开着鲁A的车来到北京，今天我开着一辆冀B的车，八年前我会因为没有进京证被罚款，今天还会，区别只是有更多人以为我是唐山的煤二代，而不是济南的老DJ。我到底是谁呢？是“北漂”吗？我觉得我不算，我没有漂过，也没那么苦。我是那个来跟北京人争饭吃的人吗？如果我否认，别人就会说我得了便宜卖乖，如果我说我的企业为这个城市缴纳了很多税，那难道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想我应该老老实实承认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但却一直游离在这个城市的边缘。我不是北京人，但是这并不悲哀，悲哀的是当我回到家乡，我发现自己也不是济南人了……

    北京很大，我又很宅，所以很多标志性的地方，八年来我都从没去过。我没去过广场，没进过南锣鼓巷。六年前去过一次工体西门的夜店，三年前去过一次后海。八年里，我没去过长城、故宫、颐和园或北海，但是去过好几百次首都机场，我从没在西四环以西的地方吃过饭，从我家的窗户就能看到鸟巢，但是我从来没进去过。我眼看着北京最高的那几座楼拔地而起，却从没登上过顶层俯瞰这个城市的夜景。我像很多北京人一样在周末去过几次密云和怀柔，去山里吃过虹鳟鱼，疲惫不堪兴味索然。在这个有十六个香港那么大的城市里，我一直让自己生活在东北角的小小圈子里，我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工作，在这里吃饭喝酒聚会购物，我的北京就是一个长安街以北、东三环以东的小城市。我认识的人都在这里，他们也像我一样生活在这个小城市里，去趟石景山就算出差了。我们这些外地人聚集在一起，我们融入在自己划定的小城市里，没有力气去熟悉整个北京。我们从小城市来，还在继续过着小城市的小日子。

    我还是挺喜欢北京的，我总是尽量避免参与到北京人和外地人的争论之中，怨气在任何城市都会有，济南人眼里的山东人也分城里人和乡下人，他们会觉得除了济南和青岛，其他地方都是农村；而青岛人会觉得只有青岛才是城市，济南人也是农民。我生活在北京，不愿让自己变成一个吃爹喝爹还骂爹的人，那些星星点点的小抱怨只是会时时提醒我身份的疏离与残缺，还不至于让我变成一个剑拔弩张的斗士。我心知自己的生活还算不错，那些不断增加的限制就自己去克服吧。有时候我跟自己的朋友们畅想二十年后去什么地方养老，我们都是外地人，都来到北京很多年，都回不去了，却没法想象自己会在北京终老，这些无根的人会意淫着一些更加遥远的梦想。我们都愿去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养老，最好没有山，但是有江河湖海，那里要繁华，又要安静，要有美食，还要有朋友，能买到书，能看到电影和演出。我常说老了之后我要去广州，这都是些没边的梦想。朋友的孩子们都在陆续离开这个国家，我们也会是其中的一员吗？当你在洛杉矶或者墨尔本买下一栋房子，那感觉是否特别熟悉？因为你是没有根的人，生活在哪里都是个外人。

    你可能会失望，没有在琐碎记忆中听到催**下的故事，这八年里当然有很多故事，我都能记得，但却完全不愿去回忆，即便那些是快乐，也因为已经成为往事而让人伤感。我是个没有多少国家认同感的人，我的父辈和祖辈，他们已经因为求学而漂泊于世界各地。在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我也曾幻想她的未来，她会在中国读完小学，在加拿大读中学，在美国读大学，在英国读博士，在德国做博士后，然后去非洲做NGO的义工，再回到澳大利亚或者新加坡开始第一份工作，嫁给一个荷兰人，她的孩子在巴西出生，然后在香港读小学，我这个老父亲会坐在广州街头喝着下午茶给她打视频电话，她也会常常回来看我，但是她的孩子已经不太会讲中文了，这就是我们这个家族一百年来的生活，周而复始。我女儿的北京户口本上籍贯一栏还写着山东单县，一个我都没有去过的地方。我们生活在未知中，对未来的期许让漂泊成为宿命。于是，我常默默对自己说，我们是属于全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