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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章:整理遗憾——没学会的东西
    我更好奇的是

    还有什么会成为我新的遗憾

    每次提到遗憾这个词,都有些朋友会特凛然地说自己是没有遗憾的人。我想要么是我们对遗憾的理解不同,要么他们就是很无趣的人。遗憾的前提当然是你曾真心渴望过,你相信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拥有了自己真心渴望过的一切吗?还有些人会用对遗憾的不屑来标榜自己的淡泊和无欲则刚,在我看来,淡泊和无欲则刚也算是一种追求的话,那基本上也是最容易给追逐者留下遗憾的了。所以你还是会有遗憾,真遗憾你的无趣被我识破了。我们谈到末世的遗憾,最容易想到的是没有得到的东西。但东西的含义太宽泛,若停留在物质层面,这个目录足够再造一个淘宝了,况且没有什么东西能留存在身边一辈子,除了技能。

    我收藏了几万张唱片,我相信我是这个国家听过音乐最多的人之一,在很多人眼中我也是个懂音乐的人。但是很遗憾,此时此刻我必须说出心中一个久远的遗憾,并且估计我是无论如何无法消除它了,那就是尽管我热爱音乐,并且收藏和聆听了巨量的音乐,但我既不懂乐理,也不会任何乐器。你也许会觉得不会乐器有什么关系,你只是个音乐的聆听与传播者,而不是一个创作者。但对我来说,不懂乐理又不会乐器首先是自己职业生涯的一个短板,它必然会影响我对音乐的理解。我对音乐是心怀敬畏的,我不相信那些同样不懂乐理的人能够长期从事音乐工作,我相信音乐是一种科学,就像我相信一个不懂高等数学的人无法研究天文一样。我曾经极短暂地学过几天吉他,但我一直都不是一个肢体协调能力很强的人,十根手指能同时做十件不同的事对我来说相当神奇。

    在我的成长环境中,我从没有过任何机会去系统地学习音乐理论,此刻在我的iPad里装满了各种乐器和乐理的App,我会经常拿出来摆弄摆弄,但那充其量只是一个心理补偿罢了。我真的没想过要成为一个音乐家,但我确实很羡慕每一个会弹奏乐器的人。

    不管按照什么样的标准,我可能都算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前文我已经说了,我是个不懂乐理却热爱音乐的人,现在我要告诉你,我还是个热爱美术却不会绘画的人。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觉得我要么是对自己太苛刻了,要么是有点矫情的自我标榜,谁能够什么都会呢?对,这世界上我们不会的东西远比会的多,但我确实不是一个什么都想会的人。绘画对于我,那种感觉就像我走在一个原始部落里,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他们也听不懂我的语言,可是我迫切需要跟他们沟通,却没有任何办法让彼此明白对方在说什么。我从年轻时候起就喜欢收集各种图片,我常常会几个小时坐在电脑前去欣赏那些美术作品,在Photoshop普及之后,我也喜欢在电脑上设计一些东西,但那其实是一种因无法通过绘画来表达体认的投机的做法。我把自己的想法建立在一张素材图片上,再用技术手段让它看起来更像是自己的作品,这是典型的意淫。其实我知道,我的眼中总有一幅幅非常具象的画面,我想要把它记录下来,却没有任何办法。我也会试着拿起一支笔,在纸上涂画着,但你肯定也知道,我不但无法记录我眼中的图景,甚至无法留下一幅能称之为图画的东西。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我在大脑中的所思所想,大部分可以用文字记录,但是真正的美是无法言说的,而我却留不住它们。

    很多人都说金牛座是天生的美食家,我当然也热爱美食,经常有人在我贴出那些美食的图片时问我做饭的手艺如何,我会很干脆地告诉他我不会做饭,完全不会。有些人不会做饭是因为没兴趣,而我却是因为懒惰。我的父亲也是个美食家,并且是个厨艺高超的美食家,过去几十年来他不仅买来了上百本菜谱,还经常在出差时从各地辛苦背回当地的厨具和食材,这一切都让我兴奋。我甚至还捧着他的菜谱看得津津有味,我甚至还订阅了《美食与美酒》杂志,但我的厨艺却仅仅停留在西红柿炒鸡蛋的水平上。我并非不想成为一个厨艺高超的人,金牛座如此居家,怎么会不喜欢做饭呢?当我走进超市,我会欢快地买上满满一车食材,包括各种稀奇古怪的调味料,但买回来也只是买回来,它们都不再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会拿着它们看来看去,却不知道如何把它们烹制成一道美味佳肴。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会做饭的人,但我一想到用几个小时去做一顿二十分钟就可以吃完的饭实在有点儿心疼。我知道我身边大部分的朋友都不做饭,但是他们是会做而不做,偶尔需要露一手的时候,绝对不会掉链子。而我,每当遇到这种场合,我就会提议:咱们包饺子吧。在有生之年,我的父母和我的女儿想必是很难吃上一顿我做的饭了,这是一个不能细想的小事,一旦细想,它就绝对是一件大事。

    我不会的东西还有很多,我确实不会为每一件事去遗憾,但是以上所述都是我在心里深深渴望却只能抱憾的事情。而接下来要说的这个,却是我唯一试图去弥补而没有成功的遗憾。在我聆听音乐的疆域之中,排在心里第一位的音乐种群就是台湾的闽南语音乐。我费尽周折收藏了近八百张台湾山地和闽南语的唱片,并且常常在自己的节目中去分享它们。可是作为一个山东人,我当然不会闽南语,这是一种让我着迷的语言,因为它有九声音阶,天然具有韵律性,说话都像在唱歌,更不要说直接唱歌了。我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有语言天赋的人,我学过英语、俄语、法语和德语,在我勤奋学习的时代,这些语言我都能用来与人对话。但是闽南语却像一个挡在峡谷中的巨大图腾,我膜拜它,却无法逾越它。我曾梦想能够直接用闽南语开一档介绍闽南语音乐的节目,但是那七拐八绕的发音,我跟着台湾的朋友当面学都要念好多遍才能勉强正确说对一个词汇,让我难以实施。我买了闽南语的教学书和CD,甚至还在iPhone上安装了几个学习闽南语俚语和常用语的App,以便我能随时随地抽空学习。我希望更深入地去了解那种文化,我希望有一天当我真的深入台湾的山地,能够跟山地族群的人们用他们熟悉的语言交流。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点儿气馁,有点儿讨厌自己,我跟我热爱的音乐之间,永远隔着一层密实的纱布。

    我一直在整理遗憾,料必还有很多人会觉得不会什么不至于让自己遗憾,这样宽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人有很多活法,不带任何功利心,我依然想在生命中呈现完全不相干的自己。在一定程度上,我做到了,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假如我会以七十岁的社会年龄离开这个世界,我觉得自己已经活值了。但若一切平静如昔,我会在后面的生命中呈现更多不一样的自己,或许音律、绘画、烹饪和闽南语还将继续成为我的心水与遗憾,而我更好奇的是,还有什么会成为我新的遗憾。

    三十六章:岛语·······4

    印度尼西亚苏拉威西省托梅阿岛

    Sisy躺在我的怀里,我轻抚着她隆起的肚子,这还会是一个女儿吗?她生来就没有漂亮的发卡和花裙子,除了我,也不再有爱她的另一个男人了。我用树枝给她做一些玩具,还用碎石给她磨出了一套积木,它们就摆在那里,等待着小主人的降临。

    Sisy从来没有问过我狗子去哪儿了,她只是在那片沙堆上安静等了四天四夜,接下来,她让我放空了血性。岛上恢复了喧闹,仿佛这里从未有过疏离与寂静,我们就像回到了泰伦托号上,每一秒都是盛开的party。

    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我的女儿,想象着与她的对话,想象着她满脸坏笑地跟我玩耍。有时我也不确定她是否还相信爸爸只是去寻找精灵了。出海前,虽然我用几乎所有的闲暇陪伴她,但她依然与我活在两个并不交融的世界中。我们共同的世界只是特意营造的,在这里我们交换着爱与依赖。我曾无数次设想当她长大成人离我远行的时候,我能否放下那份依赖,但绝没想到离开的那个是我而不是她。她或许在这些日子里已经走过了别人十年的岁月,想到她早早失去童心变得成熟,我的心就碎了。我回到岛的另一端的岩崖上放声大哭,愿意为了挽回她早逝的童年而放弃一切,但哭过之后,也只是再次投入更加血性的狂欢。

    我和Sisy很少交谈,甚至都没有商量过即将出世的baby的名字。我们仿佛真的退回到尚未有文字的史前时代,一切都是建立在生存与繁衍这些宏大命题下的吃喝拉撒睡。我每天还是会捧着我在岛上唯一的邻居背几个法语单词,我想给女儿起个法文名字叫Deneuve(德纳芙),让她像Catherine(凯瑟琳)一样妩媚而彪悍。那我们就叫她Deneuve吧,我们就当她真的是个女儿吧。我无法想象有一天当我抱着Deneuve回到女儿身边,她会是怎样的表情,或许会哀伤与失落,也或许会无厘头大爆发,抱着这个从精灵那里带回来的妹妹蹦蹦跳跳。但在心底深处我并不情愿这一幕真的发生,我知道她一定会哀伤,哀伤我们一起营造的小世界不再完整。还是,就让我在这岛上待着吧……

    Deneuve就要出世了,Sisy看起来很兴奋,她会自言自语地跟孩子说话,会采摘鲜花与杂草编成花绳,说要给Deneuve扎个好看的辫子。她会问我孩子的脐带是否会自己脱落,问我没有奶水孩子还能吃什么,问我那些在文明世界中根本不需要自己操心的东西。我也一样期待着未来的图景,洁净的岛屿之上,没有谎言与世故,没有背叛与离别,我相信我是真的找到了精灵。当地理的空间被封闭于这狭小岛屿,我们,我们仨,却拥有了整个世界。

    但我,还是会哀伤,有时看到远处行过的船只都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招手。我又回到了那个六面镜子的房间里,看到很多自己,那些“我”在房间里进进出出,仿佛穿梭于岛屿和大陆之间的海鸥,循环往复,我终于自由了,因为我无力拒绝。

    我在岩崖上轻轻地唱起歌来,那是我为女儿唱过的第一首歌——

    让我们的孩子睡在母亲的怀里

    让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孩子的梦里

    当三月阳光轻轻抚照着大地

    春风也带来了青草成长的消息

    让我们的孩子睡在母亲的怀里

    让母亲的希望寄托在孩子的梦里

    当流水悠悠飘来花香的醉意

    春雨也滋润了绿叶萌芽的奇迹

    让孩子们留下一些尘封的记忆

    让他们将来懂得去辛酸地回忆

    母亲的怀中有多少乳香的甜蜜

    睡梦里伴有多少轻柔的细语

    海浪都跟着这歌声入睡了,让我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充满母性的声音——“杨樾,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