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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章:整理遗憾——未能去做的事情
    哪些事没做也许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去做

    是因为恐惧还是没有努力

    又或者

    一直在放纵与拘谨之间翻滚

    距离臆想的末日只有十天的时候,我们依然可以若无其事地谈论着遗憾,不是因为成熟和淡定,实在是我们经历的比末日更让人绝望的事情太多了。反倒是那些一直想做而没能去做的事情,正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无妄的深渊。想做而没能做的事情,听到这个话题很多人脑子里可能会浮现出各色事情。但是你再仔细想想,那些真的是你曾经梦想过很多次,但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去做,或者因为种种不顺利,努力而未能成功的事情吗?这世界上我们没做过的事情是很多的,比如杀人放火,比如演电影出唱片,比如尝试一次跟同性zuo爱,这些东西你都没有做过,但你也未必梦想过,所以称不上遗憾。反过来想,我们其实也真的有太多想做而没能去做的事情。当我们开始梳理,会发现,那些事没做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没有去做,是因为恐惧还是没有努力?

    在我小的时候,街边的台球厅里浪荡着一些年轻人,他们胳膊上、胸口上、后背上都带着蓝色的刺青。大人总是用鄙夷的口气让我远离那些描龙画凤的坏孩子。那时的刺青现在想来真是粗陋不堪,且不说造型毫无美感,单说那线条上的一个个蓝点儿,大的大小的小,以至于很多小朋友以为刺青就是用钢笔蘸着蓝墨水扎出来的,上课都咬着牙在自己手腕上刺一块手表。我第一次知道文身是一种艺术是在刚刚工作的时候,那时我做美国废纸贸易,三号美国废纸就是铜版纸印刷的杂志。我们的货里有很多美国的文身杂志,我不但第一次知道美国人会为文身做杂志,而且知道了文身真是一种绝美的艺术,而不是流氓混混身上的“皮皮虾”和“小草鸡”。但是这依然不足以改变我对文身的看法,即便我认可那是一种艺术,是一种并不只属于流氓混混的艺术,但是我也还是会觉得只有不太正常的人才会去文身,比如落魄的摇滚歌手和失恋的文艺女青年。

    又过了几年,自己身边文身的朋友多了起来。有个哥们儿在上臂文了母亲的头像,有个姑娘在颈后文了一堆蝴蝶,还有的在整个小腿文了一尊四面佛。我常常会看着他们的文身入神,再也不觉得文身是坏小孩的印记,心里隐隐开始羡慕他们。有时候我问他们,疼吗?是不是肉少的地方特别疼?文一个需要多长时间?是不是要去文好几次?并且在心里想着如果自己也去文身,会文在哪里。我喜欢臂环,觉得自己肌肉不够硬朗;我想文在胸口,可是给谁看呢?我想文在脚踝,又怕半途疼死。每到这时候我就会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我要选择在一个有特殊意义的时候去文身,以示纪念,可是至今没有一个特殊的日子让我真的下定决心去文身。我能做的只是感慨:再不文身就老了。听人说文身会上瘾,可是我却总是迈不出这第一步,我想我并不是真的怕疼,只是骨子里惧怕一切无法左右与变更的事物,文身意味着在受之父母的肌肤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它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即使我并不担心有一天我不再喜欢那个图案,但这种“不可撤销”依然让我驻足不前。

    我得承认我是有点儿迷恋文身了。岁数越大越向往,我几乎已经对自己的勇气失去了信心。我告诉自己,等有一天我独自一人无牵无挂漂泊世界的时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文身。我要把自己的身份证文在屁股上,这样死在外面别人也能知道我是谁。我还在电脑和手机里安装了tattoo的软件,把自己的照片拖进去,精心挑个地方把模拟的tattoo贴上去,端详半天,以此来慰藉那颗渴求文身又没有勇气的心灵。有喜欢文身的朋友劝我可以先从小东西开始,比如在手心里文一只蚂蚁,这种提议很有建设性,但是离我的文身梦想过于遥远。试想一下,如果我真的在手心里文了一只蚂蚁,出去跟朋友喝酒,我高调宣布自己文身了,然后面对朋友们热切而好奇的眼神,轻轻伸出自己的左手,像变魔术一样张开五指,指引朋友们欣赏手心里那只蚂蚁,我会不会因此成为圈子里的一个传说呢?还有十天了,鬼知道会发生什么,这十天里我想我不会去文身。假如没有世界末日,恐怕在我受到一个恶性刺激之前,我对此都不会有具体的计划,倒是假如世界末日真的来了,而我又恰好没死,那我一定会马上去文身,希望那时候北京还有活着的文身师。

    我的另一个遗憾是至今没有写过一封遗书,这个事恐怕不是每个人都想过的,但是我确实想过,也曾不只一次拿出纸来准备落笔。写遗书有时是因为真的想死,有时却不是。曾经有一家报纸的编辑约我写篇关于2012的文章,我说我就写一封给自己的遗书吧,她听了这个选题很兴奋,却始终没有等来这封遗书。遗书在人们心里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你会从这些留给活人最后的言语中看到他的无奈与不舍,痛苦与绝望,解脱与释然。对于阅读的人来说,这个过程是非常残酷的。但是多数时候,我们无法去跟那些写下遗书的人交流他写遗书时的心境,我猜想那一定比阅读本身更残酷,尤其对于一个并不真的想死的人来说。

    遗书大体分为两种,一种是自杀前写的,写完了人就走了;另一种是活得好好的时候写的,写出来以备有一天突然离开,来不及交代。两种我都曾想写过,但是都没能真的落笔,因为你只有在真的要写遗书的时候才会发现我们这一辈子活得有多么虚伪,我们把自己包裹得多么严实。对我来说,即便这一辈子都活在谎言之中,那么唯一一次彻底地说真话也应该是在遗书里,我应该记下我不敢表白的爱和不敢发泄的恨;我应该记下那些我一直讳莫如深的丑恶,并为此而忏悔;我应该说出我的终极欲望,哪怕它是那么猥琐;我应该写下我所有的妒忌与不甘心,哪怕它是那么的令人鄙夷;我应该写下我所有的心满意足和洋洋自得,哪怕我为了保持谦卑一直在努力地掩藏。这就像把内心当一个用过的避孕套一样彻底翻了过来,如果不能做到绝对的真实,遗书便失去了它存在于生死之间的意义。可是当你真的落笔,你会发现,让自己彻底真实一次比死更艰难。

    我遗憾没能去做的事情看起来并不多,但是文身和遗书对我来说却充满了象征的意义,它们代表着我的拘谨与放任,而人这一辈子不外乎就是在这两个词汇之间来回翻滚,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