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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举着刀的大马和露着胸的姑娘
    坚强是个虚伪的词汇

    那是不相干的人强加给我们最理直气壮的折磨

    人活着,最疼惜自己的权利就是脆弱

    而剥夺我们脆弱权利的人

    正是那些爱我们的人

    对于一个保持思考和写作习惯的人来说,连续几个深刻而不羁的主题之后,他很容易把自己放到哲学家的位置上,误以为思想已经成了体系。而事实上,所有冥思苦想出来的东西永远没有信手拈来的鲜活,倘若记录变成了思考的负担,那思考便也失去了原本存在的意义。

    我曾玩过一个当时在全球都非常走红的游戏叫DrawSomething(你画我猜),世界各地不相识的人们根据App随机给出的词汇去把它画出来,然后另一个不相识的人看着这幅画,根据游戏给出的备选字母和空格去猜测他画的到底是个什么单词。这游戏讲出来是比较无聊的,但是当你真的投入其中,会感慨人们的思维与表达方式是如此的不同,而这种不同又是如此的有趣。比如有个人画了一只狗,又画了一条鱼,其实他想说的是dogfish——鲨鱼;还有一个人画了一匹马,那匹马举着一把滴血的刀在追赶一只公鸡,我猜想这肯定是一个广东人画的,因为他画的是“马杀鸡”(massage)。如果换成我,可能会画一个男人躺在那里,他的身上坐着一个女人,露着一对大胸,然后旁边还有个淋浴喷头……日常生活里我们总不免要去揣测别人的想法,以此作为自己行事的依据,但是当我玩了这个游戏,我才发现,很多时候,不揣测也罢,因为人心底的乐与怒永远有着你所无法了解的根源,若我们只看到那些乐与怒,便永远无法对那个人感同身受。

    2012年春天,有一位患抑郁症的女孩自杀了,在自杀前的几天里,她在微博中记述着自己一步步挣扎到生命边缘的过程,那个过程让人心惊又心碎,我不敢逐条去回顾那些临终的只言片语,不只是因为痛心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更多的是怕唤起自己压抑在心中的向死之心。我能理解几万人在微博上呼救的善意,但是善意本身并不能化解忧郁,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的内心有着多么复杂的无奈与纠结是没有人可以完整了解的。我们总说可以及时施救,总说还能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总说还有留在原地伤痛的亲人,总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就像DrawSomething那个游戏一样,举着刀的大马和露着胸的姑娘在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而事后你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怎么会是这样?

    十几年前,我也曾经深陷严重的抑郁症。我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只是给我开了金施尔康让我补充复合维生素。可是有一天,当我那根抗拒死亡的神经崩断的时候,我直接选择了行动。没有这种患病经历的人总觉得留给抑郁症患者的时间其实非常充裕,充裕到那个人足以被爱心的劝慰挽救。事实上,人在那一刻心灵是特别纯粹的,所有的痛苦与无奈都没了,内心安详而洁净。那种状态下,一个心里装满了事的正常人,又如何能去劝慰一个如此空灵自然的人呢?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那个劝慰别人的人其实应该比那个寻死的人更有理由厌世。

    我从来不觉得完整的生命是属于每个人的,离去与消逝只对活着的人有意义。我曾经在印尼的巴厘岛经历了一次当地人的葬礼,那些送葬的人们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如果不是看到棺木,我甚至以为那是一场婚礼。我羡慕巴厘岛印度教徒的洒脱,但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洒脱,而是有如我们送行一个即将去美国读书的孩子或者另谋高就的同事。活着的人对逝者充满期望与祝福,我们也只是挂在嘴上,但他们是发自心底,因为他们相信,生命永远无休无止,只是一段又一段不同的旅途,我们每个人都是彼此的过客,不该期待你遇到的所有人都永远一路同行。坚强是个虚伪的词汇,因为那是不相干的人强加给我们最理直气壮的折磨。人活着,最疼惜自己的权利就是脆弱,而剥夺我们脆弱权利的人,就是那些爱我们的人。我们彼此压制着对方的脆弱,也一起失去了对生命的主导。于是,在失去的时候,我们便不愿相信生命其实无休无止。

    我常说,人之所以会恐惧,就是因为留给自己思考的时间太多了。一切恐惧的根源都在于思考,所以一个人受教育程度越高,胆子就越小。对死亡也是如此,我们总说要敬畏生命,总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本身更伟大的事情,其实敬畏生命的前提首先是尊重死亡,人只有接受死亡的合理性和必然性,才有可能真正地去敬畏生命。至于那个常常被人问起的问题“人为什么活着?”,我的答案永远是:因为活着,所以活着。生与死是有着完全对等价值的两件事,倘若你不承认自己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也就是否定了自己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