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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弱郎之事
    我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外公听了,外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看来你姥爹早就算到你会在那里出事,所以没把你哑巴外公赶走,好让他救你一次。”那头牛在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怎么吃草,也没什么力气干活。外公将牛的眼角用红布蒙上,牛才渐渐好起来。一次外公带我到后园给小米的瓦罐上面加土。我问外公:“姥爹把小米留在这里,是不是也像哑巴外公一样有什么作用?”

    外公说:“要是我能猜到你姥爹的心思,我就比你姥爹还厉害啦。我还没学到你姥爹十分之一的本事。”

    我又问:“姥爹那些本事是从姥爹的爸爸那里学来的吗?”我知道外公从姥爹那里学了一些本事,想当然地以为姥爹的本事也是从他的爸爸那里学来的。

    外公说:“不是。你姥爹原来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十二岁就是秀才了,当时很少见。孔圣人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意思是读书人不要谈论鬼怪。所以你姥爹开始是完全不接触这些东西的。”

    “那他为什么后来又学了呢?”我问道。

    “唔……很多原因。”外公说道。

    姥爹的父亲是清朝的粮官,颇有权势。起初,粮官大人希望他的两个儿子都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题名,像他一样登上仕途,出官入相。所幸他的两个儿子小时候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大儿子十四岁考上秀才,后乡试考上举人;小儿子更胜一筹,十二岁就考上秀才。姥爹比他哥哥小了八岁,但考上秀才之后,他的名气却比哥哥大了许多。

    粮官自然沾沾自喜,极爱这两个有出息的儿子。

    那时候考上举人意味着有资格做官了,但姥爹的哥哥显然不满足于此,他考上举人之后第二年便入京参加更加重要的考试——会试。

    谁料姥爹的哥哥进京之后得了重感冒,头晕目眩,体力不支。匆匆考完之后,他自认为这次考试败北,无缘金榜,于是在没有放榜之前就往家里赶。

    家里人不知道这些事情,认为姥爹的哥哥必定中榜,光耀门楣。

    那时候进京赶考非常折腾,路上非常艰辛,姥爹的哥哥重病在身,回来的路上实在走不动了,就在中途歇息了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省城那边有报喜的官员来到了画眉村,说是姥爹的哥哥中了二甲进士。二甲进士是什么意思呢?古代进士分为三甲,一甲只有三个,就是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二甲只有七个,跟一甲加起来刚好十人;剩余的就是三甲,有两百多个。

    粮官听了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家里人也人人自喜,以之为荣耀。

    可是两天之后,噩耗传来。

    姥爹的哥哥在回家途中病情一日比一日重,赶到汉口的时候竟然病故了!

    这大喜之后的大悲让粮官昏厥了三天三夜,全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外人以为粮官日后的期望都落在小儿子身上,会鼓励他超过他的哥哥,再次金榜题名。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粮官勉强恢复精神之后,辞掉了家里的老师,烧掉了家里所有的书,将姥爹叫到面前,说道:“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吟诗作对,挑灯夜读。此后的乡试会试,我再也不允许你参加。”

    许多人为姥爹的才华惋惜,纷纷劝粮官改变决定。可是粮官只字不听。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读四书五经的姥爹自然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对他来说,父亲就是天。

    放弃了追求功名的姥爹天天无所事事,以前用来苦读的时间现在都空了出来。他突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聊。

    他想了很多方法打发时间,跟走镖的拳师学过武术,跟出名的画师学过画画,跟云游的和尚学过佛经,也跟游方的道士学过道术。

    粮官知道小儿子一身的精力没地方使,便给了他一些盘缠,说道:“我不让你读万卷书,那就让你去行万里路吧。”

    于是,姥爹在哥哥病逝之后的五六年里游遍了大江南北,访遍千古名山,全国的每一个省份他都去过。曾经一度他还跟一位高僧走出国境,到达过印度。

    后来天下不太平,姥爹才停止游历,回到家乡。

    这一次毫无目的地“行万里路”之后,姥爹对“子不语”的东西兴趣大增。孔子说的东西他读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所以当不被允许谈论这些的时候,他自然会对孔子没有关注过的东西感兴趣。

    他在游历的过程中遇到了一些难以解释的事情,这也是促使他对道术异术感兴趣的重要原因之一。

    姥爹曾到过林芝地区。那里有世界上最深的峡谷——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姥爹正是要去看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而去那里的。

    去那里之后,姥爹发现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那里民房的门都特别矮,比老家正常的门至少要矮三分之一。哪怕是华丽的楼阁,其底楼的门仍然这么矮。这样的门不但看起来不美观,走进去也非常麻烦,除非是小孩子,一般的人进去必须低头弯腰。

    姥爹刚到那里的时候非常不习惯,经常进门或者出门的时候忘记了低头弯腰,将额头撞在门框上,撞得眼冒金星。

    他忍不住问当地人为什么要把门做得这么矮。

    当地人告诉他说,这是为了防止“弱郎”进来。

    姥爹又问“弱郎”是什么。

    当地人解释了一番,姥爹却没有听明白。

    有一天晚上,姥爹亲眼见到了“弱郎”。

    那是姥爹到林芝地区之后的第八天晚上。姥爹当天白天去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游玩,晚上回到住房后又累又乏,没吃晚饭就早早睡觉了。他的向导朋友住在隔壁,也很早睡下了。

    半夜姥爹饿醒了,起来想找点吃的,却听到外面似乎有敲门的声音。他早听说了“弱郎”,但不知道“弱郎”是种凶猛的动物还是其他东西,既然当地人宁愿各种不方便也要把门做得那么矮来防“弱郎”,说明“弱郎”不是那么好对付。

    姥爹留了一个心眼,并不急于走出去查看,于是悄悄走到了门后偷听。

    这一听就听出怪异了。

    那声音不单纯是敲门的声音,还是撞门的声音。

    “咚,咚,咚……”

    声音很有节奏,并且比较沉闷。

    姥爹心中纳闷了,如果门外是人,他为什么不喊?如果门外是鬼,它为什么不敲门而要撞门?如果门外是夜间行动的野兽,为什么没有呼哧呼哧的气息?

    难道门外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更不是野兽?

    如果都不是,那它会是什么?

    姥爹不敢轻易开门,连忙走到隔壁房间,将白天带他去大峡谷的向导朋友摇醒。

    那夜的月光很明亮,向导朋友睁开眼一看是他,便问他要干什么。但他很快听到了外面的撞门声,立即坐了起来。

    “弱郎来了。”向导低声说道,表情神秘,示意姥爹不要大声说话。

    “弱郎?”

    “是的,只要你不发出声音,它撞一会儿门就会走。”

    姥爹问道:“它到底是什么?”

    向导说道:“明天再跟你说吧。你快回到屋里去,不要多说话。”

    姥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可是听着这古怪的声音怎么睡得着?他想出去看一看“弱郎”,可是开门太危险,开窗又看不到。

    于是,姥爹蹑手蹑脚地爬到了小阁楼上。小阁楼的窗户就在门的正上方,如果将脑袋从窗户伸出,就能看到门前的情形。

    到了小阁楼,姥爹轻手轻脚打开只有一尺来宽一尺来长的小窗户,慢慢将脑袋伸了出去。这回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东西在撞门了。

    那是一个僵尸!

    那僵尸身上穿着的衣服与本地居民的服饰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手脚僵硬,眼神痴呆,皮肤紫黑,毛发蓬乱。它朝矮门蹦去,然后撞在门和门楣上,发出沉闷的“咚”的声音。僵尸被撞了回来。僵尸不甘心,又朝门撞去,再次撞在门和门楣上。如此往复。那僵尸撞得鼻子平了,额头破了,却不知疼痛。

    姥爹顿时领悟了门做这么矮的原因。倘若门是正常高度,恐怕此时已经受不住僵尸锲而不舍的撞击。屋内的人如果不能及时惊醒,恐怕会被闯入的僵尸咬死。幸亏这门很矮,而僵尸不能屈腿,不能弯腰,所以接二连三地撞在门楣上,却不能撞坏门。哪怕门被撞坏了,僵尸也不能从矮门进入房间,加害屋里的人。

    原来当地人说的“弱郎”就是僵尸!

    小阁楼的窗户平常是不打开的,窗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灰里还有窗台上面剥落的石灰块。姥爹将窗户推开的时候,灰尘和石灰块被窗户挤了下去,落在正下方的弱郎头上。

    弱郎感觉到上面有东西落下来,停止了撞门,抬头朝小阁楼的窗户看去。弱郎的脖子也非常僵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抬起那么高的角度,只能稍稍往上仰起一点,然后将眼珠子使劲往上翻,借以弥补角度的不足。

    这样一来,弱郎的面目变得更加可怖!

    姥爹在上面看到弱郎翻着白眼朝他看来,顿时感觉后脊背一阵凉意,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弱郎的眼神就像一阵刺骨的冷风,瞬间将姥爹吹了个透心凉!

    那时候姥爹还没有深度接触玄黄之术,看到这番场景自然恐惧不已,急忙关上小窗,回到楼下的房间。

    撞门声又响了一阵,然后消失了。

    姥爹听到哒哒哒的声音渐渐远去,像马蹄声一样。

    第二天早上,向导发现姥爹浑身哆嗦,额头冒虚汗,脸色不好看。向导忙问姥爹怎么了。姥爹将昨晚偷看弱郎的事情说了出来。

    向导大吃一惊,说,这下可糟糕了!你只要被弱郎看一眼,弱郎便会像影子一样追着你,非得把你也弄成弱郎才善罢甘休。它还会来找你的,你以后可要小心!晚上要早点回屋,并且必须住这样的矮门房子。

    姥爹原本只想满足一下好奇心,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大为诧异地问道,那我离开林芝之后它还会找我吗?

    向导忧虑道,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它也会找到你的。但凡被它看见的人,它都不会放过。

    姥爹问,那怎么才能让它不追着找我呢?

    向导说道,除非你把它杀死或者制伏,没有其他办法。

    姥爹在老家听说过蛇的报复心极重,见到蛇要么不打,要打就打死,绝对不能打伤之后让它有机会逃走。因为被打的蛇一旦逃走,它一定会回来报复。交配中的公蛇和母蛇也是不能随便打的,倘若打死了其中一条而另一条逃走,活下来的那条蛇也会回来报仇。画眉村曾有一老头上山砍柴的时候看到两条蛇纠缠在一起,他用镰刀杀了其中一条,另一条趁机逃走了。几天之后,老头死在了床上,被窝里有一条刚刚蜕掉的蛇皮。

    向导说,弱郎的报复心比你们老家的蛇还要强烈。

    姥爹忙问弱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向导倒了一点水给姥爹擦脸,说道,弱郎既不是死人复活也不是诈尸。此地所说的“弱郎”,是指有些邪恶或饥寒之人死去后,其余孽未尽,心存遗憾,所以死后起尸去完成邪恶人生的余孽或寻求未得的食物。不过这必须在其躯体完好无损的状态下才能实现。此处的葬俗本身给起尸提供了极好机会。因为在这里,尤其在城镇,不管什么人死,先在其家中安放几天请僧人诵经祈祷,超度亡灵,送往生等一系列葬礼活动,尸体在家至少停放三至七天后才就葬。倘若发生起尸,大多是在这期间。

    向导给姥爹擦完脸,又说,普通的弱郎不会讲话,不会弯腰,连眼珠子都不会转动,只能直盯前方。但是你昨晚看见的弱郎不一样,它既然能微微抬头,还能翻起眼珠子,说明它是活了数百年的弱郎。动物修行数百年可能成精,弱郎经历数百年而不被人发现制伏,也算得上是弱郎精了。不过本地人不叫弱郎精,叫弱郎大王。

    弱郎大王?姥爹一惊。

    向导点头道,是的,一般的弱郎晚上出来要么是为伤人,要么是为找吃的,但弱郎大王不一样。

    假如弱郎大王遇到了活人,它只需用僵硬的手摸人的头顶,活人就会立刻死亡的同时也变成起尸。当然,这种离奇而可怖的作用只限于活人之身,对别的动物无效,不然这世界上的猫猫狗狗都变成了弱郎,人就没办法防备,没办法活下去了。

    姥爹恐惧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僵尸大王找到我,或许会把我变成弱郎?

    向导叹气道,最好别让它找到你。

    早知道是这样,姥爹那晚就不会去小阁楼上看外面的情况了。可世间没有后悔药,既然于事无补,只能想其他办法。姥爹没心思去玩耍了,央求向导帮忙想办法让弱郎大王不再找他。

    可向导哪里有办法,只能再三强调晚上不要出去,看到动作僵硬的人要远远避开。

    姥爹见向导确实没有能力帮助他,便自己去挨家挨户询问当地人,寻求解救方法。

    那一年姥爹还不到二十岁,而我在二十岁的时候仍然活在姥爹的庇佑之下。

    那时候姥爹虽然没有再上一层,但已是功成名就。他第一次遭遇生命危机,为了生存下来而奔走。我二十岁的时候还在虚度时光,不知所以。

    他经过几天的拜访询问,终于得知附近有一个多年捕捉弱郎的法师,法师住在一个荒废的寺庙里。

    姥爹问到了寺庙的方位,赶紧找了过去。

    到了寺庙之后,姥爹在大门口撞到一个小和尚。姥爹忙询问法师在不在。小和尚告诉姥爹,法师不在庙里,他去一个偏远的村庄捉拿弱郎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姥爹大失所望。

    姥爹见法师住的寺庙破破烂烂,便问小和尚,法师既然法术高强,为什么不修一个华丽的大寺庙,而要住在这里呢?

    小和尚说,修大寺庙要很多钱,法师没有这么多钱。

    姥爹诧异道,法师帮人捉拿弱郎,难道不收钱吗?

    小和尚听姥爹这么说,也非常诧异,反问道,如果是为了赚钱,念经度亡就好了,干吗要捉拿弱郎?法师捉拿弱郎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钱财。

    姥爹顿时萌生崇拜之情,决定跟随法师学习捕捉弱郎的法术。

    小和尚又说,其实法师住在这里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寺庙在鼎盛时期有好几百的僧众,但这数百僧众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起尸。法师要为每个变成起尸的僧众念经超度,所以没有离开这里。

    姥爹吃惊道,几百僧众都变成了弱郎?

    小和尚说,是的。

    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法师还是一个小僧,他在这寺庙里学习经文。有一年,寺庙的住持死了,全寺僧众将其遗体安放在经堂里,然后大家排坐在殿内日夜诵经祈祷,连续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就在第三天晚上,那些念经念得筋疲力尽的僧众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倒地睡去,鼾声如雷。只有一个小僧——他就是后来的法师——因为害怕而毫无睡意。这是他第一次给死人念经,好几次念到半途忘记了后文,只好从头开始念。他念一会儿就忍不住瞟一眼住持的尸体。第三天晚上下半夜,他突然发现住持坐了起来。他吓得连滚带爬逃出了寺庙,却忘记了喊醒熟睡的众僧。

    结果非常严重,全寺数百位僧众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起尸,也就是本地人常说的“弱郎”。

    或许是住持的修为本身太高,所以死后起尸的话能直接变成弱郎大王。

    幸亏第二天有个苦行僧来这个寺庙求落脚,打开门一看,里面全部是蹦跳行走的弱郎!那苦行僧没有逃跑,而是在寺庙大门前站定,手拿法器,口念咒语。那些蹦跳的弱郎听到法器摇响,都朝他蹦了过来。

    苦行僧见弱郎靠近,急忙转身往回走,不快不慢。快了怕弱郎跟不上,慢了怕弱郎抓住他。

    昨晚逃出来的小僧并没有走远,他躲在寺庙前面的河边,看见了苦行僧所做的一切,顿时觉得非常羞愧。

    苦行僧带着弱郎走到了河边,然后领着数百位弱郎走到了跨河的木桥上。

    苦行僧奋力一跃,跳进了河里。

    弱郎们紧跟着纷纷跳进河里,再也没有起来。

    那位苦行僧在水中惊险躲过好几个弱郎的追咬,终于游到了岸上,气喘吁吁。

    躲在河边偷看的小僧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跪倒在苦行僧面前,磕头求苦行僧教他法术。

    于是,苦行僧在寺庙住了下来,将毕生所学传授给小僧,然后在寺庙中老去。

    姥爹听小和尚说完这段往事,欣喜不已,他认为当年的苦行僧能单身对付数百位弱郎,那接收了苦行僧全部秘法的法师自然能轻松对付弱郎大王。

    小和尚接下来的话又给姥爹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小和尚说,小僧叫附近居民帮忙打捞淹死在河里的弱郎,打捞完毕之后,结果发现淹死的弱郎里面并没有住持的尸体。

    姥爹问道,难道住持并没有跳进河水里?

    小和尚说,弱郎大王可能识破了苦行僧的法术,趁乱逃脱了。苦行僧留在这里不走,或多或少也是怕弱郎大王回到这里吧?

    姥爹心中不安,暗暗猜想那晚看见的眼珠能转动的弱郎会不会就是回来寻仇的住持。不过,住持弱郎就算要寻仇,也应该来这个寺庙才是,虽然苦行僧已经作古多年,但他唯一的弟子还住在这里。他怎么会找到我住的地方呢?

    聊了一会儿,小和尚说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于是撇下姥爹走了。

    姥爹想着回去也是无聊,不如在这破寺庙里逛一逛。因为寺庙里经常有来访者,所以寺庙的门不像其他民居的门一样矮,不用弯腰进去。进了寺庙之后,他发现里面每个房间的门槛都非常高,一不小心就会跘倒。这些门槛显然是后来加高的,门槛与两边门框的缝隙有大有小,小的缝隙没人管,大的缝隙间还塞了小木片填充,然后刷上红漆。可见加高门槛是在应急情况下进行的,没来得及细细丈量每个门框的宽度,就将长短不一的木条钉在了门槛位置。

    他想问问为什么门槛要做这么高,可是一时半会儿小和尚不见回来。姥爹继续往里走,走到了最后一间房见无路可走了,便在那间房里坐下歇息。

    姥爹发现这间房比其他房间要考究一些,画比其他房挂的画要精致鲜艳,墙粉比其他房间要白,朱漆比其他房间要红。在色彩方面,当地最重视红、白两种颜色。所以视线所到之处多为这两种颜色。

    这个房间的墙体用石块砌成,墙体厚而窗子小,给人浑厚稳定的感觉。底层用朱红色棱柱,柱头部分雕刻立体图案,上面托着粗大替木。在墙体上方,多用棕红色的饰带,上面缀上鎏金淤铜镜等装饰物。房檐四周竖有镀金金幢,上有风铃,房顶正面中间是金**,两面为护法兽。

    姥爹心想,这必定是这个寺庙最重要的场所。可是他猜不出这个房间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他见靠窗的一个桌子上放着一个茶壶和茶杯,忽然觉得口渴,便走过去提起茶壶往茶杯里倒水。倒满水之后,姥爹想将茶杯拿起来放到嘴边喝,可是茶杯重若千斤,怎么使劲都拿不起来。

    从表面来看,那个茶杯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茶杯跟姥爹老家的不一样,说是茶杯,实际用茶碗称呼更为妥当,茶碗是瓷的,但杯托和杯盖是铜的,上面有很精美的花纹。

    在当时来说,瓷茶杯是非常稀罕的东西。那时的交通极为不便,大量的瓷器在运输过程中破损,到达时仅剩十之二三,所以瓷器颇为贵重,只有达官显贵才有财力使用这些茶碗。寺院的僧侣阶层作为社会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使用的都是清一色的木碗。

    因此,这个寺庙有这种瓷茶杯已经有些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以一人之力居然拿不起这个瓷茶杯。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姥爹握住茶杯,轻轻扭转。

    这一扭没有用多少力气,可是茶杯居然乖乖地旋转了!

    与此同时,姥爹听到背后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姥爹回头一看,惊呆了。

    背后的墙体裂开,露出一个昏暗的密室。

    密室里面没有民间传说中的金银财宝,也没有武侠传奇中的绝世秘籍,却站着密密麻麻的一群人!

    这群人肢体僵硬,表情痴呆,纹丝不动,看似一群雕塑,但眼睛偶尔眨动一下。

    姥爹见了这场景,吓得跌坐在地上。

    可是这群人见了姥爹仍然一动不动,眼睛虽然眨动,但并不去看他,仿佛他不存在一样。

    姥爹不敢凑过去仔细看,急忙爬起来将茶杯转了回来。那堵墙又轰隆隆地闭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由于这墙壁是由石块砌成,本身就不平整不规则,所以闭合之后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

    姥爹不小心偷窥了法师的秘密,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他将杯盖盖了回去,然后急急忙忙出了寺庙。

    接连几天晚上,姥爹住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异样。虽然如此,姥爹还是放不下心。弱郎今晚不来,明晚不来,不说明后晚也不会来。

    向导也怕他出事,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催着姥爹回屋,怕晚一点弱郎就会循着他的气味出现。

    不久,邻村传来消息,说是三个晚归的小伙子遇到了弱郎,那弱郎将其中两个小伙子咬断了脖子,另一个小伙子被咬掉了半边脸。

    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寺庙的法师主动找到姥爹住的地方来了。

    姥爹没想到救星自己找上门来,自然非常高兴,但他也略感忐忑。自从看见密室里的一群人之后,他不知道这个法师到底是好还是坏。

    法师的脸皲裂得厉害,仿佛是因为缺水而裂开的南方水田。而他一双眼睛却如姑娘般水汪汪的,仿佛是能灌溉的清泉。可惜脸上即使有两个水汪汪的清泉,也没能让皲裂的皮肤好一点。他身材比较高,剃着光头。那光头发亮,太阳光在上面反射。

    他找到姥爹后问道:“你去我的寺庙找过我,是吧?”

    姥爹点头道:“是的,是小和尚告诉你的吧?”

    法师摇头道:“我刚从偏远的地方回来,还没有去寺庙。”

    姥爹惊讶不已,问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去找过你?”

    法师微微一笑,说道:“我师父临终前告诉过我,二百三十四个月之后会有一个人来寺庙找我。我按照师父说的时间推算,应该就在这几天。而我回来的路上听到有人说一个人到处询问哪里有可以对付弱郎的人,便知道师父当年说的人就是你了。我问别人你住在哪里,别人便给我指了路。”

    二百三十四个月换算起来就是十九年半。这恰恰是姥爹的年龄。

    “对,我一直在找你,我去过寺庙了,可是刚好你不在。你能救救我吗?”姥爹顾不得想法师的师父为什么说多少年后一个人会找到这里来,他只想尽快摆脱弱郎的隐患。这是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整天悬着放不下。

    “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法师问道。

    姥爹便将那晚偷偷观看弱郎的事情说了出来。

    法师听后沉默了半天,一言不发。

    姥爹以为他在想应对的办法,便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等着法师回话。

    可是法师坐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姥爹着急了,一把抓住法师的僧衣,问道:“请问法师为什么不留一句话就走?”

    法师却说出一句奇怪的话来:“你比我的法术更强,已经知道如何对付那个弱郎,又何须我来帮你对付弱郎呢?”说完,他挣脱姥爹的手,低头钻过矮门,扬长而去。

    向导和姥爹愣在原地,不知道法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半晌之后,向导对姥爹说道:“我看法师也对弱郎大王没有办法,所以找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来搪塞你。要不你早点离开这里,回到你的家乡去吧。”

    姥爹问道:“弱郎大王已经看到了我,不管我逃到哪里去,它都可能尾随而至啊。”

    向导说:“那也比留在这里安全。”

    姥爹摇头道:“不行,我还是要央求法师帮忙。可能是我诚心不够,他才不愿意帮我捉拿弱郎。”

    午饭过后,姥爹又赶往法师所在的寺庙。

    这次一出门,姥爹就感觉与上次出门大有不同。远的青山,近的湖水,白的墙壁,红的屋顶,矮的门,小的窗,一切变得非常熟悉。昨天还有的异域风情,此时却有种故地重游的异样感觉。之前以为是随性而行的游山玩水,此时却觉得是这个地方吸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这里。

    他恍惚记得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可是自己明明来这里一个月还不到。

    这种感觉越接近寺庙越变得强烈。当再次来到寺庙前的时候,他似乎想起曾经无数次这样回到寺庙前面过。当再次看到高高的门槛时,他恍惚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往缝隙里塞木片,然后在木片上刷红漆。

    当抬腿跨进门槛之后,姥爹甚至记起了密室里面那群人的每一张脸孔。可他又清清楚楚记得,上次看到那群人的时候吓得不敢多看一眼,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一张脸就关上了机关。

    此时姥爹不但记起了那群人的脸,还记得里面有三十六个人,每个人叫什么名字。但在他的记忆里,那些脸一直是冷冰冰的,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哭过。

    姥爹无意识地走到了最后一间房前,发现法师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法师见了姥爹失魂落魄的样子,微微一笑,说道:“相信墙壁后面的那些东西,你也看过了吧?”

    姥爹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也是你的师父临终之前说过的吗?”

    法师答道:“不是,因为那个茶杯里装满了水,小和尚说只有你进来过。”

    姥爹想起慌忙之中离开时没有将杯子里的茶水倒掉,相信法师由此也可推出他发现了墙壁后面的秘密,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既然自己偷看了法师的秘密,而法师已经知道自己偷看了他的秘密,那就不用遮遮掩掩了,还不如开诚布公。姥爹说道:“请问法师,你平时是不是有收集尸体的癖好?”

    这话一点就破,所以法师也没躲避,哈哈笑道:“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他们可不是尸体,至少眼睛是可以动的。实不相瞒,他们就是弱郎。”

    姥爹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是听他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法师是公认的追捕弱郎的高手,为什么还偷偷藏这么多弱郎在寺庙清净之地?

    “法师既然是捉弱郎的高手,为什么还要在家里养这么多弱郎?”姥爹问道。

    法师又说出一句让姥爹不可理解的话来,他说道:“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姥爹愣了一下。

    法师请姥爹进屋坐下,说道:“是你当初让我把门槛加高,说寺庙的门不能太低,所以加高门槛对付弱郎。因为弱郎的腿不能打弯,跳得不高,所以除了矮门可以阻挡他们之外,高门槛也可以阻挡他们。他们知道高门槛可以绊倒他们,不会进来。”

    桌上此时比上次多预备了几个茶杯。法师提起茶壶,倒上一杯茶,然后恭恭敬敬地递给姥爹,说道:“当初也是你教我在寺庙里偷偷藏着这些弱郎,说捉蛇的人要养蛇,为的是摸清蛇的性情,以便攻其弱点,避其长处。”

    姥爹呆呆地接了茶,拧眉沉思了片刻,问道:“我跟你说过这些?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更不记得说过这番话。”

    法师在姥爹对面坐下,温和说道:“听说你是丁未年考取的秀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道你听说过转世没有?”

    姥爹的学识非常渊博,自然知道转世是怎么一回事。

    转世之人能回忆起自己前世的名字、所经历的事情等等。在这个地方,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还有的僧人虽然没有经过刻苦攻读,也能轻松学习或背诵重要经论。当时有位大师,他在幼年时跟一位很严格的师父住在一个深山的茅屋里。有一天,他的师父去邻近村里为死人念经超度,出门前留了一本五十页的《文殊真实名经》要他背诵。嘉样亲哲像其他贪玩的孩子一样,等师父一离开,就跑去跟其他小朋友玩耍去了。邻居们怕他师父回来后惩罚他,劝他背书,他并不在乎。玩到太阳落山的时候,他这才把这本五十页的经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他的师父回来后要他背诵,他轻轻松松一字不漏地在师父面前背了下来。而这本经一般人要能背诵下来,需花几个月的时间。他之所以只读一遍就能背诵,即是前世熟背之故。

    除了能记起前世之事之外,有些修为高深的大师临死之前还能预测自己将在哪里死去,会转世成为什么人。

    这些有关转世和大师转世的故事是外公给我讲的。这些故事在姥爹的时代或已发生或未发生,姥爹知道或不知道,我不得而知。但姥爹肯定比我和外公知道得还要多。

    姥爹立即领悟了法师的暗示,窃窃问道:“法师的意思是……前世我就住在这个寺庙,而你是我的弟子?”

    法师见姥爹有所领悟,又卖起了关子,双手合十微笑道:“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

    姥爹问道:“为什么不可说?”

    法师说道:“这也是你教给我的,无故不可说,甚深故不可说,能引无义故不可说,法相法尔之所安立故不可说。”

    姥爹顺着法师的话说道:“人不可能理解所有的事情,好多事不能说出所以然的,一些复杂的事情与其痛苦地纠结于寻找原因,还不如淡然地接受?”姥爹说得非常自然,如同背诵经文一般顺畅。说完之后,姥爹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姥爹瞪着法师,期待法师给他一个解答。

    法师的笑意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姥爹见他如此,便如实奉告道:“不瞒你说,在你告诉我你师父临终前预测十九年半后我会来到这里之后,我突然感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我这些年是离乡游历,最后又回到故乡一样。刚才跨进门槛的时候,我还想起了将木片塞进门槛缝隙里的情形。”

    法师默默听着姥爹说话,就如恭顺的弟子聆听师父教诲。

    “上次我不小心扭开了茶杯中的机关,意外看到那些一动不动只眨眼的弱郎,吓得两腿直不起来。可是就在刚才,我却记起了那些弱郎的样子,每一张面孔我都记忆深刻。”

    法师连连点头,仍然如闷葫芦一般不说一字。

    姥爹想了想,接着说道:“这么说来,我的前世确实在这里生活?我就如那些转世之人一样,短时间内能想起前世的一切?”

    法师不说话。

    姥爹自言自语道:“我上次听……小和尚……对,小和尚……我听他说了这个寺庙曾经数百僧众起尸的往事,那个苦行僧用特殊的方式引诱弱郎们跳入寺庙前的河中淹死,后来打捞尸体却发现独独少了住持的尸体。莫非……”

    姥爹瞥了一眼法师,干咽了一口,说道:“莫非我上次见到的弱郎大王就是住持的起尸?他也认为我是苦行僧的转世,所以那晚来找我?”

    法师沉默不语。但姥爹从他安静祥和的表情中看到了回答。

    这时外面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子进入房间。阳光一缕一缕的,仿佛长发一般可理可数。

    姥爹叹了一口气,说道:“就算你认为我是苦行僧转世,但投胎转世也有胎中之谜,灵魂从入胎到出生要经历极大痛苦,这种痛苦大到能忘记一切。哪怕是绝世高僧,经历这种痛苦后多多少少会遗忘一些,需要通过第二世的重新学习来弥补记忆缺口。古往今来的转世之人也得在前世生活过的地方闭关数月数年才能无师自通,无一例外。或许我前世对弱郎了如指掌,但现在我对弱郎的了解少得可怜,你该帮助我才是。”

    胎中之谜,也就是转世之人因为天道的压制,在婴儿出世之后,会忘记前世的所有记忆,它就好像是突然失记忆一样。

    不过胎中之谜又可以觉醒,就好像失忆者找回了自己的记忆一样。

    但前世记忆比今生失忆要难以恢复得多。所以即使转世之前的人再强大,也得让他回到熟悉的环境中,有目的地引导记忆,才有可能记起前世之事。

    芸芸众生中,每个人都经历过胎中之谜,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回到前世居住的地方,经过有目的地引导而记起前世。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遇,所以绝大部分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忘记了前世记忆。只有极少被关注的转世之人才被人精心照顾,令他们有机会恢复前世的聪慧。

    一般的转世之人在出生之后不久便被送到前世居住的地方。因为那时候离胎中之谜不久,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最大。哪怕今生的事情,随着时间推移大多被遗忘,何况前世记忆?所以要恢复前世记忆,越早越好。

    可姥爹来到这座寺庙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左右,已经丧失了恢复记忆的最好时机。因此,姥爹对这里的一切只有模模糊糊的熟悉感。而法师认定姥爹是他师父的前世,修为比他自己还要高,所以认为姥爹求人不如求己,却忽略了胎中之谜对转世的影响。虽然姥爹有了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可是对于怎么对付弱郎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况且姥爹心里有预备,苦行僧当年都没能收拾住持的起尸,转世的自己对于制伏弱郎大王又有几分把握?

    倘若自己像前世那样懂得对付弱郎的法术,再次遇上弱郎大王的时候即使不能制伏它,至少能保全自身。

    于是,姥爹请求法师详细说明弱郎的情况,万一能引发前世记忆再好不过,退而求其次的话也能知己知彼,不至于遇到弱郎的时候手足无措。

    姥爹将他的想法一一告诉了法师。

    法师觉得有理,便扭转上次姥爹碰过的茶杯。石块砌成的墙壁轰然拉开一道裂缝,裂缝越来越大。三十六个弱郎露了出来。

    三十六个弱郎站成四排,前面三排各十个,最后一排六个。最后一排的弱郎比其他弱郎高出一个头。

    法师走进密室,指了指第一排和第二排的弱郎说:“死人起尸变成的弱郎有五种类型,第一种是肤起弱郎,第二种是肉起弱郎。这两种类型的起尸是由其皮或者肉起的作用,也是最为常见的起尸。”

    然后,法师指着第三排的弱郎说:“第三种是血起弱郎。这种起尸是由体内的血液所为,力量和速度比前两种起尸要强一倍。不过这三种起尸比较容易对付,只要用刀枪剑之类利器戳伤它们的皮肉,让血液流出就能使起尸即刻倒地而不再危害人了。”

    法师走到明显比其他弱郎高的第四排,说道:“第四种叫作骨起弱郎。导致它们起尸的主要因素在于骨髓,只有击伤它的骨头才能将它制伏。由于骨头比皮肉难破坏,所以对付起来相当困难。因为它的骨髓发生变化,导致人死后骨头和指甲还生长,所以骨起弱郎比其他弱郎要高出一截。但亏得身高拉长,使得它的骨头比普通人要脆弱一些,我制伏它就得以轻松点。”

    姥爹见法师将所有弱郎介绍完了,忙问:“那第五种呢?这里没有吗?”

    法师走出密室,说道:“第五种是痣起弱郎。”

    “起尸是因为死者身上的痣吗?”姥爹问道。

    法师点头道:“正是这样。这是最难对付的一种起尸,要制伏它,必须挖掉引发起尸的那颗痣。”

    “可难度在于你不知道是哪颗痣引发起尸的。”姥爹顺着法师的意思说道。

    “是啊。所以这个密室里没有第五种弱郎。”法师的语气中不无遗憾。

    姥爹一眼从弱郎们的脸上掠过,不以为然。“或许这三十六个弱郎之中就有这第五种。”

    “哦?”法师颇为惊讶。这一刻仿佛法师还是一位刚入门的弟子,而姥爹是在此修行多年的高僧,最熟悉这里的是姥爹,而不是他。法师又将那些弱郎查看了一遍,意图在姥爹给出答案之前找到答案。可是看过之后,他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弱郎的身上找出不同之处来。

    姥爹笑道:“你不用找了,从表面是看不出哪个是痣起弱郎的。有些肤起肉起血起骨起弱郎实际上就是痣起弱郎。有时候你用利器戳伤它们的皮肉,恰好碰到了让它们起尸的痣将它们制伏,从而错把痣起弱郎认作了肤起肉起血起骨起弱郎。”

    “骨起弱郎里面没有痣起弱郎吧?”法师问道。

    姥爹摇头道:“前四种弱郎能有的特征,痣起弱郎都可能拥有。它不但让你不知道那颗重要的痣在哪里,还让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痣起弱郎。所以要对付它,那是难上加难。”

    “原来如此,可是为什么我师父生前没有跟我说这些呢?”法师迷惑不已。

    姥爹道:“可能觉得时机未到吧?”

    法师默然。

    姥爹又问道:“这三十六个弱郎是活还是死?”

    “半死不活。”法师从沉思默想中回过神来。

    “你可以控制他们吗?”

    “可以,有时候我遇到棘手的弱郎,会操控他们帮我对付其他弱郎。”法师说道。

    姥爹灵光一闪,惊喜道:“你说只有我自己才能解救自己,而前世记忆引领我来到这个房间,不经意打开这个密室,是不是暗示这三十六个弱郎可以帮我对付弱郎大王,让我摆脱它的追杀?”

    法师不言不语。

    姥爹欣喜道:“那就有劳法师帮我驱使这三十六弱郎捕捉弱郎大王了!”

    “我从来没有同时驱使过这么多的弱郎。”法师说道。

    姥爹听他这么说,刚要作罢,又听得法师说道:“既然你是师父转世,又来到了这里说了这番话,此时应该是师父生前认为的时机成熟之时。我今晚就作法试试,看能不能将师父的死敌拿下。”

    姥爹见法师终于改口答应,心中大喜,又生怕法师反悔,忙说道:“赶得好不如赶得巧,不如我们今晚就动手吧?”

    法师转身要出门。

    姥爹以为法师马上反悔了,拉住法师的衣角问道:“法师要去哪里?”

    法师道:“要将弱郎引到这里来,必须知道弱郎生前的名字和出生时间。你看到的弱郎应是之前在这个寺庙起尸的住持,要知道他的名字和出生时间,我得去查查以前的寺庙名册。”

    那天晚上,法师在寺庙门口念起了当初苦行僧引诱庙中弱郎的咒语,不过当年苦行僧是要将庙中的弱郎引出来,而现在法师是要将外面的弱郎引进去。在寺庙大门的后面,三十六个弱郎排成了一个古怪的阵型。那是天网阵,三十六个弱郎中有二十八个仿照二十八星宿在天空的位置排列,剩余八个弱郎按照四方四隅站立,将二十八个弱郎围绕其中。

    大概三十年后,姥爹用同样的阵法在尸横遍野的野外找回了外公的魂魄。

    法师作法的香烧到一半的时候,弱郎大王在寺庙前面不远的桥上出现了。那是苦行僧曾经领着寺庙里的几百个起尸跳入河中的桥。

    法师见弱郎大王出现,念咒语的速度立刻再快一倍,嘴巴如炒豆子一般翻飞不停,脸颊的肉被声波震得不断抖动。

    弱郎大王在桥上站定,朝寺庙这么看了许久,两只眼睛发出淡淡的绿光,如同一双荒漠里伺机搏杀的恶狼的眼睛,又如两团飘浮在空中的鬼火。

    法师将咒语的速度又加快了一倍,嘴角两边冒起了白色泡沫。

    似乎是咒语的力量显现了,又似乎是弱郎自己主动往前的,它轻轻蹦起,轻轻落下,仿佛纸片人一样从桥上往寺庙移动。这显示了弱郎的实力。有的动物在决斗前会努力展现自己的力量,而弱郎则会展示它的轻盈。弱郎本身是僵硬死板的,所以蹦起来非常沉重,甚至一步一个坑。只有实力强大的弱郎才能让动作看起来非常轻盈和灵活。

    而被法师引来的这个弱郎看起来太轻了,仿佛一阵风吹来它就会像风筝一样飞起。

    当弱郎离法师只有十几米远的时候,法师急忙撤步退回到寺庙里。

    “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姥爹按照法师事先吩咐的咒语大声喊道。

    每个星宿对应一个弱郎。姥爹每喊出一个星宿的名字时,就有一个弱郎应声而动。姥爹喊完之后,二十八个弱郎全部蹦离原位,蹦出大门,朝弱郎大王蹦去。

    “苍!变!玄!幽!颢!朱!炎!阳!”姥爹又大喊,声音在寺庙里来回振荡。

    代表四方四隅的弱郎一一如激活了一般也朝外面蹦去。

    法师见三十六个弱郎全部运用起来,结出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大声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破!”

    在寺庙外的平地上杂乱无章地蹦跳的弱郎顿时重新摆起了天网阵,然后像一张移动的天网一般朝桥上下来的弱郎大王扑去!看那阵势和气势,似乎要将弱郎大王变为网中之鱼!

    弱郎大王好像没有意识到危险,视若无睹地朝法师布置的天网中蹦来。它的表情比当晚的月光还要平静,虽然那来自弱郎本身的面部僵硬,但仍有一股慑人的气魄。

    接着,让法师和姥爹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弱郎大王所过之处,其他的弱郎立即如脚下跘了绳子一般扑倒在地。

    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弱郎的遭遇跟这种鸟类似。弱郎起尸之后是只能蹦的,不能扑倒。它只能扑倒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弱郎大王轻易让那三十六个弱郎全部扑倒。三十六个弱郎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就没了动静,如同三十六节木头。

    法师的天网此时变成了脆弱的蜘蛛网,而他想网住的是一只老鹰!蜘蛛网如何能网住老鹰?

    法师和姥爹见势不妙,急忙往屋里逃。

    弱郎大王见法师和姥爹往回跑,飞一般地朝他们扑来。它的速度快得惊人!眼看着还要好一段距离,转眼就近在面前了!

    就在弱郎大王的手要碰到姥爹的时候,弱郎大王突然停止了前进。

    姥爹低头一看,它的脚已经碰到了高门槛。

    门槛就如一道比铜墙铁壁还要厉害的阻碍,让弱郎大王望而生畏。它能将其他弱郎绊倒,使得弱郎如木偶一般失去战斗力,自然它也害怕被高门槛绊倒。

    化险为夷的姥爹惊出一身冷汗,跌坐在室内的椅子上,捂住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生怕那颗心脏跳得太剧烈,从身体里跳出来。法师也早没有了刚才的威风凛凛,面如土色,眼神慌乱,哆哆嗦嗦。弱郎大王的实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那晚,弱郎大王就在那条刷了红漆的高高的门槛外来来回回蹦了好几个时辰,直到天际泛白太阳要出来的时候才离开。

    弱郎大王离开后许久,法师和姥爹还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等到第一缕阳光到达地面之后,他们两人才犹犹豫豫地迈出门槛。

    从那之后,姥爹再也没有想过单凭自己去主动对付弱郎大王。他在得知朝廷安稳之后回到了画眉村,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里人的质疑声中把家里所有的门槛加高。再后来姥爹实力大增,已经不担心弱郎了,可他还是没将高门槛换掉,即使年老体衰了,走路摇摇晃晃,他宁可跨过门槛的时候像年幼的我一样艰难,也绝口不提换门槛的事。

    告别法师之后,姥爹开始入川。

    入川要经过巴塘,那时候巴塘不叫巴塘,叫巴安。

    姥爹离开此地一是为了游历,二是为了逃避弱郎。所以他日夜兼程。当走到巴安的地界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姥爹能听到山上有风吹动树的沙沙声,但是看不清有树;能听到山脚下有水流动的潺潺声,但是看不见小溪小河在哪里。

    太阳下山之后,这里的气温降得很快。姥爹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累,越来越困,一边走路一边忍不住打哈欠,只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最好能烤烤火,让身上暖和点。

    真是想什么就有什么。姥爹拐了一个弯之后突然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堆火。火堆旁有五个人伸开了手掌烤火。

    那五个人虽然聚在一块,但是不说一句话,很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