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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哑巴外公
    我也知道外公有意让我跟小米亲近。每次去外公家,外公就会问:“你有没有去后园?有没有看看小米?有没有跟她说话?”我确实每次进后园就会去瓦罐那个地方看看,但没跟她说过话。她自从进了瓦罐之后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跟她说话不等于跟一个哑巴聊天吗?

    小时候的我讨厌跟哑巴聊天,更害怕跟哑巴聊天。

    导致我对哑巴有心理阴影的是我的干外公。这个干外公有点名不副实。在我妈妈还没有出嫁之前,她认了村里的一个哑巴作干爹。我们那边认干爹跟现在社会的认干爹完全不一样,亲密程度也大打折扣。我们那边那时候认干爹基本都是为了渡劫渡关。假如某个孩子经常生病,或者算命先生说近期会遇到难关,孩子的父母便会领着孩子去村里认几个干爹或者干妈。有的孩子甚至会认整个村的婚龄女人为干妈。

    妈妈跟那个哑巴干爹没什么实质的感情,自然我更不会觉得那个从逻辑上来说是干外公的人有什么特殊联系。

    但是那个哑巴干外公每次见了我都异常热情和激动,常常对我竖一个大拇指,然后“阿巴阿巴”地不厌其烦地嚷嚷。

    妈妈见他这么热情,不好拂了别人的好意,便要我叫他作“哑巴外公”。我开始觉得直接叫他作“哑巴外公”不好,但村里人见了他都不叫他的名字,平辈的直接叫他“哑巴”,小一辈的叫他“哑巴叔”或者“哑巴大伯”,我便觉得没什么了。

    不知道他确实不介意别人叫他“哑巴”,还是他确实喜欢我,每次我在妈妈的催促下叫他一声“哑巴外公”,他都高兴得不行,像抿了一口糖在嘴里似的笑开了花。那是装不出来的开怀大笑。妈妈常跟我说,哑巴外公只有在你叫他的时候才那么开心地笑。

    因为妈妈的话,我对哑巴外公有了几分好感,但每次听到他指手画脚地“阿巴阿巴阿巴”地说话,还是不敢太靠近他。

    姥爹见我害怕,哈哈大笑,指着一脸热忱的哑巴外公对我说:“孩子,他这么喜欢你,你怕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鬼。”

    哑巴外公会简单的手语,他给姥爹比画了一通。

    姥爹笑道:“你哑巴外公真是疼你,他说他就是成了鬼也不会让你害怕的。”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奉承我,之后我看见他仍然远远地躲着。

    但是有一次我不得不跟他近距离接触。

    记得那次好像是外婆的娘家一个什么亲戚过世了,外公外婆姥爹他们都要去看看。因为那个亲戚是傍晚去世的,所以外公外婆他们都要在那边过夜。他们本想带着我一起去,但是姥爹说不行。

    “不要让他见到死人。”姥爹说。

    如果是平时,肯定是外公怕死人吓到我不让我去,而姥爹轻描淡写说没事。“不就是死人嘛。”姥爹肯定会这么说。

    这次姥爹不让我去,应该是因为小米的事情让他的担心还没有消除。更何况我们那边确实有小孩子不能看尸体的说法。

    可是不让我跟着去的话,我就得一个人在家里睡了,没人照看。

    于是,外公说:“那就叫他的哑巴外公来陪他吧。”村里不是只有哑巴外公能照看孩子,但是别人都是一家一当,不一定能全心照顾我。哑巴外公一直没有婚娶,光杆一个,又向来非常喜欢我,所以是最合适的人选。

    外公他们在讨论叫谁来照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在隔壁房间躺下准备睡觉了。我很不愿意让哑巴外公来这里陪我,可是我更怕一个人在家里待一整夜,只好一言不发。

    后来他们要走了,叫了哑巴外公到我床边,说些“你要听话”之类的话。

    我用被子蒙着头,假装已经睡着了。我不想听他“阿巴阿巴阿巴”地说个没完。

    不知道是姥爹还是外公掀开了被子的一角,我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一双手伸到了我的背后,将我从床边移到了靠墙的里面。然后外公和姥爹他们都走了。我听到了他们从门口远去的脚步声。

    门闩哐当响了一声,哑巴外公关上了门。窸窸的脚步声到了我的床边,被子被掀起,然后放下。我知道哑巴外公已经睡在我刚刚挪开的位置了。

    我浑身绷得很紧,大气不敢喘,越不敢喘气就越想喘,眼睛也不敢睁开一下,越不敢睁开眼皮就越突突地要跳起来。

    那时候的房子是泥砖房,只有埋入泥土中的地基砖才是烧制的青火砖。泥砖与泥砖之间的衔接并不紧密,有的地方被土蜂蛀了窟窿,隔音效果很差。在有窗户的那畔泥墙外有一只土蝈蝈,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叫唤。我曾在那畔墙外五米范围内找了好多次,见到小洞就挖,可是没有找到它的藏身之处。

    在哑巴外公陪我的那天晚上,它尤其叫得欢,比往常的夜晚叫得响亮清脆多了,有点趁势欺人的味道。

    在土蝈蝈的叫声中,我渐渐睡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身边的哑巴外公不见了,姥爹和外公已经回来了。想起昨晚,就如做了一个梦一样,仿佛姥爹他们昨晚没有出去,哑巴外公没有来过。

    墙外的土蝈蝈已不叫唤了,仿佛它从来没有叫唤过一样。

    姥爹走到我的床边,笑呵呵地看着我,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我爬了起来,说:“好。”

    外公也走进房间,问道:“你没有被哑巴外公打呼噜的声音吵醒吗?”

    我摇摇头。

    姥爹看了外公一眼,笑得脸上的皱纹堆积如山:“看来哑巴外公是真心疼他啊。”

    后来我才听说哑巴外公打呼噜很厉害。他打起呼噜来像狂风暴雨一样。他一直没有结婚,除了自身缺陷之外,还因为打呼噜。曾经有个女人嫁给了他,但是跟他没住多久就离开了。人们问那个女人为什么早不拒绝,现在又要拒绝。那个女人便学起了他打呼噜的声音。

    哑巴外公的房子没有左邻右舍,孤零零地占据着画眉村北面的一块地方。以前我以为别人也像我一样怕哑巴,后来才知道别人受不了他打呼噜的声音,所以能搬开的都搬开了。这也是导致哑巴外公死亡的主要原因。

    经过那晚的陪伴之后,哑巴外公以为我会对他亲近一些,每次见我从家里来姥爹家就更加热情了。不但对着我“阿巴阿巴阿巴”地手舞足蹈,还要跟着我走一段路。这让我更加讨厌他了。可恨的是妈妈还很高兴地跟他交谈,虽然妈妈很多时候弄不清他到底要表达什么。但凡是对我好的人,妈妈都对那人很好。

    画眉村里我最怕的人不是哑巴外公,而是“歪爹”。“歪爹”会驱邪捉鬼,因为接触的阴气太多,所以五官变了形,眼睛鼻子嘴巴都长歪了,连肩膀胳膊后背都是歪的,走路一高一低,很不协调。有些人笑话他,便叫他“歪爹”;有些人敬畏他,便叫他“歪道士”。歪爹的手哆哆嗦嗦的,肩膀也歪着,所以不好提笔写字,他经常到姥爹家来叫人帮他画捉鬼的符。以前是姥爹帮他画,姥爹自己行动不灵便之后,外公便帮他画。因此,歪爹跟姥爹家的关系很好,看到我的时候虽然不及哑巴外公那么激动热情,但也喜欢用鸡爪一样瘦的手摸我的头和脸。妈妈说歪爹法力高强,他喜欢我的话鬼类就不敢靠近我,所以她对歪爹很好,看到歪爹就叽里呱啦地说一大通我的事情,完全不顾我的感受。

    但是哑巴外公陪我之后不到半年时间,妈妈突然不搭理哑巴外公了。

    妈妈第一次不搭理哑巴外公的情景让我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妈妈牵着我翻过了画眉村的后山,走入画眉村,在离哑巴外公家不远的一条田埂上,我们遇见了哑巴外公。

    从后山下来之后有两条道路可以到姥爹家。一条是走后门,要经过埋了小米的瓦罐后院,路比较窄,还要走几条田埂。一条是走前门,要绕远一点,路比较宽。逢年过节的重要日子,妈妈就带我走前门进去,平时则选择比较近的路。

    那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所以我们走了近一点的路。

    刚走上田埂,我便看见哑巴外公站在对面不远处。

    那天哑巴外公也非常奇怪,那么冷的天,他居然只穿一身单衣,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脸上虽然还是像往常那么笑,可似乎多了一分不易觉察的凄惨。衣摆和裤脚处淌着水,将他周围滴湿了一大片。

    “阿巴……阿巴……阿巴……”他见了我,高兴地说道,两手不停地比画。

    往常只要看见他,妈妈马上会拉着我的手催促:“快叫哑巴外公!”

    可是那天妈妈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对哑巴外公的热情没有任何反应,脚步匆匆地走在我前面,别说拉我的手,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我心中纳闷,妈妈今天怎么跟以前不一样呢?讨厌哑巴外公的我此时也觉得妈妈做得太过分,反而可怜起哑巴外公来。

    我们走到了哑巴外公面前,妈妈还是不瞧哑巴外公一眼,径直朝姥爹家的后门走。我抬头一看,哑巴外公正笑眯眯地低头看着我,他的下巴往下滴水,眼睫毛上挂着水珠,他伸出手来要摸我,我慌忙避开。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这次没有跟着我,见我从他身边经过,只是脑袋像转动的电风扇一样看着我走近,看着我走远。

    而那阵寒意仿佛被冬天的风吹过,我越靠近越冷,越远离寒意越少。在离他最近的时候只有一步之遥,我几乎要打寒战了。

    妈妈看到我哆嗦了一下,问道:“你穿了这么多衣服怎么还冷?是不是昨晚踢被子着凉了?”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踢被子,有时候还滚下床,滚到床底下去。

    到了姥爹家门口的时候,我回头去看,哑巴外公还站在田埂上朝我笑。可是姥爹或者外公出来接我们的时候,哑巴外公就突然不见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我想,是不是妈妈不理哑巴外公了,所以姥爹和外公都不理他了。

    有一次,姥爹站在门口接我和妈妈,我突然说了一句:“姥爹,哑巴外公刚才在那里。”

    姥爹看见我的时候正笑得皱纹满面,听我这么一说,立即收起了笑容,皱纹都被拉平了。他费力地将我抱起,问道:“你看见哑巴外公了?”

    妈妈在旁说道:“爷爷,你别听小孩子胡说八道。”

    姥爹不耐烦地朝妈妈说:“你先进去!”

    妈妈进屋之后,姥爹又笑了起来,耐心地问我:“你告诉姥爹,你在哪里看到哑巴外公的呀?”

    我指了指田埂的方向。

    “哑巴外公跟你说了什么没有?”姥爹问道。

    我模仿哑巴外公说:“阿巴,阿巴……”

    姥爹又问:“他摸了你没有?”

    我摇头。

    “看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碰你的。”

    “哑巴外公为什么不能碰我啊?”我不理解姥爹的意思。

    “因为那样你会生病的。”姥爹说道。

    这时,歪爹走了过来。他是来叫外公帮他画符的,刚好听到姥爹的话,立即一高一低地走到姥爹面前,轻声细语道:“我就说他不会好好走的,要不是看在多年认识的份上,我早把他赶走了。说来真是可怜,他怎么就掉进水井里了呢?偏偏周围没有人,有人也不一定听得到,他是哑巴叫不出来。捞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了,肿得像猪一样。”歪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向外面吐果核,半边嘴闭着,半边嘴裂开。

    姥爹摆摆手,说:“不碍事,虽然没有儿女给他送终,但是他的心跟明镜似的,做了鬼也不会犯糊涂。”

    歪爹说道:“你说得不错。可是他成了鬼本有阴气,刚好落在阴气盛的水井里,这样一来阴气太重,就算不去害人,只要接近人就会让人生病。他又这么喜欢你的曾外孙,你不得不防啊。要不我给你曾外孙画一个护身符,让他不敢靠近?”

    姥爹又摆摆手,说:“使不得。哑巴自己无儿无女无孙,把他当作自己的孙子一样,这么做会伤了他的心。”

    “你就是心肠不够硬。”歪爹叹息道。

    村里人都这么说姥爹。不过要不是姥爹心肠不硬,就没有人找歪爹驱邪捉鬼了。虽然歪爹驱邪捉鬼基本没有失手的时候,但姥爹在这方面比歪爹要高出许多个层次。

    但姥爹心肠不硬,处理方式相对柔和,能留则留,能放则放,所以即使有人请他去处理,也担心邪鬼再来报复。而歪爹下手则狠,如拍苍蝇般一拍即死,赶尽杀绝,所以别人更愿意请歪爹。歪爹因为接触阴气太多,五官变得扭曲,所以更加痛恨邪物。

    两个月前第一次妈妈不搭理哑巴外公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他是在立冬那天掉进家前的水井里溺死的,因此我看到他的时候水淋淋的。妈妈不搭理他,是因为她看不见哑巴外公。

    说来凑巧,哑巴外公无亲无故,本没人注意他,就算在画眉村消失四五天也没有人会发现。由于他家附近没什么住户,那口水井除了他之外没有人使用。要不是有人来找姥爹,估计哑巴外公会烂在那个水井里。

    立冬后的第二天傍晚,一个人来姥爹家,要姥爹帮他算算他的钥匙掉到哪里去了。他中午出门记得带了钥匙,可是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钥匙不见了开不了门,于是来找姥爹。

    姥爹问了他出门的时辰,回来的时辰,还有发现钥匙不见了的时辰,然后大拇指与四指相掐,测算钥匙现在在哪个方位。

    片刻之后,姥爹说道:“钥匙应该还在这里。你把你身上的兜再找一遍,如果不在兜里,就在门槛附近。”

    那人将兜全部掏了出来,没有找到钥匙,回家去门槛边上一看,果然钥匙掉在门和门槛之间的缝隙里。他捡起钥匙来到姥爹家,直夸姥爹的掐算厉害。

    另一个看热闹的人顺便打趣道:“老秀才,我这两天想借点哑巴的茶籽壳熏腊肉,去他家里没见人,村里也没有碰到他,你能不能帮我算算哑巴在哪里?我好去找他呀。”

    其他几个看热闹的起哄道:“是啊,是啊。钥匙是死的,跑不动,不是丢在家里就是丢在路上,算到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算就算一下活人,活人长了脚,不会待在一个地方等你去找。如果活人也能算到在哪里,这才是真正的厉害呢!”

    姥爹见他们起哄,便也不推辞,笑着问那个要借东西的人:“你是什么时候想要借东西的?又是什么时候去哑巴家没找到他的?时辰说上来,我就能算到。”

    其实起哄的人以前早就见识了姥爹掐算的厉害,从没有怀疑过姥爹的能力,他们起哄是闲着无聊找找乐趣罢了。听姥爹这么说,他们顿时兴奋起来,他们一直希望姥爹出一次错,好打破以前的神话。

    姥爹以前算过物件丢失,算过鸡鸭丢失,也算过钱财丢失,次次准确。算活人的位置,的确是个新鲜玩意儿。

    那人将想要借东西的时辰和找哑巴的时辰说了出来。

    姥爹神定气闲,又抬起手腕,将大拇指与其他四指对掐。

    看热闹的人全部迫不及待地等着姥爹报出此刻哑巴所在的方位,只要姥爹一说出口,他们中马上就会有人去相应的方位查看,确认姥爹测算得对不对。

    姥爹的大拇指在中指处停住,两眼突然一瞪,大声道:“不对!你要找的是个死人!”

    那人看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摇头说道:“老秀才这次可是失算啦!我没有捏造时辰,确确实实是我找哑巴的时辰。”

    看热闹的人有的为姥爹的失误遗憾,有的为之高兴。

    姥爹不为所动,严词正色道:“如果你的时辰确实没有报错的话,那就是哑巴现在已经出事了!根据你的时辰,他此时应该在坎位,坎为水,为沟渎,为隐伏,其于人也,为加忧,为心病,为耳痛,为血卦,其于舆也,为多凶。沟渎是水道,是困境的意思;血卦是大凶。所以,他应该是落在水塘或者水井里,已经凶多吉少了。”

    看热闹的人都愣住了。

    姥爹将手一挥,大喝道:“你们几个还杵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哑巴家里看一看,尤其看看旁边的水沟和水井!”那时候姥爹的身体更加不行了,躺在老竹椅里坐都坐不起来。不过有时候趁旁边没人,他偷偷朝我招手,叫我走到他面前,让我看他慢慢从老竹椅上坐起来。“姥爹还能打死老虎!”他说。我以为他的虚弱是假装的,可是他又说:“姥爹我不行啦!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看热闹的人急忙赶去哑巴家,果然在水井里发现了哑巴的尸体。

    哑巴的葬礼举行得很匆忙。一是因为他是意外死亡,尸体没有抬进屋就匆匆掩埋了。二是因为他无儿无女,孝子送棺跑马和孝女哭棺坐轿的程序都省掉了。所以我没有参加哑巴外公的葬礼,第一次见妈妈不搭理他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过世了。

    姥爹有意叫一个假孝女来坐轿子哭一哭。很多家里没有女儿的老人去世后,家里人会请一个假的女儿坐上四人抬的青布轿子大哭一场。那时候还有专门以这种事情赚钱的妇女,哭起来比亲生女儿还要逼真,呼天抢地,好像真心要跟这个素不相识的老人一起踏上黄泉不归路一样。有些亲生女儿在葬礼上哭哭啼啼,别人还说那女儿假心假意,但这种假的女儿一哭,围观的人都要被带得流下泪水。

    画眉村一带最会这种表演的女人名叫许笑云。她最会哭,名字里偏偏有个“笑”字。方圆百里有不少老人是她哭着送葬的。有些有女儿的家族也请她去哭,为葬礼增加悲戚的氛围。

    姥爹叫人去请她来给哑巴哭。

    她很尊敬姥爹,所以亲自来了画眉村给姥爹赔礼,说她不能给哑巴哭。她不敢给横死又无儿无女的人做假女儿,怕被死去的鬼真把她当女儿了,缠上她。

    姥爹从来不愿勉强别人,此事只好作罢。

    哑巴的葬礼就这么草草收场。

    姥爹叫我不要害怕,说哑巴外公是把我当作他的亲孙子了,所以才在田埂上看着我。他不是要吓我,而是像生前那样喜欢我。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争气,之前看了他好多次都没事,得知他已经去世之后,我在当晚高烧不止。

    姥爹说我是因为心惊了才发烧。其实身边有没有邪气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不起波澜,不被吓到。

    妈妈一边摸着我的额头一边说:“你不要怕哑巴外公,哑巴外公不会害你的,他只会保护你。”

    可小时候的我哪有这种无动于衷的定力?我心里仍然恐惧不已,高烧越来越严重,直到最后胡言乱语。

    姥爹见我这样,半夜三更起床来去了后山附近的田埂上,半刻之后,姥爹回到屋里,走到我的床边,摸摸我的脸,说道:“你不要害怕,我已经叫你哑巴外公走了,他不会再出现的。”

    “是吗?哑巴外公会听你的话吗?”我问道。屋里只有我跟姥爹,其他人都睡着了。

    姥爹点点头,然后凑到我耳边说道:“今晚我起来的事不要让你妈妈和外公知道。”

    “嗯!”我回答。

    那晚之后,我果真再没有见过哑巴外公。

    但是再次从那条路去外公家时,我恍惚间还能听到“阿巴……阿巴……”的声音。

    有一次我帮外公看牛。牛低着头吃田埂边上的野草,我坐在牛背上。牛一边吃一边往外公家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到了以前常看见哑巴外公的地方。那个地方的田埂比较高,牛低了头又跪了前脚去吃下面绿油油的草。

    牛背顿时变得很陡,坐在牛背上的我没有防备,从上往下止不住地滑。我怕掉进烂泥水田里,于是往旁边一滚,跌在牛前方的田埂上。

    不等我爬起来,牛的前脚便站了起来,要继续往前走,而我就躺在牛的正前方。

    牛的脚已经抬起来做势要往我的胸口踩踏。那牛身长有两米多,重达一千多斤。要是它一脚踏在我的身上,我的肋骨肯定要断掉好几根,也许会当场被活活踩死。

    其实外公养牛很有一套,经过外公调教的牛非常通人性,不用鞭子抽就能乖乖干活,不用人监督就能只吃野草不吃秧苗稻谷,大喊一声“哇”就会让它立即纹丝不动。这些本领自然都是跟姥爹学来的。

    我双手抓住了踏过来的牛蹄,大喊:“哇——哇——哇——”

    可是那头牛还是往下踩,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这才想起,外公之前养的牛由于年龄太老无法干活,在上个月被外公换成了这头牛。它还没有被调教好,完全听不懂我的指令。

    那一瞬间我想我完了,不死也会被踏成重伤。

    在牛蹄已经接触我的衣服,即将踏上我的肋骨的时候,我突然听见非常凄厉的一声“阿巴——”

    那声音让我打了一个寒战,从头到脚凉了个遍!

    那头牛居然也是猛地一颤,好像突然被狠狠扎了一针。它急忙收起蹄子,转身顺着田埂一路狂奔!跑到四五米开外的时候,牛的一只前脚踩在田埂边沿的松土上,田埂立即垮塌下去。牛身失去平衡,像水桶一般滚到了下方的烂泥水田里。它在烂泥里打了一个滚,继续朝前狂奔,将烂泥团甩得比树还高。那阵势何止是像被扎一针,简直像是在它的臀部刺了一刀!

    我见牛跑了,急忙回去告诉外公,和外公一起去将发狂的牛寻回来。

    外公找了好几个帮手一起找,找遍了附近的山林水塘都没有找到牛。等到第二天,离画眉村有二十多里远的地方有人发现了那头牛,寻到画眉村来将牛还给外公。

    那突如其来的一声恫吓,居然让水牛狂奔了二十多里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