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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烟铁匠
    但是小米被埋之后不久,有一次我无意看到姥爹鬼鬼祟祟拄着拐杖艰难地去了后园,他站在小米被埋的位置小声地喊小米作“姥姥”。小米是姥爹的姥姥吗?我又惊又怕。“姥姥,你先委屈着吧。”姥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站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我急忙在姥爹出来之前溜掉。

    外公说小米在来找我之前,已经带走过附近村里好几个小孩的魂魄,但她没带走过画眉村的小孩。

    我问外公,她以前不敢来画眉村吗?

    外公说,不是的,她来过,但那次失败了。

    让她失败的人,正是我的姥爹。这恰好印证了我在后园里看到那幕之后的猜想——他们之间早就认识。

    姥爹从她手里救下的小孩外号叫长沙猪崽。

    这个小孩之所以叫长沙猪崽,就是因为经历了这件事。

    我见过长沙猪崽好多次。他家离姥爹家不远,且只比我大两岁,所以每次我来姥爹家,他会过来找我玩。外公和妈妈都叫他作长沙猪崽,他自己的爸妈也这么叫。每次他跟我玩得忘记了吃饭的时间,他的妈妈就会跑来喊:“长沙猪崽,快回家吃饭!”因此,我也跟着叫他作“长沙猪崽”,到后来倒忘记了他的真名。

    长沙猪崽在四岁多的时候,也遇到了小米。

    长沙猪崽的妈妈说,那次都怨她。那天中午吃完饭,她就去了别人家打麻将,将长沙猪崽一个人放在家里。

    等麻将散场,已经是傍晚了。她回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长沙猪崽一个人玩得很开心。她没在意,去了厨房淘米准备做晚饭。

    淘米的时候,她听见长沙猪崽好像在跟谁说话。她以为是长沙猪崽的爸爸干完活儿回来了。她连忙走了出来,却发现屋里除了她自己和长沙猪崽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她奇怪地问她儿子:“你刚才跟谁说话呢?”

    她儿子回答道:“小米。”

    她没听说过村里还有叫小米的孩子,又问道:“小米在哪里?”

    她儿子回答说:“小米躲起来了。”

    “她躲起来干什么?”

    “她跟我玩躲猫猫呀。”她儿子一边说一边从这间房跑到那间房,咯咯咯地笑得特别开心。可自始至终只有她儿子一个人跑来跑去。

    她心想或许是别人家亲戚的小孩来这里玩,又没在意,回到厨房切菜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长沙猪崽的妈妈发现长沙猪崽胃口不好,不想吃饭。她问长沙猪崽是不是不舒服,长沙猪崽不吭声。

    长沙猪崽的爸爸见长沙猪崽两眼无神,便问道:“他是不是想睡觉了?”

    她摇摇长沙猪崽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想睡觉?”

    长沙猪崽还是一声不吭,表情恹恹的。

    还是长沙猪崽的奶奶有些见识,她推开儿子儿媳,蹲在孙子面前,摸了摸孙子的耳朵,发现耳朵蔫儿吧唧的,又摸了摸孙子的头发,发现头发有点黏,然后说道:“这孩子可能走家了!”

    “走家?”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都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奶奶问道:“你们下午有没有发现孩子不正常的地方?”

    长沙猪崽的妈妈回想了一下,这才觉得长沙猪崽一个人玩时的场景有些诡异。她不敢隐瞒,忙将下午她看到的情形说了出来。

    奶奶听完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说道:“糟了!孩子的魂魄被小米带走了!”

    长沙猪崽的妈妈诧异地问道:“小米是谁?”

    奶奶唉声叹气道:“我哪里知道小米是谁?孩子说他在跟小米玩,小米肯定是专门骗小孩子魂魄的小鬼。”

    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顿时失了主意,忙问奶奶应该怎么办。

    奶奶立即抱起长沙猪崽往外走。

    长沙猪崽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然后问道:“妈,你要去哪里?”

    奶奶说道:“快去老秀才家,或许孩子还有救!”

    姥爹是前朝的秀才,要不是姥爹的父亲阻挠,姥爹还可能轻松考上举人。村里老人大多叫姥爹为老秀才。

    长沙猪崽的奶奶将他抱到姥爹家后,姥爹又将长沙猪崽的头发耳朵眼睛还有手指检查一遍,说道:“孩子的魂魄确实走家了。他头发黏,耳朵蔫,眼睛没神,手指头发皱,都是走家的表现。”

    长沙猪崽的妈妈两眼一闭,人如被突然砍断的树一样往地上倒去。他的爸爸急忙扶住她。

    “还有办法把魂魄找回来吗?”他奶奶的一双眼睛迫切地看着姥爹。

    那时候姥爹的身体还不坏,他把手一挥,说道:“幸亏发现得早。要是过了明早鸡叫的时间,纵使我有再大的能耐,也没有办法让他的魂魄回来。”

    他的奶奶一双干瘦如鸟爪的手抓住姥爹,颤抖着说:“那就是还有救,是吧?”

    姥爹说道:“是的,你别激动,先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告诉我,然后拿把剪刀把孩子的十个手指甲十个脚趾甲剪下来,再剪一小撮头顶的头发,剪好了给我。”

    长沙猪崽的奶奶急忙按照姥爹吩咐的去做。

    姥爹则找来一块红布,用毛笔在上面写下长沙猪崽的生辰八字。待他的奶奶将手指甲和脚趾甲还有头发拿来之后,姥爹将那些东西一并包在红布里。

    姥爹将那个红布包交给长沙猪崽的奶奶,说道:“你拿着这个去铁匠家里,把这个东西偷偷丢进烧铁的火炉里烧掉。最好不要让铁匠知道,这东西会使他打出来的铁变形,他会生气的。但这么做可保你孙儿平安无事。”

    于是,长沙猪崽的奶奶揣着红布包去了铁匠家。

    铁匠白天也要干农活儿,烧铁打锄头镰刀耙齿的事儿只能在吃完晚饭后做。因此,长沙猪崽的奶奶去的时候并不算晚。铁匠正在家里敲得叮叮当当响。长沙猪崽的奶奶按照姥爹的吩咐将红布包偷偷扔进了铁匠的火炉里。

    铁都能烧成铁水,火炉的温度自然非常高。红布包一丢进去就立刻烧透了,很快成了粉末。

    长沙猪崽的奶奶刚从铁匠那里回来,长沙猪崽就已经好多了。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头发散开了,手指变得饱满,耳朵恢复了正常。

    长沙猪崽见他奶奶进来,喊了一声“奶奶”。

    他奶奶立即扑在他身上,抱着他一边摇一边喊:“我的心肝尖儿啊!你可回来了!”她哭得老泪纵横。

    他的爸爸妈妈也哭着向姥爹道谢。

    他的奶奶搂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然后问道:“你告诉奶奶,你刚才去哪儿了?”

    长沙猪崽说:“小米带我还有几个小孩子去猪圈里玩了一会儿。”

    “你们去猪圈里玩什么?”奶奶问道。

    “玩躲猫猫啊,小米叫我们躲在猪肚子下面。”长沙猪崽说道。

    长沙猪崽的话似乎点拨了姥爹,姥爹忙问长沙猪崽的奶奶:“你们家猪圈里的猪是不是快生小猪崽了?”

    长沙猪崽的奶奶说道:“是啊。肚子已经滚圆滚圆的了,估计就在这几天出栏。”出栏就是猪婆生猪崽的意思。

    姥爹转头去问长沙猪崽:“你说还有几个小孩子,到底是几个啊?”

    长沙猪崽掰着指头算了算,说道:“八个。”

    姥爹问道:“八个算不算你和小米?”

    长沙猪崽点头说:“算。”

    “你认识其他的小孩子吗?”

    “不认识。”

    姥爹叹息道:“还有六个孩子救不回来了!”

    深明大义的奶奶急忙说道:“老秀才你只要能救下其他孩子,我的猪婆生不生猪崽都没事的,我不在乎这点钱。”

    姥爹摇头道:“没有用。其他小孩只能用同样的方法救回来,但是没人知道那些小孩是谁家的,弄不到生辰八字。就算弄到了他们的生辰八字,也没有那么多铁匠那么多火炉。要是把好几个红布包一起丢进一个火炉里,火炉都会熄掉。”

    第二天早晨,猪圈里的猪生出了小猪崽,一共生了七个,其中有一个生下来就是死的,刚好符合长沙猪崽说的,一共六个孩子。

    又过了几天,附近村庄相继传来小孩子过世的消息,姥爹打听了一下,刚好六个。

    长沙猪崽的奶奶不敢养那六个猪崽,偷偷将它们背到山上放了生,又将那个死猪崽埋到了山上。

    那只猪婆是由当时非常受饲养户欢迎的“长沙仔猪”养大的,所以经过此事之后,画眉村的人都叫他做“长沙猪崽”。

    铁匠听说此事后大吃一惊。

    铁匠说,那晚长沙猪崽的奶奶来了铁匠铺之后还来了一个人。当时想想以为没什么,现在想来真是心惊肉跳。

    长沙猪崽的奶奶进铁匠铺之后,铁匠并没太在意。因为平时有不少邻里乡亲来他的铁匠铺,有的是来买铁具,有的纯粹看热闹。特别是小孩子,对拉风箱和烧铁水还有敲热铁非常好奇,常常坐在铁匠铺后屁股就像被粘住了似的不肯走。好多家里有小孩的大人来铁匠铺是来找晚了没回家的小孩的。

    长沙猪崽的奶奶来铁匠铺后左顾右盼,铁匠以为她是来找她孙子的,就没搭理。

    长沙猪崽的奶奶在火炉旁边转悠了几圈之后离去了。铁匠以为她在这里没找到孙子,要去别的地方找。这情景在铁匠铺太常见了,所以铁匠也没在意,更没有伸长了脖子去看看火炉里是不是被扔了什么东西。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大铁墩上面的热铁上,俗话说趁热打铁嘛,要是过了热度,铁的形状就很难打出来了。他一手握着小铁锤,一手握着铁钳,将红色越来越暗的铁块翻来覆去地敲打。他儿子两手握着大铁锤。他在某个地方敲一下,他儿子就在指定的地方重力捶打一下。

    锤子下面的铁还没有打好,门口又一个人来了。

    铁匠瞥了一眼那人,心中一惊,小锤敲错了地方。

    “停停停。”铁匠急忙制止,可是已经晚了。铁匠的儿子一大锤敲下去,铁片就走了样。

    铁匠的儿子很少见父亲出现错误,见父亲喊停,惊讶得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大。

    铁匠用铁钳夹着走样的铁片,将它放回火炉重烧,顺手抓了一点炭粉撒在铁片周围。

    他儿子还没将大铁锤放下,质疑地问道:“爹,以前不是这样打的啊?怎么打到一半就停了呢?”

    铁匠指了指门外,说:“有客。”

    他儿子一惊,慌忙收了铁锤进了里屋。

    “有客”是铁匠跟他儿子的暗语,意思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来拜访的意思。铁匠的眼睛经过火炉的淬炼,已经跟小孩子的眼睛一样透彻清明,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事物。他儿子跟他学打铁的年头还不久,眼睛还浑浊。铁匠能看见的,他儿子不一定能看见。

    铁匠曾跟儿子讲过,人生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撑船的,船行风浪间,随时都有翻船丧命的危险,如同在生死苦海,所以苦;打铁的,日夜在炼炉旁忍受炎热,活着就如同身在火炼地狱,所以苦;磨豆腐的,三更睡五更起,围着磨盘转,做驴子的工作,赚仅能糊口的小钱,如同在畜生道,所以苦。

    因为这个特点,有些不干净的东西错把铁匠铺当作了阴间的地狱,常常出现鬼魂走错门的现象。弱的鬼魂怕火,往往被火红的铁吸收,被凝固在铁具里。这样的铁往往成为废铁,怎么打都打不成农具的形状,只能丢掉。有的鬼魂很强大,不怕火焰和红铁,铁匠只好想办法将它哄走。

    这次门口来的“人”跟铁匠以前遇见的不一样。这“人”身材太高,站在门外走不进来。铁匠只看到了它的身体,没看见它的头。它比门框要高出一大截,像踩着高跷的戏子一样。

    铁匠见儿子躲起来了,便对那“人”说道:“你把头低下来就能进来了。”

    那“人”果然低下头钻了进来。

    铁匠这才看到它的全貌。它穿一身青色长袍,如同县里的私塾先生,青色长袍上有暗藏的纹路,在火炉的光下忽明忽暗,像是花纹,像是云纹,又像是活的。它的脸很瘦长,如马脸。

    “请问你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我这里是打铁的。”这是铁匠遇到类似情况后常用的第一句话。很多误闯而入的鬼魂听了之后立即发觉确实走错了,一言不发便立即离去。

    但这个马脸长袍的“私塾先生”反应不一样,它看了看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那个散发强热的火炉上。

    “我要找的就是这里。”它说道。火炉的光映照在它的眼珠上,跳跃不止,仿佛那是从它眼睛里发出的光芒。

    虽然它的回答出乎意料,铁匠并没有方寸大乱。以前不是没有这样的鬼魂。有的性格倔强不愿认错的鬼魂即使看出这里的风箱火炉明明是打铁的,仍然一口咬定这里就是它要来的地方,非得坐到天明再走。

    铁匠好声好气道:“那你是来这里买我的东西呢?还是找我有什么事?”铁匠知道鬼怕恶人,遇到一些蛮不讲理的鬼,他大喝一声或者破口大骂,加上他多年打铁使得身体阳气十足,鬼魂伤不得一毫半分。因此鬼魂在被大骂后大多会悻悻离去。

    铁匠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个马脸长袍的衣装和举止非同一般,看来不是寻常的孤魂游鬼,是不能用寻常方法驱赶的。

    “我不买东西,也不是找你有事。”它说道。

    “那你来做什么?”铁匠诧异道。

    “我来找一个忘记了回家的孩子。”它的眼睛一直盯着火炉,没有找人的意思。

    铁匠说道:“刚才有个老太太来了这里,好像也是找没回家的孩子,但是这屋里除了我之外什么人都没有。我看,你去别的地方找一找吧!”因为马脸长袍太高,铁匠只能仰起头来跟它说话,一会儿就觉得脖子受不了。马脸长袍则明显束缚得很,低头含腰,好像彬彬有礼的谦逊模样。

    马脸长袍说道:“那个孩子就在这里。麻烦借你的铁钳子用一下,可以吗?”说完,它将一双手从长袖子里伸了出来。

    铁匠见它的手比自己常年打铁的手还要粗糙,纹路很深,指甲边沿有一线漆黑如污垢的东西,指甲很厚并发黄,还一层一层的。个别指甲还如烧坏的龟壳一样裂开。

    铁匠将手中的铁钳子递给它。

    马脸长袍接过铁钳子,走到火炉旁,用铁钳子在通红的火炭中拨来拨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铁匠心想,就算有什么东西落在里面,也早烧成了灰烬。

    出乎铁匠意料的是,一个黑色如老鼠的影子突然从火炭中窜了出来,围着铁钳子团团转。马脸长袍另一只手立即朝火炭拍去,就如去拍栖息在饭桌上的苍蝇一般。

    铁匠心中一惊,冒出冷汗。

    嗤……

    马脸长袍的手上冒出一丈青烟。铁匠嗅到了肉被烤煳的难闻气味。这烤焦的气味顿时充斥整个房间,就连躲在隔壁的铁匠的儿子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马脸长袍将手缓缓缩回,那个老鼠一般的东西在它的指缝间挣扎。

    它的视力似乎很差,将手伸到鼻子下面的地方看了看,这才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的笑,然后将铁钳子还给铁匠。

    “就是他了!”马脸长袍说道。

    接过铁钳子的铁匠发现铁钳子冰凉冰凉的,刚才还有的热度一点儿都没剩下,何况马脸长袍还用它在高温的火炉里拨弄了半天。

    马脸长袍小心翼翼地抓着那个挣扎的小东西,转身弯腰要钻出门去。

    它的脑袋刚伸出门外,又缩了回来,然后扭头对铁匠说道:“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答应。”

    铁匠巴不得它快点走,立即点头道:“请说。”

    它说道:“拜托你跟你们村的老秀才说一下,以后不要动不动就驱使我来办这些蝇虫小事。”

    铁匠说:“好的。”

    马脸长袍这才走了。

    铁匠见它走了,忙叫儿子出来继续打铁。因为第二天要跟订了物件的人交货。可是之后的铁块变得像砖石一样脆,捶打的时候不是断了,就粉成了渣。怎么打怎么不成。铁匠只好停下来,决定第二天早点起来再打。

    因为第二天忙于补上头天晚上没打的铁具,铁匠将马脸长袍的交代忘记了,所以一直没有跟姥爹说这事。

    长沙猪崽的事情传开之后,铁匠找到姥爹,请姥爹以后不要叫人往他的火炉里扔东西,这样影响他打铁交货,会打坏他祖传铁匠的招牌,会让他丢了以此为生的饭碗。

    为了帮一个人而影响另一个人的事情不少发生,这是让姥爹有时候不得已拒绝前来求助者的原因之一。好在姥爹名望不错,有些人便谅解了姥爹。

    长沙猪崽是救下来了,但姥爹得罪了铁匠。姥爹叫长沙猪崽的父母给铁匠送了点东西作为补偿。

    长沙猪崽的父母给铁匠送了上好的烟丝。铁匠舍不得抽,将烟丝藏在衣柜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马脸长袍又来到了铁匠铺。

    这次它嘴上叼了一个长长的烟斗。

    铁匠问道:“又有忘记回家的小孩子吗?”

    马脸长袍摇摇头,将烟斗从嘴上抽了下来,在打铁的大铁墩上敲了敲,说道:“我是来借火的。”

    铁匠忙拿出一根燃着的木条。

    马脸长袍摇摇头,说:“你这火太小了,只有你家火炉上的火才行。”

    铁匠便道:“那你去火炉上点吧。”

    马脸长袍又借了铁匠的铁钳子,在火炉里拨弄了片刻,然后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愣了一下,说道:“光想着点火,我忘记烟斗里没有烟叶了。”说完,他斜眼看了一下铁匠。

    铁匠吓了一跳,以为它这次来意不善,说不定是老秀才故意让它来找麻烦的。他上次责备老秀才使人往火炉里扔了东西,老秀才肯定生气了。老秀才自己不便出手,免得邻里乡亲说闲话,便指使这马脸长袍来找碴儿。

    铁匠后悔不迭。

    “我听老秀才说,你这里有上好的烟。我能不能抽一点?”马脸长袍说道。

    听了马脸长袍的话,铁匠更坚定地认为它是姥爹派来报复的。

    他急忙去里屋从衣柜里取了那些烟丝来,拆开之前舍不得拆开的纸壳包装,然后递给马脸长袍。

    马脸长袍从拆破的纸壳里抽出些,说:“用不了这么多。”

    铁匠不敢收回,仍将烟丝举起。

    马脸长袍懒得劝他,自顾自将烟丝搓成一团塞在烟斗的孔里,然后用厚指甲的手指往里摁了摁,将腰弯得更低一些,屈下身子,将烟斗往火红的炉火里送。它的嘴巴用力一吸,脸颊的皮肉往里凹陷得很深,像个小坑一样。这样它的马脸显得更加瘦长。

    恍惚间,铁匠真以为是一匹马在他家里吸烟。

    马脸长袍每吸一口,火炉的火炭就暗淡一分,仿佛里面的热量都被那个烟斗吸了去,多吸几口就会将火炉吸灭了。

    它是要让我家的火炉烧不起来吗?铁匠忧心忡忡地想。

    马脸长袍吸了几口之后停了下来,将烟斗从口中拔出,然后将烟斗的大头拿在手里,将烟嘴对准火炉中央。

    它要干什么呢?铁匠想阻止却不敢。

    马脸长袍将烟嘴插进了火炉,然后将整支烟斗插了进去,最后用铁钳子拨动火炭将烟斗掩盖。

    “谢谢你的烟。”马脸长袍说道,然后离开了铁匠铺。

    马脸长袍走后,铁匠急忙用铁钳子扒开火炭,可是没有找到烟斗的影子。铁匠急忙叫儿子出来拉满风箱,也没见火炉熄灭。他试着打了两把锄头,捶打和淬火都没有出问题,也没有变形,刚度恰好。铁匠甚至认为这是他打得最好的两把锄头。

    但将锄头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

    自那晚之后,铁匠打出来的所有铁具都有烟味,但是质量比以前要好了很多倍。锄头锄两三年也不卷刃,镰刀砍两三年也不崩缺。除了菜刀因为烟味有点影响销量之外,其他的农具颇受欢迎。原来跟他竞争的几个铁匠铺生意一落千丈,幸好还有菜刀这一项勉强可以支撑为生,而他却获得了响当当的“烟铁匠”的称呼。

    铁匠到姥爹家登门拜访,感谢姥爹。

    姥爹笑推不知实情,叫铁匠不用挂念。铁匠送的东西一概不收,叫铁匠拿什么来就带什么回去。

    从此铁匠对姥爹的钦佩又多了三分。礼品姥爹不收,他就送他亲手打造的铁具,耕田的时节送耙齿,种地的时节送锄头。凡是应季节需要的铁具,他没有不送的。

    后来有一次姥爹主动要求铁匠送他一样东西——九连环。那是姥爹将小米抓起来之后的事情了。

    铁匠问,您要这个干什么啊?

    姥爹说,小米喜欢跟小孩子玩也是因为寂寞,我把她禁锢起来了,她就像坐牢一样。我送一个九连环给她,让她排遣寂寞。什么时候她能将我给的九连环解开,我就放她出来。老话说,解不开的歧中易,摘不下的九连环。倘若她解不开,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姥爹画了一张九连环的样图,叫铁匠照着做。

    铁匠给姥爹做了两个。

    姥爹将一个埋在小米的旁边,一个挂在墙壁上。

    姥爹曾将墙壁上的九连环取下来让我玩,我从来没有解开过。外公妈妈试过,也解不开。

    可是姥爹三两下就解开了。他说:“总想着解决问题的话,或许会越来越麻烦;要是退一步避开问题,或许问题就会消失。”

    我们央求他告诉我解开的办法,姥爹不肯。他有他的理由:“人生很多道理你们知道是正确的,但不会理解。所以告诉了也是白告诉。只有你自己经历后悟到了的道理,才是好道理。”

    这也是姥爹在外公十八岁之前不传授任何本事给外公的原因。他要外公先去理解世事,说只有先经历人间百事,理解人间百态,才能很好地运用他传授的本事。

    姥爹说他原本有意放过小米。但是小米黄昏时又来了,这才让姥爹拖起年迈体衰的身子将小米禁锢起来。

    外公见小米是冲我而来,劝姥爹将小米杀死,免得留下后患。

    姥爹不同意。

    他说,这种事情还是越少程度干预越好,我救了长沙猪崽,小米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来找我曾外孙。这就是因果。倘若我把它杀死,说不定这个因又会引起其他的果。这样循环下去,何时是个头?

    其实姥爹在教外公方术的时候将这些道理说过无数次。

    虽说知子莫若父,但外公也是最了解姥爹的人。后来外公一直精心关照小米,并不是懂得了姥爹说的因果,而是认为姥爹留下她另有目的,尤其与他的曾外孙我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