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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路有冻死骨
    姥爹见了火,如岸上的鱼见了水,如饿着的狼见了肉,立即奔跑过去。那五个人仿佛没看见姥爹,均不主动问问他是不是要烤火,都自顾伸了手掌暖和自个儿,表情冰冷,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姥爹问道:“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烤烤火吗?冷死了。”

    没人回答。但是他们挪了挪身子,在姥爹面前空出足够坐一个人的位置。

    “谢谢,谢谢!”姥爹连忙在空出来的地方坐下,双手贪婪地伸向中间的火焰。借着火光,姥爹打量了一下这几个人的模样。他们从衣着和面容上看都不是本地人。本地人多穿本地特色的服饰,皮肤多黑中泛红。那时候还没有特别多的中原汉人去那边,所以是不是外地人比较容易看出来。

    “你们都是路过这里的吗?”姥爹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姥爹心想,我这问题问得也太笨了,他们都不是本地人,肯定是路过这里的啊。

    姥爹一边烤火一边又问:“那你们是从这里出川呢,还是从这里入川啊?要是入川的话,我们可以一路。”

    这一带人烟稀少,走夜路的时候难免有点害怕,加上心里还担忧着可能如影子一样跟随的弱郎,姥爹确确实实想找几个同行的伴儿。万一出现点什么小状况,相互之间也好有个帮衬。哪怕中途被弱郎赶上,有个三长两短也有个帮忙送信回去的人。

    那几个人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样没有任何反应,还是默默地烤火。

    姥爹心想,莫非他们听不懂我的话?

    坐着只静静地烤火,一个聊天的人也没有,这样确实无聊得很。

    幸好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跟姥爹一样,先怯怯地问能不能让他借个地儿烤烤火,说自己冻得不行了,想烤一会儿等身子暖了再走。

    姥爹刚要回话,心想自己也是借火烤,没有资格邀请别人,于是闭了嘴。

    那五个人还是不说话,但像对待姥爹一样挪开了足够坐一个人的位置。

    那个人自然高高兴兴地坐下了,伸开手掌去烤火。

    他可能也想找个一起走的伴儿,于是问大家:“请问你们是要出四川,还是要去四川啊?我是去四川的,如果你们有谁也是去四川的,我们可以同路哇。”那人的嗓子像个破锣,声音大得很。

    那五个人依然对热情的邀请充耳不闻。

    姥爹觉得奇怪了,莫非这五个人都是聋子不成?他又将他们一一仔细打量,发现他们有点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姥爹怕新来的那个人冷场,于是接口说道:“卓不,我是去四川的,可以和你同路。”卓不是朋友的意思。

    那个新来的人虽然从穿着打扮上看也不是本地人,见姥爹可以跟他同路,高兴地点头示意,说道:“那歇一晚了明天我们一起走吧。”

    姥爹点头答应。

    可能是风比较大,可能是地气潮湿,也可能是夜间气温太低,姥爹跟他们烤了好久还是没有一点暖和的意思,反而觉得比刚才更冷了。

    鉴于这种情况,姥爹更不敢离开这堆火,怕离开这里之后就会冻死在路上。

    姥爹瞥了一眼新来的那个人,他来的时候好像还不是很冷,只是抱臂哈气而已,现在双手对着火焰反而缩着身子哆哆嗦嗦了,像只被逮住的小刺猬。

    那五个人则仿佛不冷不热,温度刚好。其中一人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意。另一个看起来年长许多的人朝那人斜睨了一眼,那人立即将笑意收起。那丝诡异的笑就像落在他脸上的雪花一样融化消失,不留痕迹。

    姥爹朝前面看了看,看不到灯火或者房屋,朝后面看了看,来时的路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朝上面看了看,一轮孤月悬挂,仿佛是一只偷窥的眼睛,这只眼睛跟那五个人的眼睛一样空洞无神,冷冷冰冰。姥爹又朝下面看了看,火焰像无数条蛇信子一样舔舐着空气,火焰下面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

    往左边看了看,漆黑的山矗立,挡住了半边天,肯定攀爬不过去。往右边看了看,潺潺的水声一如既往,肯定渡不过去,打湿了衣裳的话不淹死也会冻死。姥爹这才觉得烤火的地方有些微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左右没有可走的路。万一这五个人是杀人越货的盗匪之徒,自己和那个新来的人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陷阱里的小兔,只能任人宰割。

    心里这么一想,姥爹就越觉得这五个人暗藏杀机。说不定他们宽大的衣服下面就藏着锋利的大刀,屁股下面坐着分赃的麻袋,手指缝里残留着变黑的血迹。

    说不定他们就是被通缉的杀人犯。他们之所以对别人不搭理不回话,是因为怕来者识破他们的身份。

    这时,姥爹背后响起了对话的声音。

    姥爹如同盼到救星一般急忙扭头去看,希望他们也加入进来。这样的话,人数更有优势,那五个人就算想做点什么,也不会轻举妄动。

    说话声越来越近,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终于,在一片黑暗中走出两个人来。那两人显然是本地的,说的是本地话,穿的是本地衣。

    可是那两人发现围在火堆旁的人之后似乎突然害怕了,脚步突然慢了下来,指指点点,低声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些姥爹听不懂的话。

    新来的那个人兴奋地朝那两人招手,喊道:“卓不,过来一起烤火啊!”

    那两人像躲避瘟疫病人一样向后缩了缩,连连摆手。

    然后他们两人像是因为什么争执了起来,一个要做什么,一个反对做什么,拉拉扯扯推推搡搡。

    姥爹看得云里雾里。

    最后一个人说服了另一个人,他们绕开了姥爹他们,好好的大路不走,偏偏踩着路的边缘躲着走了。

    他们走过去之后,一个人还频频回头来看,另一个人拉着他疾步向前,生怕他的伙伴走回来。

    姥爹心想,他们是怕这五个人吗?难道他们认识这五个人?

    姥爹心里不踏实了。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假装难受,抓着腰间的裤带说道:“哎哟,这尿憋得急,我去林子里撒泡尿再来。”说完,他就跑到左边的山脚下,躲在一棵树后面。

    姥爹抱着树看了看火堆旁的情况,那六个人都没有怀疑他是来小解的,都在安安静静地烤火。

    姥爹急忙轻轻巧巧地踮起脚尖朝刚刚经过的两个本地人跑去。

    要说到姥爹跑步,那可是一绝。画眉村的人都知道,姥爹跑步像猫一样轻,他曾经给人表演过晚上捉猫。姥爹还会逃脱术,土匪进过的时候曾经捉过姥爹,将姥爹捆绑在房里。第二天他们在营房的椅子上只看到一堆绳子,却没看到姥爹。后来他将逃脱术传授给外公,外公亲自给我演示过方法,确实很巧妙。家人包括外公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姥爹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奇术巧技。

    这一点就像他衰老得需要人扶着的时候却能突然跑到门口抓住小米一样,让我无法理解,却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但外公对抓小米有另外的看法,他认为这是因为姥爹疼爱我。

    有时候,长辈的爱能让他们爆发异乎寻常的力量。

    因为抓住小米之后,姥爹像蜕下的蛇皮一样在老竹椅上躺了好多天,仿佛身子只剩下了一个空壳。

    无可否认,姥爹的脚步确实比猫还轻,不然我不会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看到姥爹突然出现在小米面前。

    姥爹踩着猫一样轻的脚步追上了那两个鬼鬼祟祟的本地人。

    那两个人见姥爹追来,十分惊讶。

    “卓不,你们为什么不一起烤火啊?”姥爹问道。

    本地人见只有他一个人过来,没有先前那么恐惧,用憋足的汉语警告道:“你要跟他们一起烤火,就永远离不开这里了!”

    姥爹心中早猜到答案七八成是这样,但仍吃了一惊,忙问缘由。

    本地人说道:“你没有发现越烤火越冷吗?”

    姥爹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可是那不是因为气温太低吗?不烤火的话会更冷啊。”

    那人神秘兮兮低声道:“那不是气温低,而是那五个人有问题。他们是以前在这里冻死的冻死鬼。”

    “冻死鬼?”姥爹惊讶道。

    那人慌忙捂住了姥爹的嘴,紧张地朝姥爹身后看,害怕那几个冻死鬼听到姥爹说话的声音。

    那人将声音降得更低,说道:“别让他们听到了!刚才我们经过你身边的时候不敢揭穿他们,就是怕他们报复。原则上他们只害路过这里的外地人,但是把他们惹怒了,也会害本地人。”

    姥爹点点头,那人才将手放开。

    “他们怎么害人?像刚才那样让人越烤火越冷,最后冻死吗?”姥爹问道。

    那人点头道:“是的。他们死的时候是因为身上的热量被夺走,所以他们死后会想方设法从活人的身上夺取热量。他们会在偏僻寒冷的地方假装烤火,引得路过的人加入他们。最后烤火的活人会越烤越冷,热量被一点点吸走,最后像他们一样冻死。”

    后来姥爹得到一本名为《百术驱》的古书,才知道冻死鬼又叫作“冻死骨”,取自著名诗人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是所有冻死的人都会成为冻死鬼,只有那些看不得别人好的小肚鸡肠的人冻死后才会成为冻死鬼。因为他们是冻死的,看到别人还有体温就心里不平衡,非得要把别人的体温也夺走。

    冻死鬼跟拉人下水的水鬼不一样。水鬼拉人下水是为了找替身,找到了替身后自己便可离开水域。从这一点上来说,水鬼是害人利己。而冻死鬼引诱别人来烤火并不是为了找替身,不能因为冻死了别人而让自己得以超度,他们仅仅是因为心里不平衡见不得别人好而已,所以是害人不利己。

    所以姥爹一直教育外公,要远离见不得别人好的人。那样的人就算冻死了,也会第一个想到把你拉过去烤火。而你或许以为烤火真是为了获取温暖,在感激中被人谋害,死后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巴安本地人说的跟《百术驱》上记载的相差无几。

    姥爹听后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但他并没有因此有多高兴,他还牵挂着那位在他之后加入的外地人。

    “那里还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要去救他出来!”姥爹着急道。

    那人急忙拉住他,劝道:“你既然出来,就不要回去了!我们本地人都不敢当着别人的面揭穿他们的把戏,你去的话岂不是自投罗网?”

    姥爹频频回头,心中不忍。

    那人又道:“今晚去救他是不可能的了。你刚刚离开,现在又回去带另外的人离开,这样必定引起冻死鬼的怀疑。到时候你不但救不了他,你自己也逃脱不了。要想救他,可以明晚再说。”

    姥爹听出话中还有希望,问道:“明晚再说?明晚还能救他出来吗?”

    那人说道:“那就要看他命大不大了。你注意没有,那五个烤火的冻死鬼的眼睛跟活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烤火的时候,眼睛里没有火焰反射的光。”

    这句话一下子就点拨了姥爹。姥爹早就发现他们有些不对劲儿,可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现在想想,他们的眼睛里确实没有跳跃的火光!他们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枯井一样镶嵌在脸上!

    那人见姥爹木然,知道姥爹已经有所发觉,便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怕冒险,真心想救那个人,那么明晚再来这里,假装今晚突然有事离开,或者说迷了路没找回来。明晚你继续假装找他们借火烤,看看你要救的那个人的眼睛里是不是有火光。如果有,说明他虽然快成冻死鬼了,但还有些许挽救的希望。如果没有,说明他已经完全没有热量了,没有任何希望活过来了。”

    “那人明晚还会跟他们一起烤火吗?”姥爹问道。

    “只要他今晚没有发觉那五个冻死鬼的真面目,他就离不开那个火堆,就会一直烤到他冻死为止。好在火堆吸收热量有快有慢,只能碰运气。”

    姥爹决定先跟本地人回到村里去休息,第二晚再来这里救那个可怜人。

    一路上那两人苦劝姥爹不要再回来了。

    姥爹说道:“我答应了他歇一晚之后要一起走的。我不能失信于人。”

    到了本地人的房屋里烤火之后,姥爹立即感到身上暖和起来。好心的本地人要请他们村里会一点法术的人来给姥爹驱邪,毕竟姥爹在那里烤了一段时间的火,身上的阳气被吸取了一些。

    姥爹执意不肯。

    本地人问:“阳气亏损对身体有害,你为什么不肯呢?”

    姥爹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知道的,我明天晚上还要去那个地方救出我的同伴,倘若现在驱邪,明晚我再去的时候岂不是会被那五个冻死鬼识破我的意图?倘若我还是以这种阳气不足的样子过去,或许他们以为我还没有发现他们的破绽,便会多信我几分,我也好将那位同伴带出来啊。”

    本地人觉得姥爹说得在理,便只好作罢。但那个会驱邪的人还是主动来见了姥爹,跟姥爹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

    第二天晚上,姥爹独身一人返回昨晚烤火的地方。

    看到昨晚那个火堆的时候,姥爹吓了一跳!

    此时围在火堆旁烤火的居然有了九个人!多出来的几个人肯定是后来加入的,或许是昨晚姥爹走了之后,或许是今晚姥爹走来之前。姥爹一眼就看到了昨晚认识的那个人。

    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姥爹心底一凉。那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跳跃的火光,空洞漆黑如两个探不到底的窟窿。

    本地人说过,如果那人的眼睛里已经没有跳跃的火光,说明那人已经没救了。

    可姥爹仍不甘心。他仍然朝那个火堆走了过去。走到火堆面前的时候,他拂了拂衣袖,说道:“哎呀,昨晚去小林子里撒了一泡尿,结果回来的时候迷路了,七弯八拐地走到了附近一户人家借宿了一夜。没想到今晚还能在这里碰到诸位,真是缘分!”

    九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地伸手烤火,仿佛听不到姥爹的话。

    姥爹走到了近前,看得更加明确。原来这九个人的眼睛都空洞洞的,没有一丝闪烁的光。也就是说,昨晚的五个冻死鬼今天变成了九个。

    姥爹假装没发现那人变成了冻死鬼,对着那人喊道:“喂,卓不,你不是说歇一晚了跟我一起走的吗?”姥爹曾听说有些入了魇的人听到熟悉的话就会醒悟过来,所以故意选了昨晚的话来说,希望将他唤醒。

    果然,那人居然抬起头来看了姥爹一眼,冰冷的表情在脸上融化,嘴角抽搐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姥爹恍惚看到他的眼睛里的火光一闪而灭,仿佛是夜风中划燃的火柴,刚刚燃着却立即被吹灭。

    昨晚的那五个冻死鬼显然也听到了姥爹的这番话,纷纷扭头来看姥爹,面露愠色。

    姥爹连忙补充道:“反正今天已经这么晚了,路上什么都看不清,不如我陪你在这里多休息一晚,等明天早上再上路吧。”姥爹说这番话是故意迷惑冻死鬼的。姥爹这么说了之后,冻死鬼不但不担心他今晚逃走,还期盼今晚将姥爹也冻死在这火堆旁。

    人往往栽倒在贪心上,鬼亦如是。

    冻死鬼见姥爹在火堆旁坐下,张开两手将手掌伸到火焰上方烘烤,顿时放下心来,以为这样又多了一个可以吸收阳气的冤鬼。

    姥爹则一边烤火,一边想着怎么将昨晚遇到的那人带离此地。昨晚,那个驱邪人教给了姥爹救回冻死鬼的方法。姥爹在心里回忆了一遍。

    “这个火不够旺,烤了这么久还是不够暖和,反而有点发冷呢。我去捡一点柴火加上来吧。”姥爹说道。

    先前那五个冻死鬼立即同时将窟窿一样的眼睛对准了姥爹。他们的柴火是鬼火,是加不得实实在在的柴火的。柴木压在鬼火上不但不会点燃,反而会将鬼火压灭。冻死鬼见姥爹要捡柴火,怎能不着急?

    驱邪人交代过,这句话一则可以引起新冻死鬼的注意,让他们感觉到身体在烤火过程中逐渐变冷的事实,让他们发觉不寻常。鬼骗人,多用迷惑的方法。如果迷惑的方法被人说破,或者被迷惑的人有所发觉,那么鬼就难以作祟。这句话二则可以给冻死鬼警告,让冻死鬼以为姥爹突然有所觉悟了,反过来给冻死鬼心理施压。

    看起来最年长的冻死鬼终于打破了沉默,他从手边拿起几根柴木加在火堆上,用沉闷嘶哑的声音说道:“柴木这里还有,不用劳烦你去捡了。”他的声音就如得了重感冒的人发出的一样,透着凉意,让人害怕跟他多说一句话就会染上风寒而不得不远远避开。

    柴木加在火堆上之后,火焰腾地生高了两尺。看起来火焰是更旺了,但姥爹感觉到身体冷得更快。

    姥爹意识到,冻死鬼是想以更快的速度吸走他身上的温度,让他尽快变成冻死鬼的一员。冻死鬼加上的柴火自然不是真正的柴木,这都是障眼法而已。

    驱邪人给了姥爹一个布袋,布袋外面包了一层纸。驱邪人说,只要从布袋里挤出一点水分,然后抹在眼皮上,就能看破冻死鬼的障眼法。那布袋里储存的是麦朵的眼泪。至于“麦朵的眼泪”到底是什么,驱邪人说了一番,但当时姥爹正翻来覆去地看那个诡异的布袋,没听到心里去。以至于后来姥爹一直不知道麦朵的眼泪到底是泪水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姥爹偷偷将手伸进口袋,捏了捏布袋,一点点湿润的液体流到了手指头上。姥爹假装挠痒,将手指头在眼皮上抹了一下。一股腥味弥散开来。

    姥爹看到中间的燃烧的柴火的真面目原来是一堆白骨!燃起的火焰并不是红色的,而是绿色的鬼火!那个最年长的冻死鬼身边还放了好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原来它们是用骨头做柴木的!

    麦朵的眼泪很快就干了。姥爹的眼睛又看见了一堆旺盛的火焰。

    姥爹对着昨晚说要一起走的那个人说道:“卓不,我又要小解了。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免得我又迷路?”说完,姥爹走到那人身边,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不管他同意不同意就将他搀了起来,一步一步朝旁边的树林里走。

    冻死鬼见姥爹走了又回来,少了一份戒心,见他要帮忙捡柴木,又少了一份戒心,见他说怕迷路,再少了一份戒心。所以在姥爹搀着那人走向树林的时候,没有一个冻死鬼前来阻拦。

    那人由于体温极低,手脚变得非常僵硬。姥爹搀着他的时候就如同搀着一根木头。他的脚根本迈不开,姥爹只好拖着他走。

    他的两只脚在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如果就这样搀着他离开,冻死鬼必定能听到沙沙声由近及远,发现他们逃跑的意图。

    到了树林的阴影里之后,姥爹干脆将他扛到了肩头,像扛着一袋稻谷一样。然后,姥爹再次施展他的猫脚功夫,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往昨晚歇息的村庄。

    回到村庄之后,姥爹急忙叫来驱邪人帮忙救人。

    驱邪人扒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说:“他的瞳孔已经扩散,恐怕救不活了。”

    姥爹苦苦哀求。

    驱邪人只好点头道:“看你救出他来不容易,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将那人捆在吊床上,然后在吊床下面堆了一堆柴木,将柴木点燃,将那人像熏制腊肉一样烘烤。驱邪人说,冻死鬼用人骨升起的鬼火吸走他的体温,所以要用人间烟火给他提供温度。这火不能太小,小了不起作用。这火不能太大,大了会把他烤熟。

    火小的时候,驱邪人就拨弄柴木,弄出一个空心,对着空心吹气。火大的时候,驱邪人就压一压火,火就变成了烟,熏得姥爹直流眼泪。

    驱邪人拍拍姥爹的肩膀,说:“烟高不烟低。”

    姥爹低下头,果然没有这么熏。

    后来我在外公家烤火的时候,外公见我被没晒干的柴熏得泪涕俱下,笑着说道:“烟高不烟低呢。”

    那句话就是姥爹教给他的。

    吊床上的人熏了好久,还是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这时,一个老人走了过来,在驱邪人耳边说了一些悄悄话。老人虽然凑在驱邪人耳边说话,但声音还是不小,都被姥爹听到了。可听到了也没有什么用,因为老人说的都是本地方言,姥爹一个字也听不懂。

    姥爹担心那位老人叫驱邪人放弃,见他们说完,马上说道:“再烤一会儿吧!说不定多烤一会儿就见效了呢!”

    驱邪人知道姥爹的心思,微笑道:“卓不不用担心,他不是叫我放弃,而是告诉我一个秘方。”

    驱邪人跟着那位老人离开了,留下姥爹一人小心翼翼地控制火焰大小。

    不一会儿,驱邪人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枯草。

    驱邪人将枯草塞进火堆中,一股难以忍受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驱邪人和姥爹咳嗽不已。

    姥爹抹着眼泪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返魂草。”驱邪人说道,“这东西我们这里很少见,是那位老人从别的地方带来,并且晒干储存的。”

    “返魂草?还有这种东西?”姥爹难以置信。

    驱邪人摊手道:“我跟你说了,我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那位老人说这是秘方,我就拿来使用。我也不知道这种草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有效。”

    后来姥爹回到画眉村研究药草,发现有一种名叫“返魂草”的中药。它学名叫紫菀,别名又叫小辫、返魂草、山白菜,属多年生草本,是一种常见菊科植物,也是一味著名中药。药典上有“返魂草”的绘图,外形如一朵小野菊花。

    可惜当时巴安老人给驱邪人的是晒干变形的枯草,看不出原来是什么模样。所以多年后再次见到返魂草图片,姥爹仍不知道巴安老人说的返魂草是不是就是紫菀。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

    返魂草烧掉之后,吊床居然左右微微摇晃起来。

    姥爹惊喜不已,忙和驱邪人一起将那人从吊床上抬了下来,灌汤灌水。驱邪人再扒开那人的眼皮,发现其瞳孔渐渐恢复成正常模样。

    驱邪人将火堆移到附近继续烤火,一面烤火一面跟姥爹聊天。

    那晚姥爹和驱邪人聊了许多。

    第二天,那人终于醒来,听驱邪人将前因后果说给他听之后,感激涕零地跪在姥爹面前,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姥爹的再生之恩。据他自己说,他名叫李贵,是贵州人,在四川做点小生意,这次经过四川回贵州想到过遇到劫匪强盗,没想过遇到这事。贵州还有老人小孩一大家子要养,要是自己出了什么意外,家里人也就失去了经济支柱,失去了主心骨。

    八年之后,李贵从贵州找到画眉村,说是他早想追随姥爹,可是家中老母年迈,不便远行,而今家中老母已经去世,他就带着妻儿来了这里。

    自此之后,李贵在不远的小镇上买了一块地做起了生意,隔三岔五便来画眉村拜访姥爹。他确实是个做生意的料,很快发家致富,成了镇上呼风唤雨的人物。后来遇到三年大饥荒,有人活活饿死,有人吃观音土胀腹而死,有人乱吃草叶中毒而死,吃糠喝清汤粥已经是难得。而姥爹一家由于李贵的暗中救助没有饿死一人。

    那时候要是有谁知道谁家多了一袋大米或者米糠,那不被千百人围堵才怪。而送米的人自然也难辞其咎。

    所以大饥荒时期姥爹没有告诉家里其他人是李贵暗中送米。外公见家里米缸干干净净,缸里一颗米都没有,可是每天还能偷偷吃一小碗香喷喷的米饭,便问姥爹米从哪里来的。

    姥爹怕外公走漏风声,便胡诌说以前救过一只狐狸,现在狐狸报恩,把它储备过冬的粮食送到家里来了。

    外公知道姥爹跟怪力乱神打过交道,信以为真。逢人问起他怎么渡过难关的时候,他便说家中父亲曾经救过一只狐狸,是报恩的狐狸每天送粮食来给他们充饥。

    别人听了虽然羡慕,但自恨曾经见了狐狸就打死剥皮,肉煮汤,皮卖钱,狐狸不可能给他们家也送吃送喝,便只道是“好人有好报”罢了。

    在我出生之前,李贵便去世了。姥爹携了一家子去他的葬礼跪拜。

    在我出生之后姥爹去世之前,李贵的儿子还常来姥爹家叙旧。姥爹去世之后,李家跟我家的联系少了许多。虽然外公跟李贵的儿子认识,但毕竟感情没那么深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