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农历腊月初八“腊八节”,旧历年就快来了。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日,过三天就是小年,离大年总共是十来天的时间,于得利承诺过,一定要让社员群众过一个热热闹闹的旧历年。年终分配了,他已经召开革委会全体会议,号召全体委员各自下到自己的点上,指导和督促工作,他也亲自下去。他带上徐富伯和崔牛白同车直奔红沙河,那里有北斗山大队是县革委会的点,东沙大队的点已经不是彭怀德蹲了,已由崔牛白取而代之。
车子开进红沙河革委会,崔牛白把他领进自己房里,对他说:“中午在我这儿吃晌午饭。”
“不用客气,我到下面去吃。”于得利所说的“下面”,是乡下指老百姓家。
“不不不,一定在我这儿吃,我有话对你说。”崔牛白急急地说。
于得利意会,叫司机送徐富伯去北斗山大队,把他支走了。
崔牛白把于得利留在房里,去到红沙河镇上,买了鱼和肉,外加一瓶老白干,带到革委会食堂,交给大师傅,交代把饭菜做好。
饭菜端到房里来。于得利说:“叫你破费了。”
“哪里哪里,你我亲如兄弟,还分什么彼此。”套近乎是崔牛白的看家本领。
酒过三巡之后,崔牛白把话切入正题。“东沙大队年到年报的粮食产量,不高,群众积极性也不怎么的,你怎么在会上大肆赞扬他们来?”
“你怎么糊涂了?”于得利卖起关子来,东沙大队原来是彭怀德的点,我不表扬他们还表扬谁?
“东沙大队社员口粮标准低,可生活并不差,不时有人到镇上来买东买西,这里面必定藏有猫腻。我说于主任,你老兄想要把这把交椅坐稳当,就得拔掉彭怀德这个“眼中钉”。”
话是捅到了于得利的“痛点”,但他不能贸然开腔。
“谈何容易!他现在虽位居我之下,但他毕竟还有副主任的头衔。不过我自有办法,把东沙大队的老底抄出来,叫彭怀德吃不了兜着走。一九五九年有人揭发过这个大队瞒产压粮,只是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彭怀德不动声色,刘克俭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便不了了之。这次我要亲自去探个内情。”又对崔牛白如此如此地布置一番。
东沙大队徐冬生产队。
生产队长正召集全体社员在队办公室开会,宣布下午放假,生产队搞年终分配,结算账目,一切照往年的方案行事。在公社革委会开会时,崔牛白强调很严,并明确声明,他或者别的县革委会成员,要到各大队督察,抽查某个生产队,出了问题,严肃处理。
徐冬挑起生产队长这副担子的这些年,领教了许多的教训,明白了不少的事理,这个革命干部的后代,渐渐地成熟起来,他常常以彭县长为榜样,事事依靠群众,不皈依群众。文化大革命以来,出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现象,搞社会主义,穷得富不得,穷队有人扶,给你送贷款,送化肥,送农药,送农具;贷款你尽管使,从来没人叫你还。穷了就知道要革命,革命积极性就会高涨起来,越穷越革命。富队,表扬让你得,锦旗让你挂,现场会到你这儿开,荣饭让你陪。任务来了,叫你好看。征粮统购叫你顶着,因为你是富队,多征点,多统点,不然人家穷队吃统销哪里来?你要留着,人家说你走资本主义道路,忘本了,变修了,越富越变修,这是哪门子的理呢?徐冬领教多了,看透了。徐冬站在东沙大队的社员群众一边,和他们一起水里泥里滚打,和他们心连着心,真正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在徐冬生产队,谁都认定了徐冬,徐冬也认定了每一个社员。
开完会回到队里,徐冬揣摩着,风来了,大雨欲来风满楼,树大了招风,过去一些年,就常常有人盯着东沙大队,个别别有用心的人甚至鸡蛋里面挑骨头,唯恐东沙大队不倒,唯恐天下不乱,有些人想趁此找口实来整垮彭县长。幸亏这里的社员群众护着老县长,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
徐冬收拢回忆的翅膀。筹划着年终分配的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徐冬引起警觉。他告诉社员们,由队长、会计和出纳在办公室结账,留下选定的几个清账人来监督,审议,其余各自行动,可去自留地,或窝在家里,或到办公室内外,装着观看清账,或在周围闲聊,万一出现异常情况,则按第二套方案行动。
麻雀虽小,肝胆齐全。小小生产队,也有许多账目。总收入、总支出、预付款、活动经费、实物分配、实物折价、错支、还贷等等名目繁多。工分,这是社员们的命根子。农村人,不吃皇粮皇晌,全都捆绑在生产队。生产队稻谷加稻草,一个人,要想养活自己或一家人,全靠一年到头在生产队出工赚工分。你如果不经允许到外面做活路赚钱,那就要扣你工分,扣你口粮。若是你在外面被当作“流窜犯”抓了被遣送回来,还要你到牢子里去尝尝坐牢的滋味,这是中国南方人民公社的不成文的法律。除此而外,靠山的有点林木果树,靠水的有鱼塘养点大鱼小虾,丘陵地区种点大麦小麦,大豆高粱,棉花。这些中的五谷杂粮多少能补充一点口粮,文化大革命以来的这些年,革命造反者们有造反重任在身,无暇顾及生产,留在生产队里的人都是看着爷老子的裤裆烂瓦无人管。这样子下来,每年的收成怎样,你不要问我,前面的章节里面已经描述过。这里有句顺口溜我抄下来:“黄桶一响,箩筐论两,果子进屋,馋得你哭,鱼儿出塘,桃进市场。”加之,上面号召,“公”字不能少一点,“私”字不能多一点,收下来的,凡能变钱的,都由“公家”拿去卖了买化肥,农药,农具,剩下来的,你眼看我眼,眼馋口不能馋。生产队干部心肠软的,毕竟是社员群众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来的,分些给社员群众尝尝鲜,年终多分点给群众补充口粮,叫花子也有个年头年尾呢。
凡事都有个特殊性。地处红河县“大西北利亚”的东沙大队,西沙大队和南沙湾大队,生产队干部们都向徐冬看齐,文化革命以来的这几年里,大风浪里稳坐钓鱼船。虽然在**中受到创伤。但是这里的人们太狠了,太坚强了。他们用棍棍棒棒吓退了荷枪实弹的假洋鬼子,因为他们心里有一杆旗。他们胜利了,这些年来,这几个大队的收成一年好过一年。
正如徐冬所讲的,树大招风。这几个大队没少招来白眼、红眼,没少招来流言,招来诽谤。他们只是忍耐着,躲避着,惹不起躲得起,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没有过不去的坎。
正因为这样,年终分配这件事,徐冬们特别的小心谨慎。
徐冬生产队的会计是个算数的好手,九九归一,算盘子打得娴熟。很快,各样收付账目的清单就出来,正当各人划算着自己的收入情况时,有人进来告诉队长,一辆吉普车从渠道那头开过来了。徐冬马上决定:按第二方案行动。
所谓第二方案,即是工分按20%叠加到各人名上;知青点单独主账,因为他们中有的人前一段是在南沙湾大队。集体收入按20%叠减,这对于会计这个算盘子好手,是小菜一碟,不要费好大功夫。两个账本出来了,各有各的用途。
真叫徐冬猜中了,魏作仁领着于得利进了徐冬生产队。原来于得利下车后先找到大队革委会主任魏作仁,他要到各生产队“看看”年终分配,但他没有把意图告诉魏作仁。于得利看见满屋子的人围着看会计队长报数打算盘,出纳员计数。只好先出来去屋前屋后走走,看看,问问。
屋子里先是算工分数,分人叠加,然后算出总数。
按着就是粮食数,库存稻谷,麦、豆等五谷杂粮总数,减去留种,上交公粮,预计上交征购粮,五保户口粮数。
生产队喂了两头猪,预计出栏重量数,减去饲养员工分价位数,减去买猪仔成本费,按市场价值多少钱,计入总收入。
九九归一,上年结存,加上今年收付两抵结余款,减去预留资金,就可知道今年有多少钱拿来分。
口粮按粮价计钱,打到一起,就是全年要分的总收入。
工分值一出来,就可知各人是收是欠。
这时有人提到,他饲养员的工分纳入总工分中来。饲养员不同意,因原拈阄承包时定了,按猪实卖价总钱(除成本)来摊工分值,怕够不上吃亏。徐冬立即给她吃定心丸。
“大嫂你尽管放心,我原来在承包时已表态过,为鼓励养好猪,一定使你的工分值不低于总分平均值。”
会计马上拿起算盘运算,也跟着说:“你不会亏,两头猪净肉二百三十斤,七角二分钱一斤,把拉把拉,一百六十七元九,除成本二十元,还有一百四十七元九,除以三千分,三四一二,三九二七,得四十九元,再除以三,一三得三,三六一八,每十分一角六分多,得啦,你不笑哈哈?”
“恐怕净肉够不上二百三。”
会计说:“够不了我包下来,多出来归我得,行不行?”
饲养员心里有底,再不做声了。
于得利串一些人家里闲聊,探问今年能分得多少钱,多少口粮,多少果木多少肉,问得很仔细,很歪巧,可得到的回答都是说:“今年年成不好,生产没搞起来,怕分不了多少。”见问不出个甲子乙酉来,自觉没趣,也就转回到办公室来,大家热情招呼他,腾出凳子让他坐。
“账结得怎样了,”
“差不多了,”会计念起各人工分数来,徐冬最高,四千八百分,会计出纳的也不少。
“哪有那么高?”几个社员怀疑。
“包括开夜工的,开会的,这里都有明细账目,按月累计上来,每月都有清账人签字,刚才统计时,清账人在场监督,审议。”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于得利插话:“干部嘛,起早贪黑,这里那里常常开会到深夜,没有补助,记点工分,总不能让他吃亏。”
“这是搞特殊化。”刘大妈大声说,这话不知道是说谁听的。
“这倒不是搞特殊化,人家开会也是干革命。”于得利说。
“开会也不能到生产队来记工分,净沾光。”刘大妈据理力争。
话音未落,徐冬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我白天里收工回来,脚都没洗就要赶到大队开会,到深更半夜回到家,泡碗剩饭,实在太累,倒头就睡,这种滋味,谁尝过来着?记个三分两分,这算过分?我就不是人啦!好,工分我不要了,队长我不干了,谁有能耐谁来干。”
一些人不明就里,觉得徐冬说得也在理,纷纷劝说:“算了算了,分把两分也不是大事,我同意可以记。”
还是于得利来圆场,但话语很重。
“生产队干部辛辛苦苦没拿工资,开会记点工分也有意见,不像话!”
会计接着把收支数目细细总总宣读出来,最终匡算,一个劳动日价值一角三分钱。
众人正在对着各自的总分和工分值,琢磨自己所在位置。
路小花细算自己,除了买回口粮,略有余钱,高兴得跳了起来,“我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了。”
有人私下盘算,说:“我那两个细的,明年给一个不读书了,来挣工分,不然日子就过紧巴巴的啰。”
有人大声提出:“公积金留的太多了。”
于得利马上压阵,“不行不行,公积金还要多留点。”
立刻就有很多人反对:“我伲不吃饭了?不要活了?”
会场闹哄哄的,徐冬看着于得利。
恰在这时,魏作仁来叫于得利到他家吃饭,徐冬挽留,“在队上吃吧。”
于得利摆手,“不不不,哪能吃集体的?”
于得利一走,有人就对刘大妈和徐冬说:“你两个是唱的哪出戏呀?”他们都知道,队长,会计,出纳根本就没有开会在队上记过工分。
生产队正在按第一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忽又有人来报,于得利已经吃过饭,与魏作仁二人正向这里走来。原来于得利见第一回没查出破绽,便想着杀个回马枪,见办公室亮着灯人没有走散,便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会计心里有底,即时摆出第二个账本。
于得利和魏作仁老远就听得办公室的大吵大闹声,走进来时,见徐冬和那个打算明年不让崽读书的那个社员,拳脚相加,差点打了起来。
“你留那么多公积金——有何目的,想把我伲饿死高兴不是?”
“放你的狗屁,明年生产不搞了?这钱我贪污?私吞了?”徐冬一步不让,见于得利,魏作仁进来,“有理你跟于主任,魏主任说。”
于得利这时又充当起和事佬来:算了算了,如果群众生活确实有困难,把公积金减一点下来。他看这阵势,不再逗留,就对魏作仁:“我们走吧,”徐冬一直把他俩送到汽车边,于得利说:“多还是多留了一点,”徐冬说:“我想做到有备无患。”临上车时,于得利对魏作仁说“这是个很得力的队干部。”
徐冬生产队的年终分配按着既定方案进行着。
刘大妈和社员们,看着徐冬,笑了,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