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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团年饭
    “大功终于告成!”

    王志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取下眼镜,用手绢擦了擦玻璃片。然后走到洗脸架子边,取下毛巾,揩洗着脸上渗出来的汗珠,伸了几个懒腰,甩甩手,捏捏背肩踢踢腿,活动活动身子骨,又走回到办公桌便,把自己写的讲稿重又仔细看了一遍,自我欣赏着,很惬意。

    前一天,于主任交给他一个重要任务,给红沙河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写一篇上级领导的讲话稿,并交代他,这篇讲话稿,意义特别重大,一定要写得很完美,有水平,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作为县革委会秘书组的一员,他义不容辞地接受任务。他看文本,找资料,搜索各类优秀文体,把各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向最高领袖的致敬信都翻了出来。从中猎取不少优美语句和词汇,可就是缺少红沙河公社历来的资料。真是天助王志成。在他急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徐富伯光顾了他。把红沙河这些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战天斗地的伟大业绩提供给他,并叮嘱他,写上这么一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上级的英明正确领导下才取得的。”这个徐副主任,真够朋友,常常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面前,给你雪中送炭,锦上添花。就这样,水到渠成,王志成挥笔而就,写成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的讲话稿,呈送给于得利。

    红沙河公社成立革命委员会板批后,要请县领导到成立大会去讲话,于得利把这个写讲稿的任务交给王志成。在县革委会成立大会上,于得利的讲话可以说是“红旗飘飘”,可那个写讲稿的秘书,字迹潦草,害得于得利出了洋相,他把那个捅漏子的秘书弄走,换来个王志成,王志成字写得怎样,他不无担心。王志成能否超越那个秘书,他也有所担忧,所以他把话说得很严厉。

    王志成送来讲话稿,于得利放下其它事,接过来就看,两条时间这么快就写出来了,他心里很高兴。字,一笔一划,都写的很工整,偏僻的字,还在括号里面注了音,他心里的第一块石头落了地。看完整个讲稿,微笑着,轻轻一拍桌子,“对头!”他心里的第二块石头也落了地。他忘乎所以,竟然屈尊急匆匆地跑到王志成那里,赞赏地说:“写得好!写得好!不愧为中文系毕业的。”这是头一回他赞许别人写的讲稿,他还担心浅水养不了大鱼,夸海口地说:“听说你想当作家,在我这里好好干,将来我一定送你去作家培训班。”

    这里按下不表。“荣升”红沙河公社党委书记的崔牛白,现在是红沙河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了。他把革委会成立大会会场定在了红沙河镇原来的木材市场即现今的农贸大市场的大坪里。按照县革委会成立大会的形式也作了精心安排。在刻写着“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寡雁月中带影一双飞”的那个牌楼的四根石柱上贴上了红色标语,四面用松柏枝扎成彩炼,插上了八面五星红旗,临时用木板搭成平台,作为会场的主席台,后面挂起紫色席幕。大坪足可容纳五千多人。鉴于以往开群众大会,人员稀稀拉拉到不齐,崔牛白别出心裁,把时间定在傍晚,天黑以前。他安排一个文娱晚会,由公社文艺宣传队演出革命样板戏红灯记。因为这样,既不耽搁社员的出工,又可看戏饱人眼福,还可凑足足够人数,岂不一举三得。

    挨近黄昏,机关各单位的人吃过晚饭,早早地来到会场,各大队的社员提早收了工,都陆续地进到会场,主席台上两盏偌大的气灯,把整个会场大坪照亮着,崔牛白在主席台上站着,其它几个是革委会的成员,在两排长椅上坐定,崔牛白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心里高兴,毕竟是红沙河的人,逢盛事大家都来,足见我崔牛白在群众中有号召力,因为挤满了人,无须招呼排什么队,很多的人手里提着马灯,为开会作好准备的。

    冬天的日子夜长昼短,一眨眼天就黑下来了。

    从汽车站那边开过来的一辆吉普车的灯光,吸引人们的眼球,吉普车很快就驶过来,人们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让车过去。车子“嘎”的一声,停在主席台边。于得利从车里走出来,夹着公文包,大步流星走上主席台,崔牛白忙迎上来,招呼于得利就坐,并上前介绍说:“这是县革委会于主任,请大家欢迎。”站在前面一些人的手掌噼里啪啦响起来,于得利起身给下面招招手。

    过了一会,崔牛白自打鼓自划船地宣布大会开始。由于农村的条件限制,没有电灯光,没有麦克风,没有高音喇叭,“全体起立,唱国歌”那一套程序就简去了。

    “现在请县革命委员会于主任宣读批复!”

    于得利站到主席台前,大声宣读,语句一字一顿,声音宏亮。然后退回到座位上。这革委会的成员,大家的心里早就有数,又都是那几个老面孔,农村人不太懂得那些行事的礼节,所以没多少人鼓掌表示欢迎,只几个在外面混了点见识的,又喜欢显显时髦的人伸手掌拍了几下,那声音还没有无声手枪大。

    “现在请于主任指示,”由于崔牛白带头鼓掌,大家伙也跟着鼓起掌来。

    于得利把公文包铺在桌上,拉开拉链,从中抽出一叠讲稿摊开来。他望了望气灯,因为有点背光,他稍停了片刻。台下一个心里灵泛的中年妇女,马上点燃自己的马灯,送到于得利身前桌子的左上方,于得利对她点点头,算是对她表示谢意。

    于得利照着稿子念着,声音宏亮而清晰,语速均匀,节奏抑扬而顿挫,他讲到全国革命的大好形势,讲到全省的飞跃发展,更多地讲到县革委会成立后人们精神面貌的巨大改变。

    接下来就讲红沙河地区的过去和现在。人们屏住气听着,因为这是他们关心的所在。

    他讲到红沙河人民战天斗地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创造了良好的业绩。特别是近几年来,变化之大,前所未有。他讲到东沙大队,干群一条心,拧成一股绳,生产逐年发展,生活水平逐年提高,讲到北斗山大队新栽果木,搞多种经营,农林牧副渔一起上。北斗山大队人,迎难而上,大积土杂肥,拾野粪,沤凼肥。讲到红沙河镇居民办政治夜校,学政治,学科技,人们都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上级英明正确领导的结果,红沙河公社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为发动群众做了大量的工作,付出辛勤的劳动。

    于得利说,“我们也要想到红沙河人民面临的困难。自然条件差,底子薄,水利设施不过关。有些群众,像北斗山的,南沙湾的,当前生活暂时有困难。这些都是领导者要关心的。县革委会要关心的。”

    人们先是静心听着。全场鸦雀无声。在他讲完这些话后,开始议论起来。这个于主任,对红沙河的过去和现在了解如此清楚,全面,喜欢听的人心里话讲到了,不喜欢听的人心里话也讲到了。于主任真不简单。

    于得利提高声音说:“同志们,我代表县革委会表态:全力支持红沙河,县革委会决定:把县革委会中心点定在北斗山大队,兼顾南沙湾大队。”台下有两处的人大力地鼓起掌来。

    “县革委会已经下文,计划大年过后,用两个月时间,把北斗山水库重新整修好。”台下“轰”的一声,个个把双手伸到头上,拼命鼓掌,掌声持续了一分钟。

    “只要群众还有困难,我于得利就觉睡得不安逸。”讲稿上没有,于得利一时心血来潮,临时加上去的,这话恰当好处,又一次赢得一片掌声。

    末了,是对公社革委会的期盼和对红沙河人民的问候,于得利照着稿子念,下台的时候,赢得了人们的最后一次掌声,这一次包括崔牛白的。

    于得利看看表,讲稿念了一个来小时。他礼节性地等崔牛白当众对于得利的“指示”,对于得利主任大歌大颂一顿之后,离开会场,坐车回县。人们目送着吉普车消失在沉沉的黑夜里。

    崔牛白见于得利讲话大获成功,他也想来个东施效尤。在红沙河,我工作了十几年,红沙河的九里十八弯,哪个旮旮地方我没走过。他于得利来个哪回?连个人影儿也没见过。他讲的那么些典型,你也信?我才是真正的红沙河通,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于得利这回是坐着读稿子的,不是在县革委会那阵子站着讲话,把屁股扭上几扭。崔牛白要站着说,使声音够得着高出他几个分贝。他打开讲稿就念起来。

    他的脑袋上大下小,小嘴尖下角的脸型出现在马灯前时,人们因为多见不怪,已习以为常。只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脸色蜡黄,给人多少有点恐怖,嘴小嗓子尖,也给人的耳膜带来一点儿不好受。

    他从国际国内形势讲起,这比于得利还要于得利吧,他讲到国际上帝修反蠢蠢欲动,妄想对中国轻举妄动,讲得人们毛骨悚然,骇了一大跳,生怕帝国主义放个原子弹,炸到自家的鸡笼子门口来,讲到国内形势,他就加个台湾进来,说是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也把人们带到云里雾里去,好像他到过台湾见过似的,他精心设计这段讲话,想到一定会受到欢迎的。他有过一次经历。有一次,他被请去给幼儿园小朋友作阶级斗争教育的报告,也是从国际国内形势讲起的,讲得小朋友个个都睡着了,老师们非常高兴,说“每天孩子们睡午睡,我们左哄右哄都没睡着,书记一来就哄睡了,太感谢你了。”

    当他念起一下段讲稿时,时候已经不早了,夜里天气更冷,天公也不作美,刮起北风,下着毛毛小雨,开会的人开始有人点马灯,偷偷往外溜。崔牛白赶紧大喊,“不要走开,等会还要开文娱晚会,文艺队演“红灯记”。”有的人听到喊又转回来,文艺队听这一说,都集中到台后来,进行化装,作好演出准备。但他这一喊声,也没起大的作用,仍然不断有人往外走,好多人点起大篾子来,台下只剩一半的人数了。崔牛白吼叫起来,“不要走开,把会开完。”他忽然发现东沙大队徐冬和他的队友,还有知青点的知青们,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他像捞着救命稻草,“你们看东沙大队的社员同志们很听招呼,都没有走动,你们要向他们学习,坚持下来。”

    看到这个阵势,看来是阻止不住人们走散的,他不顾一切地急着往下念,语速越来越快,也许是心里发慌。他把上一段的念到下一段,又把下一段念到另外一段,搞得语无伦次,人们不知所云,台下有人在窃笑。他找不到台阶下来,一气之下,“不念了,现在看演出。”

    人们等着看演出。

    文艺队因为仓促,还没准备就绪,扮演“李玉和”的演员姗姗来迟,慌乱中把个“红灯”的灯罩子的玻璃给撞坏了,铁路工人的衣服和帽子也没带来,又返回去整。

    人们等得不耐烦,天气又冷,白天出工累的筋疲力尽,也就没心思看演出,纷纷的走了。包括徐冬和他的战友们。

    等到“李玉和”赶得来,台下人已经走光了。

    一个中年妇女慢慢走到台子边。

    崔牛白去跟文艺队商量:“算了,今晚演出不搞了。”回到台上,看到那个中年妇女,一阵高兴:“这社员思想觉悟高,一直坚持到最后。”

    中年妇女:“这盏灯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