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高五七干校。
上午的劳动是垦荒。要把一块土坡铲平,准备种蔬菜。
坡地满是灌木丛、杂草、腐朽的树根和树兜。要铲高填低,把杂草树根树兜都清出来,倒入低洼的坑里去。
马步高和海志强仍是一对搭档。马步高把土一块一块地连树带根挖下来,装进海志强的簸箕里,由他挑到下面去。
劳动了一个多小时后,人们发现,海志强把土挑到那儿之后,站着不动,看着高簸箕?子,发呆,他目光呆板,凝望天空,天空中有几只离群的雁飞过,他向雁儿招手,“大雁啊,你到哪里去?你来接我的吧!啊,来了,来了。”他丢下扁担,双手展翅跟着大雁向南跑着,“来接我来了,来接我来了。”马步高放下锄头,去拦住他,“谁接你来了?没有人。”海志强甩开他的手,“别拦住我。”继续往前跑,一直跑到篮球场,围着球场跑着,“接我来了,接我来了。”
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海志强在球场打转转。
海志强跑着跑着,大概是跑累了,靠在篮球柱子上,侧望着大雁飞去的方向出神,呆呆的。
海志强精神失常了。
吃中饭的时候,马步高陪着海志强去食堂吃饭。
马步高替海志强打来饭菜,递到海志强桌子上,自个儿在他对面坐下。因为半天的劳动,饥饿了,肚子里直呼sos,马步高便先自个儿吃了起来。
海志强没有立马吃饭。他目光凝结般直盯着那碗饭,出神。他用鼻子闻了闻,又直盯着那碗饭,又用鼻子去闻了又闻,闻了又闻。他一把把马步高的碗筷抢了过来。
“不要吃了,饭里有农药!”
饭里有农药?这一骇人听闻的消息,把大家打懵了。莫非精神空虚的人嗅觉特别灵,真能闻出农药味来?食堂的人都赶紧吐了出来。用鼻子去闻饭,闻菜,闻筷子,闻手---总之,需要检测的部位都闻遍了。这个情景,要是新华社的记者在场,保证能够拍到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最佳西洋镜纪录片。
把个厨房炊事员,老管吓得脸色惨白。万一饭里查出农药来,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个罪责,那他的脑袋就要搬家,阎王老子就要把他的阳寿一笔勾掉。
也真谢天谢地,这个闻,那个闻,没有一个闻出农药味来,除了海志强。于是大家认定,海志强疯了,真的疯了。精神病医生说,这是精神失常的一种反映。
后来的情况发展,也都证明大家的推论是正确的。海志强整天地,要么站着发呆,目光僵直;要么自言自语说着不知所云的话;要么是围着球场雄鹰展翅跑圈圈。有时忘记吃饭,要马步高给他端回来,不洗脸不洗脚,要马步高催他洗漱,督促他洗脚,一切行为都很被动。人们更担心的是,下午政治学习,他不是坐到桌子上,就是钻到墙角落。要他背语录,他说:最高指示:我要飞了。人们生怕他说错话,喊错了口号,弄出个“现行反革命”来。
曲副校长得知海志强疯了,又是急,又是气,又是恼,又是恨。自从海志强参加东沙大队劳动受辱得病之后,他生怕他病情严重下去,熬不过在干校的岁月。后来病情逐渐好转,然仍相当虚弱,劳动力不能支。也许是这次劳动触发了他终身难忘的心痛,身病心治,而心灵的创伤是最难愈合的。这次挑土劳动,倒土时高筛子簸箕能不勾起他回想在东沙大队劳动中那悲惨的一幕吗?医学常识告诉他,心情的郁结是很容易导致精神障碍的。他是干校的学员,是曲某人的学员,曲某人的学员被别人逼疯了,“疯子”这个名字是多难听呀,何况他本身就蹲在“牛棚”里,他进来的时候是海志强,教授海志强,出去的时候是疯子,海疯子,我曲某人的脸往哪里搁?
你说,曲副校长能不急,不气,不恼不恨吗?能把这个事放下来吗?这里按下不表,且说于得利正坐在江河县革委会办公室里听着各公社革委会的电话汇报。各路官员都报告说年终分配搞得很顺利,社员群众都得到安抚宽慰,武装部雷政委也在下面搞了拥军爱民运动。再过两天就过年了,革委会成立第一年的工作旗开得胜,于得利踌躇满志,心花怒放。
忽然间,电话铃响。是崔牛白打来的。说的是庙高五七干校学员海志强疯了,是在东沙大队劳动中被崔牛白逼疯的,曲副校长要找他算账,要跟他没完没了。他诚惶诚恐的。于得利才要安慰几句宽他的心,另一部电话又响起铃声。他拿起听筒,话筒里传来曲副校长怒气冲冲的声音,于得利不去代表县里低头认错,他就要把红河县搞得天翻地覆。于得利吓昏了,被弄得手足无措,头上冒出冷汗来,他只好把麻飞虎招来,在革委会里他是充当保镖,是御用工具。还用内部电话拨通了特派员武泽莲,这是他最后一座靠山。
麻飞虎匆忙赶来,听完于得利的讲述,麻飞虎的口气比曲副校长的火药味更浓,“娘的,他要搞红河县个天翻地覆,老子是“天翻地覆”的兵团司令。谁要敢来摸老虎屁股,不认得我麻老虎是哪一个?我麻老虎是吃素的?”听得麻飞虎一说,于得利为之一振,但心里还是颤惊惊的。
地区革委会打来电话,说是胡特派员已经知道情况,对方还把状告到省革命委员会,胡特派员告诉下面,什么周恩来请回来的人!不用管它,你尽管稳稳当当地过好年,这无疑给于得利打了一针强心针。
第二天,庙高五七干校。曲副校长接到通知,责令他立即赶回省城,干校校长另派人来。他落下来泪来,人无伤心,不落泪,他到处翻着开书本,晟找一个大写的“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