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到时,黄儿和半夏几个正押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火儿在一旁欲言又止。
见到她来,都跟见了救星似的迎上。
“娘子”
“东家”
“这是怎么回事”兰亭扶着日面的手走上前去,目光落在那被一根腰带牢牢拴住的纤细手腕上。
那里已经红痕交错,高高肿起。
“这丫头方才一直鬼鬼祟祟躲在咱们门口张望,我和火儿出来查探,转眼她就没了踪影。谁知晓她就躲在围墙下的狗洞里,要不是突然伸手挠身子,动作大了点,我和火儿都发现不了她”
黄儿率先告状。
小丫头狠狠地瞪他一眼,骂道“狗腿子”
“嘿看我不教训教训你”黄儿气得跳脚,又被火儿死死拉住。
半夏悄悄窥着兰亭脸色,怕生了误会,连忙道“娘子恕罪,奴婢没有故意捆她,是这小娘子突然开始发了狠地挠自己,火儿怕出事,才叫了奴婢来,让奴婢用腰带先捆她的手。”
兰亭颔首“无妨。”她走上前去,看着那像条泥鳅似的翻滚不停的小丫头,正是几日前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阿箣。
“放开吧。”
半夏和黄儿各自退开,露出阿箣那种面黄肌瘦又灰扑扑的小脸,正仰着头红着眼死死地盯住她。
见她上前,又啐了一口“黑心鬼”
这丫头软硬不吃,难以驯服。见她出口便冒犯兰亭,众人皆脸色一变,日面何曾受过这等气,立时柳眉倒竖,高喝一声“放肆”
她恨不得抄起袖子去揪这丫头耳朵,被兰亭挡了挡才作罢。
纱帛微动,兰亭走到阿箣跟前微微俯身,素白的指尖轻轻托起阿箣的下巴,小丫头明明是汉人,头发却泛着干枯的焦黄,和云渠那般的疍民也没什么两样。
“骗走了如此多钱财,怎么还是这副可怜的模样。”
她似是叹息“这几日,很不好受吧”
阿箣呸了一声,恶狠狠地看着她,正要开口,身上一阵瘙痒传来,又开始像脱水的鱼般扭动身子。
“你这黑心鬼,呜呜呜,好痒,你给我下了什么毒,都是那个荷包都是你”
兰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偷银子到底是为何事”
阿箣不理她,只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将五分痒意喊出了十分的模样,阵阵惨叫之下,火儿已经捂着耳朵逃窜到了黄儿身后。
兰亭索性喊了声日面,日面上前递过来一包药粉,兰亭轻轻撒过去,阿箣的翻滚都缓了下来。
“怎么样,是不是不痒了”
她懵懵然抬头,见到兰亭锐利的目光,刚要装傻充愣,身上又开始痒起来,却怎么也挠不到,仿佛这痒意是从骨子里传出来的,恨不得让人剖开血肉去挠。
“这跗骨散的解药只有我一人能配出来,你若有几分小聪明,就该知道如今该不该乖乖听话。”
她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我不要你的钱财,但你必须听我的话。”
手中的药粉又晃了晃,在阳光下成了阿箣眼中的救星。她早已经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几次看着兰亭蠕动着嘴唇,眼中闪过挣扎。
兰亭继续笑道“不着急,你且享受这跗骨散,等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
说罢带着黄儿等人往那凉亭内一坐,又叫人送上冰盆,摆上些浸过井水的瓜果,一眼看去,只觉得心旷神怡,清凉怡人。
阿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日头底下,脸色都有些发白,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只能像被晒干的咸鱼一般到处蹭一蹭。
火儿有些忐忑地悄悄望了一眼,小声道“这样能行么阿箣跑了怎么办”
黄儿珍重地捏着片西瓜啃,一面怒其不争“你忘了那些被她偷走的银子了阿箣这般的小丫头,坊间摸爬滚打惯了,油盐不进,狡猾得紧,只有娘子这样才能拿捏住她的七寸。”
火儿心里也知晓这个道理,再看向阿箣的时候,只见她不知何时已经起了身,正慢吞吞地往凉亭走。
兰亭摇着扇子喝了口茶,才看向来人。
“想通了”
“你,你想要什么”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又开始涌上那股钻心的痒。
“跗骨散需得这撒上药粉后,配合特制的草药洗浴方解。我先给你用药粉,接下来我问你答,我说你做,不得违逆,如此才会把剩下的草药给你,可听明白了”
兰亭撇了撇茶水上的浮沫,“放心,不会让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问心堂的招牌也不是白白得来的。”
阿箣沉默地看她半晌,才咬牙道“我答应”
兰亭示意日面带她去用药,日面将人细细打理了,才送到兰亭跟前。
原本的灰扑扑的小丫头已经整洁了不少,不再是那副随时可以去乞讨的可怜模样。在兰亭面前被日面押着认真行了礼,道了歉。
“为何要骗走他人钱财”
“买吃食。”阿箣嚅嗫一声,却听兰亭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阿箣,不能说谎。”
“还有买药”她闭着眼大喊。
兰亭这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为何人所买”
“我娘”
“你说的吃食,也大半为了你阿娘所买”
阿箣点点头,“是。”
“那日在董记用饭,你往怀里藏的那些,也是为了带给你阿娘”
“是。”
阿箣有些诧异,又有些害怕,没想到自己那日便露出了马脚。
亭内众人的脸色都沉重起来,想不到这泥鳅似的满口谎话的小丫头竟有这般隐情。
“你阿娘患了什么病”兰亭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却见原本还算配合的阿箣忽地低下了头去,再也不肯多言。
黄儿狐疑“你说的可是真话娘子,这丫头一向狡诈,莫不是瞧您心善,编了这些来博取您的同情”
阿箣抬头剜他一眼“你才说谎”
随即又低了头去,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中滚落出颗颗泪珠。
黄儿最见不得小娘子哭,见状也讪讪道“我,我就是猜测一二,明明是你先不肯说清楚的”
兰亭递上手帕,那绣着玉兰的帕子散发着草木清香出现在阿箣眼皮子底下。
很白很香,和她阿娘之前的一样。
她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脸。
“我不知晓阿娘得了什么病,只知道是何症状,对街那家药堂的老板看了大夫给我开的方子,告诉我都是些名贵药材,要花大价钱才能买到,还要隔三差五地买新药续上。可我没有钱,只能去讨要。”
她捏着帕子,发现已经被自己弄脏,只好趁人不备紧紧攥在手里。
“可我老老实实地乞讨时,他们什么都不肯给我,一旦我被人欺负了,才会有人站出来装好人,有时还会施舍些钱财。阿娘病了不能出门做活,又要钱买药吃饭,我只能去骗去偷。”
这下亭中再无人开口,个个都面色凝重。
兰亭摸了摸她的头,“靠欺骗人来博取同情这主意,可有人教你”
阿箣摇摇头,“是我的主意。”
她偷偷睨他们一眼,“不过董记的老板知晓我家的情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让我老在那里得手。”
怪道那时阿箣装作被人欺负的模样引他们相助,却没见半个伙计上前帮忙,只等他们出门时发现被骗才出声提醒,一副急于撇清关系的模样。
兰亭莞尔,“我知晓了。”
阿箣身上的瘙痒渐止,已经恢复了平静,整个人瘦瘦小小地坐在杌子上,垂着头不知所措,时不时偷眼瞧瞧桌上的瓜果点心。
见她眼睛都快斜过去了,身子还正坐着,日面和半夏对视一眼,双双一笑。
“吃吧。”那盘瓜果被推到她跟前。
阿箣却摇了摇头。
忽地下地跪到了兰亭面前“贵人娘子,您医术过人,能不能救救我阿娘”
她语无伦次,“我不知晓娘子想要我做什么,可只要娘子愿意救我的阿娘,我做什么都行只是,只是阿娘还需要我照顾,能不能让我每日都回家一趟。”
兰亭亲自去拉她,阿箣却如同小牛犊似的不肯起来,只是倔强地跪着。
脑袋垂得低低的,眼泪流了满面。
“娘子,我身上痒了几日没有去偷钱,也没能买到新药,阿娘已经断了两日药了,不能再断了。”
“阿箣。”
兰亭擦了擦她的泪,“我可以救你的阿娘。”
阿箣眼睛一亮,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果真”
兰亭颔首,“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你只需要白日里来这问心堂待着,做些活计,学些东西便可。”
阿箣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落到自己的身上,“娘子什么都不要吗”
兰亭叹息地摸了摸她,“等你再长大些,学到了东西,就能为堂内做事了。”
阿箣热泪盈眶,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待半夏领着阿箣下去泡那药浴,黄儿火儿几人皆起身告辞。兰亭带着日面往主院行去,走到一半碰上了连廊下站着的云渠。
黄须黄发的郎君早就恢复了初见时的孔武有力。
见她二人来了,连忙迎上来,在院中就止了脚步。
兰亭站在廊庑下,见他隔得远远的,不知在守着哪门子规矩。
“云郎君何不上来说话”
能上去么当然不能
这仙女似的东家娘子可是他那当家的心头肉,提都提不得,他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云渠连忙摆手,露出憨厚的笑“岂敢失礼我就在这处和娘子回话就行。”
兰亭心中对苻光还存着气,见了云渠也难有什么好脸色,于是淡淡道“云郎君要走了吧”
云渠颔首,“正是”
他斗大的拳头握在一处朝她拱了拱,一揖到底
“这些日子多谢娘子的收留照顾,某体内的余毒能除去也沾了娘子的光,如今运转内力也不再感到经脉滞涩,真是多亏了娘子”
说着又比划了几下拳头,虎虎生风。
兰亭见他诚恳,也有了几分为他高兴的意思。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云郎君毋要记挂。”
云渠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又朝日面道“也多谢日面娘子照顾”
日面上次便觉得这人痴痴傻傻,不会说话,如今更是坐实了这印象。
什么叫“也”
虽说她只是个婢女,但怎么就当不起他一声专门的感谢了他在那榻上昏迷时,她还跑前跑后伺候他了呢
于是朝他敷衍地点点头,不再看他。
云渠这厢拜别了兰亭正欲离去,却见旁边月洞门里走进来个婢女,似是前院的什么落葵。
这倒不算稀奇,只是他定睛一瞧那落葵身后跟着的人,差点脚底一滑。
怎么,怎么竟是荞花巷出名的焦二娘
焦二娘出名自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她乃这澄安县有名的冰人。
人称一声,焦大媒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