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上的茶水还温着,火已经灭了许久。
屋外日头正盛,日面送走了季月兰,一面挥舞着手帕往面上扇风,一面快步走了进来。
“娘子,府中传了消息,二夫人托家主给咱们递信。”
“娘子”
兰亭回过神来,才将目光落到她身上,“方才说了什么”
“府中收到咱们的消息,夫人知晓您已经安顿下来了,派人给咱们递信呢。”
她自怀中拿出那封信,兰亭失神的目光中闪过惊喜,立马起身。
“快呈上来。”
“娘子,信上说了什么,府中一切可好”
兰亭一目十行地看着,灼灼光彩挡不住眼中的思念,看完才道“阿娘已经顶着照顾我的名头回了河东柏县老家,一切都好,叫我莫要记挂。”
她父亲生前官至光禄寺少卿,虽不算高官,但也在京中数得上号,母亲亦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即使在裴氏如何尴尬受人排挤,因着这御赐的尊荣和李家那份亲事,她母女二人也从未在吃穿用度、行走往来上受过薄待。
如今,这亲事化为乌有,她千里迢迢奔赴岭南为自己争取一份自由,却要让母亲跟着受罪,远离从小长大的长安,去柏县面对那群古板的族亲。
阿娘只告诉她,虽是伯父的提议,也是她自己的决定,叫她莫要担心。
做戏做全套,兰亭知晓裴行道的意思,她一介丧父之女病了便病了,掀不起什么波澜,但也不能自行露出马脚。还不如将母亲先送回老家,免得旁人想起女儿在老家重病不起,做母亲的却仍在长安城窝着,半点不着急。
日面却觉得欣慰“这样也好,夫人也不用面对那些人的试探和冷眼了。”
府中妯娌姐妹甚多,从前鲜花着锦时便看不得人好的比比皆是,如今落魄了,自然也免不得落井下石。她逃婚一事,因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府中都以为是真的病了,想来少不了在母亲面前借着打探说风凉话。
“是啊,这样也好。”兰亭絮絮地念着。
窗外的佛桑花开得轰轰烈烈,火红的花瓣将天空都要染红似的。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她从未在裴府中见过。
那里是她长大的锦绣繁华之处,也是吃人的寂寞牢笼。
“娘子可要回信”
“取笔墨来吧。”
她在房内写着信,日面打着团扇替她扇风,问心堂比不得家中,冰是稀罕的东西,只能在贮存药材的地窖中匀些出来给她,到底解不了酷暑。
二人一前一后安静坐着,廊庑下却突然传来三声叩门。
日面起身“娘子,我去。”
兰亭笔尖微顿,知晓来人是谁,只是招呼道“将苻郎君请到回风榭,我随后就来。”
回风榭是后院南边临湖处辟出的一块安静之地,四面临风,花气袭人。兰亭到的时候,苻光正背对着她站在临湖处,腰间依旧挎着他那把短刀,正望着池水出神。
郎君的肩背如山峦般宽阔起伏,仿佛能抗下这世间最沉重的一切。
兰亭不禁驻足,她有时候觉得这人虽说是个匪寇,但却同旁的匪寇都不一样,人都说落草为寇不过爱财,这人倒好,整个人淡然得仿佛无欲无求,衣裳是粗糙的,膳食也是不讲究的。
听闻那日她午间送去的猪心汤,他深夜才回府看见,也没热上一热,就喝了下去。凉下来的猪心汤腥臭难忍,也不知他是怎么喝下去的。
比起水匪,更像是个逃难之人。
她捏了捏手中的团扇,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许是驻足得太久,苻光已经转过身来瞧着她,一脸兴味。
“娘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怎么,认不得某了么”
兰亭这才举步上前。
“郎君整日里来无影去无踪,夜里也不得消停,自然要让郎君好好歇息一二,才敢来叨扰。”
她话中流露出一二分难得的促狭,倒叫苻光有些意外,目光探究地落在她身上。
兰亭从见他第一回起便觉得这人身上有种令她诚心相待的安宁,此时却觉得这目光莫名让她局促起来,下意识绕过他往临水回廊下走去。
“郎君寻我何事”
“林氏死了。”
“什么”兰亭有些诧异地转身,美目含霜,“何时的事”
苻光摇摇头“那日听闻娘子提到梅花黄连乃倭国特产,于是一直让人关注着周家庄子的动静,今日那人传来消息,说有婆子带着人慌忙去了周府,不多时就有周府的人将马车悄悄赶进了庄子内,他趁人不备看了一眼,是口棺材。”
“我知晓了。”兰亭目光低垂,“这周其芳将溱州管得如同筛子一般,连自家府里出了奸细都不知晓,真是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苻光讽笑一声,“焉知他不是故意为之”
他目光落在她如霜雪般清冷孤决的侧脸上,话语中又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柔软。
“林氏的事,你莫要插手了,我会叫人关注着。娘子虽然结下了刺史夫人的交情,但周清心或许能真心待你一二,徐氏老谋深算,与周其芳说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娘子也要多加小心。”
“我省得,多谢郎君。”
“这府中的侍卫,我让云渠帮忙训练了几日,平日里护卫娘子的安危也足够了,若是真有危险,只管去报官,闹得越大越好,如今多事之秋,周其芳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做什么。”
苻光仍在事无巨细地嘱咐,仿佛要把一切都安排好似的,连对黄儿等人的说辞都替她想得十分周到。
兰亭已经察觉不对,倏然转过身来。
“苻郎君如此,是要离开了么”
方才交代安排时絮絮叨叨的人此时却突然安静下来,片刻后才有些艰涩地开口。
“云渠要离开了,我晚些时候让他来和娘子道别,趁着天黑前回寨中去。”
“我问的是郎君。”
她一双美目紧紧地盯住他,郎君乌发在风中飞扬,锋利的眉眼却比往常更让人一览无余,在耀眼的日光中彰显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夺目光彩。
仿佛这人生来就该在最高处令人仰望一般。
“娘子要我相助,我已经帮娘子破了案子。”他说这话时还带着些笑意,却不达眼底。
二人皆沉默,湖中荷叶如盖,微风送来阵阵清香。
兰亭也不知晓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萍水相逢之人,一桩交易才能相处至今,如今刺史府的悬案了解,也的确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了。
但她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季月兰离去时的话。
苻光在寂静之中动了一步,他看见她垂落在耳边的乱发,下意识地伸出手,又顺着乱发看见那戴着玛瑙耳坠的如玉耳垂。
莹莹如白玉。
心跳都乱了一拍,举起的手被他背在了身后。
他站在这亭榭之中,许是这辈子离她最近的时刻了,眼前的女郎比荷花还要亭亭,比佛桑还要绚丽,比他,要更清白,更有将来。
并未看见,兰亭的目光逐渐冷静下来,又成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如同圣山顶上最干净的那一捧白雪。
她挂起了那带着疏离的笑意,看向他“我与郎君合作得很是愉快,所以想再问郎君一件事。事情若办妥了,郎君便是去天涯海角我都不管。”
“何事”
“我想请郎君,做我的夫婿。”
此话一出,亭内寂静无比。
“呵”,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
苻光锐利的目光直视她的眼睛,一身威压尽数释放,寻常男子尚且在这目光中无所遁形,年轻的女郎却毫不畏惧地迎着这目光而上,一脸坦然地回望着他。
“兰娘子到底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晓。”
“不,你恐怕不太清楚,你在邀请一个萍水相逢,只不过相处了几日,毫不知底细的男人来当你最亲近的身边人,尤其这个男人还告诉过你他干的是什么刀口舔血的营生。”他厉声开口,步步逼近。
兰亭承受不住这样的逼迫,只能步步后退。
他将她困在一方廊柱之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甚至能看清鼻尖那颗小痣。
女郎肌肤胜雪,目光澄澈,她不知晓,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对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蛊惑。
她还问他,要不要做她的夫君。
他垂首猛然靠近,清楚地看见她瞳孔一缩,却只是悬停在她耳边,保持着最后的礼节。
“兰娘子,这世间的男人面对女郎的邀请大多经受不住诱惑,而他们有多容易被诱惑,就有多靠不住。”
嘴角又勾勒出几分似嘲非嘲的笑“娘子从前的未婚夫不也同样说走就走了么”
他说完之后便直起了身子,兰亭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间,伸手猛地推开他,眉头紧蹙,双颊染上薄红,整个人于凌乱之中带着摄人人心魄的妩媚。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苻光不怒反笑,“好,兰娘子还有什么要求,一并说出来也好。”
兰亭努力压下混乱的心绪。
“我想立户拿到户籍文书,按律还缺一个户主,这户籍主人按规定只能是男子,若非父兄,便是夫婿。放眼溱州郡,能称得上合适的人唯有你罢了,你若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她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只是顶着夫妻的名头罢了,苻郎君想要经历什么诱惑都请自便,我不会插手。”
苻光眼神安定下来,“只是,假扮夫妻”
“是。”
“逢场作戏,拿到户籍”
“是。”
兰亭继续加码“问心堂虽则荒废数月,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后郎君在城内外行走,这里随时是郎君的避风港。虽是假夫妻,但婚嫁聘礼一样不会少,郎君只管开口便是。”
苻光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是我想岔了,冒犯了娘子,给娘子赔罪。”
他伏在她身前,头顶的乌发难得乖顺垂落在他身前,兰亭看着,心里的那丝被惊到怒气也消散在了风中,“郎君起来吧,我的提议,郎君如何考虑”
她心中已经有了十之八九的把握,苻光不会拒绝这样好的交易。
熟料眼前人却还是坚定地开了口“承蒙娘子厚爱,这假夫妻的买卖,某做不了。”
他退后几步,扶着短刀重重一礼,“是某配不上娘子。”
随后逃也似的离去,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日面。
日面嘀咕几句,看着亭内望着这边沉默立着的兰亭。只觉得这场景像极了那日龙母神殿中,她家娘子落荒而逃,夺门而出的场面。
只不过彼时的二人掉了个个儿。
她来不及细想,只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兰亭身前“娘子果真料事如神,那小丫头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