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陈叔送她去了岚亭会。
不同于一般的私人会所,岚亭会并不公开招引会员,而是邀请制。
宋运盛会触到这里的橄榄枝,也是在她和晏峋结婚后。这样的地方,背后老板总有些手眼,倒也不算奇怪。
宋朝欢不是第一回来,由侍应生引路,穿过气派的撇山影壁,踏进朱漆广亮门。
岚亭会是座四进四合院改造的建筑。按它在这四九城里的位置与制式格局,从前也该是哪位一品大员的宅邸。
横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一路沿着东厢抄手游廊往中院去。
这里的庭院改造最多,没了北方花园的规整与端庄,倒多了些轻巧与秀雅。像乾隆帝南巡数趟,便把江南园林的精华搬进了颐和园。倒是和晏峋置的那座院子有些相似。
包间在中院正房,空间与私密性俱佳。
侍应生轻推门,邀她入内。
宋朝欢微抬眼,瞥见梁柱间荔枝红与竹叶绿相间的蔓草回纹雀替。
蔓草回纹,有绵延往复,地远天长之意。
宋朝欢垂眼,踏过门槛。
不晓得修葺这宅邸的主人,知道如今这屋子仍在供后人消遣,算不算全了这年深岁久的心愿。
绕过层叠冰绡图缂丝屏风,内里层高开阔,分区用各式小物间隔,功能明确又不失雅意。
宋朝欢望了眼,那张大理石红木小圆餐桌上还未坐人,猜晏峋他们大概在内间。
下一秒,淡竹造景墙后,果然传来了人声。
“朝朝妹妹,你可算来了”扑克牌随手扔上桌的声音,“来来来,你陪他们玩儿。就我这心眼子,再多十个都不够他们仨填的”
声音由远及近,绕出来的人正是李想晏峋的发小好友,李思的亲哥哥。也是孟沅和她的高中同班同学与朋友。
他穿着一惯随意的t恤休闲裤,套着冲锋衣,头发有些凌乱。个字不算特别高,人生得清秀,皮肤偏白对于一个沉迷钓鱼的人来说,这么白的肤色,已经有些逆天。
宋朝欢朝他笑笑,问“在玩儿桥牌”
从前孟沅在的时候,这项活动通常是晏峋他们三个男的,外加孟沅和她俩人当作一人,两两分组对局。李想则坐在一边,认真看他的海钓视频,研究最新的红外线探鱼遥控小船,下单买他需要的浮标和各式鱼竿。
李想叹气,边点头边摇头“你知道跟他们仨玩儿有多痛苦吗上学那会儿一个个的成绩吊打我就算了,现在玩儿个桥牌都他妈一副看傻子似的表情盯着我,我欠他们的一群活爹”
宋朝欢好笑,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李想却朝淡竹后看了眼,再转头看她时,神色都严肃了起来,压低了些声量,同她说“对不起啊朝朝。”
宋朝欢微愣。
“上个月初西园胡同的那场晚宴,本来应该是我去主场的。但我妹刚回来,说她想去露露脸。你也知道,我们家的生意,不讲究传男不传女。她就算明天说想继承家业,我爹妈也乐得帮衬着。”李想说。
宋朝欢微弯唇,点点头。
“再加上世钓户外巡回赛的时间和那活动也冲突,那我就让她出面了呗。都是临时改的主意,真没让他俩一块儿出场。”李想一脸歉意,“你看我这也是刚回来,一刷手机才知道”
宋朝欢倒是理解。
并且觉得最重要的,是他说的后面那个原因。
毕竟李想的人生唯有三个目标
钓鱼。
钓大鱼。
钓更大的鱼。
晏峋他们几个,没少取笑过李想的人生爱好,比别人少走了几十年弯路。
可又有些分不清,李想说的到底是事实,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理解。或是晏峋对李想来说,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挚友,就算同她关系不错,远近亲疏,总还是分的。
宋朝欢想不太明白,微垂下眼。
“这事儿也怪我,忙着比赛,忘了跟你也通声气。”李想说。
宋朝欢一顿,又了然地微扬了下眼尾。所以,李思会去,晏峋还是知道的。
“朝朝,你放心,”李想见她怔愣,又郑重道,“就算李思那丫头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和我爹妈也是绝对不可能放任不管的。”
宋朝欢抬头,朝他弯了弯唇,平静温和道“我明白。”
李想又叹了口气“小时候她身体不好,我们一家人就对她宠了点儿。没想到宠出了这么个脾气。”
他本还想说,朝朝妹妹您大人有大量,多担待一点,可转念又一想,这是你家的妹子,又不是人家的妹子,凭什么要人家多担待
再说了,人家宋朝欢,还比你妹妹都小几个月呢,人家自己都还是要人担待的小姑娘,凭什么让着你家的。
心思一转,心道幸好没有嘴快。
于是一本正经后退一步,冲锋衣袖子哗哗作响,朝她作揖道“朝朝妹妹,以后有用得到我李想的地方,尽管开口。如果我办不到,就让晏峋那狗东西给你匹马当先万死不辞”
他后半句话,说得格外认真又文绉绉的,宋朝欢有些好笑。
久等人不进来的晏峋绕开淡竹隔断,出来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
极简的白色长袖及踝软缎礼裙,纤秾合度地勾出小姑娘一手可握的细腰与玲珑曲线。只肩颈剪裁大度,露出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与锁骨。
女孩儿唇角弧度同轻笑声一道,像被意识扯了扯,很淡地飘开来。
晏峋却突然有一刹那近乎错觉的,难以言明的不安。
仿佛瞧见了一座荒弃的古宅落里,恣意绽出一朵白色的风铃草。
明明是再娇弱不过的,却偏偏无需任何人的呵护照料,也能生得柔软坚韧,又旖旎美好。
微眯了瞬眼,他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垂落在身侧的手被人捉进掌心,又稍用力地捏握住。伽南与冷杉糅杂,温情又疏离的浅淡男香靠近。
宋朝欢听见晏峋站到她身边,漫不经意问道“在聊什么呢”
李想见他这副不爱叫的恶犬最护食似的嘴脸,没眼看地“啧”了声,故意道“聊你个没良心的资本家,苛刻我们朝朝妹妹呢。瞧把她饿得瘦得。”
“嗯”晏峋微挑眼尾,握着她的手没松开,人却弯下腰来,斜偏过头,凑近她鼻尖去看她。
宋朝欢顿住。
他气息贴得太近了,她甚至能看清他弧度优越的鼻峰上,同少年时那般细小柔软的茸毛。只稍一靠近,便能触上他唇。
男人明目张胆调情般的小动作,让宋朝欢本能地有些脸热。站得笔直。
晏峋长睫动了下,喉间掺着笑意“嗯”了声,慢腾腾地直起身,赞同似的对李想说“是我的错。”
李想皱着一侧眼睛抽了抽嘴角,没眼看。
跟在晏峋后面走出来的男人,穿着宽松简单的白衬衣牛仔裤,懒散得没骨头一般,连淡竹都要靠一靠。
他面色淡淡地看着牵手而立的俩人的背影,声线慵散“还玩儿吗”
宋朝欢被晏峋牵着转过身。却听声音便知道,这是晏峋的另一位发小,江随。
坠在最后出来的男人,便是沈确。
黑色暗纹衬衣扣至喉结下,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截精瘦腕骨。他一言未发,神情凉肃地瞥了俩人一眼。
宋朝欢嘴角很淡地提了提,稍点头,同他们打过招呼。
“不玩儿了。”晏峋微偏头,垂睫看了她一眼,笑意轻佻得像个纨绔公子,慢声道,“这个点儿,我们家朝朝该饿了。”
这场除了她之外,只属于“自己人”的庆功宴,并没有维持多久。
这一晚,除了晏峋和在世界巡回野钓锦标赛上拿了冠军的李想,沈确和江随一个沉默,一个心不在焉。
吃完饭,几人进茶室泡了一开清茶。
沈确终于开口,同晏峋聊了两句颐园二期几个小股东的出资占比问题。
不知道是对俩人的话题不感兴趣,还是今天这顿晚饭碳水吃得有些多,宋朝欢不受控地掩唇打了个小哈欠。
打完,放下手坐好,眼底蓄起水汽,耳边谈话声像消失了一样,人都有些茫然的懵。
身边晏峋突然随意道“早点儿回吧,困了。”
“什么玩意儿你这个点就”瘫沙发里刷着手机挑线组的李想抬眼看他,刚想损两句,余光一扫跟他上数学课走神似的宋朝欢,立马改口,“该早点睡”说着收好手机站起来,“回了回了,我明早还约了王大爷晨钓呢。”
宋朝欢回神,乖顺地被晏峋牵起来,跟着几人往外走。
几人走得突然,尽管会所侍应见他们出来,一早预叫了泊车人员将他们的车开来门口,或是通知了他们各自的司机,晏峋和李想还是稍等了会儿。
各自道别,沈确上了他的连号幻影后座,江随开走了他低调到不行的黑色揽胜,陈叔也将车停到了岚亭会门前。
只有李想还抄着冲锋衣兜站着。
“你车呢”晏峋问他。
“我没开车啊。”李想理所当然。
晏峋“”
“坐地铁来的。”李想说,“我明早真要去晨钓,今晚住锣鼓街,明天跟王大爷一块儿,直接坐8号线上林萃桥。”
晏峋看着他,无情道“那你怎么还不走”
“送送我朝朝妹妹不行啊”李想理直气壮。
晏峋微挑了瞬一侧眼梢,半点没有要送他的意思,牵着宋朝欢往车边去。
几句话的功夫,朱漆大门里又出来个男人。
一身烟灰色定制西装,五官轮廓深刻清瘦,鼻梁上架着银丝边方框眼镜。底色便是精英模样。
宋朝欢记得这个男人。
在她和晏峋签婚前协议的时候,在晏家老太太遗嘱公示的时候,都是他出的面。
“魏律”倒是李想先出了声,“巧了今天这是,你也在啊”
问完,又瞬间了然。算算时间,该是听侍应打了招呼,特意出来找晏峋的。
几人简单寒暄,魏律便说明了来意。的确找晏峋有些事情。
晏峋侧低下头,捏了捏宋朝欢手指,低声同她说“先送你回去。”
宋朝欢轻声道“不用。”
魏律倒是没打断他们,只抬手看了眼表,又看向晏峋。
宋朝欢于是再次说“让陈叔送我就好。”
晏峋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
宋朝欢上了车,看着李想陪晏峋一道,三个男人重新进了那座院子,才想起自己手机没拿。
她怕孟沅找她,今晚手机始终放在手边,最后反倒忘了带走。
让即将开出胡同口的陈叔停下折返,宋朝欢重新回到门口时,是个眼生的侍应。但见了她脸,便将她引了进去。
这里每间房被订出去,就算提前空置出来,那一天也不会再接待别的客人。并且所有东西,也要等过了夜,客人离开后没有不适,确定不再需要,或是没有遗漏的东西落在这里,才会被清理收拾。
因此包厢里的布局和摆设,仍和他们走的时候一样。宋朝欢很快就找到了她搁在茶室沙发上的手机,却在往外走时听见中院东厢房的位置有些吵闹。
宋朝欢一愣,宋运盛的声音。
倒有些佩服起这岚亭会的关防严密。要是被宋运盛知道今晚晏峋在这儿,怕是一早就过来唱开了独角戏。
“新来的,过来帮忙。”门外有人低声叫。
“可我这边”面生的侍应为难道。
“赶紧过来”吵闹声与命令声一同变大。
大概是听见里面没动静,猜宋朝欢还要些时候,侍应顿了刹那,脚步声匆匆渐远。
宋朝欢无心看这样的热闹,更不想看见宋运盛,出了包厢门,干脆沿着没走过的园子,往西侧里抄手游廊去。
园子里光线暗,只靠两侧游廊的灯笼与包厢里隐约透出的灯光照明。宋朝欢绕进一处有些像小迷宫的一人高字纹冬青阵时,突然有些失了方向感。
她本来就是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从前在南亭镇的时候,只有他们那片没电梯的小楼房还算规整,原先镇上居民的自建房,什么朝向的都有。还是来了北城,才习惯看门脸儿朝向,分辨东南西北。
宋朝欢裹在冬青间,干脆站定,仔细去听东侧里的闹剧有没有落场,正考虑要不要折回去,却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啧啧啧,就因为咱们朝朝妹妹不喜欢你抽烟,”李想阴阳怪气地说,“您老人家可真能忍啊。”
打火机清脆的金属声碰撞,有烟叶隐约在空气中燃烧。
没人回应李想。
“话说大少爷,”李想也不在意,把冲锋衣口袋撑得哗哗作响,“您这大业也到手了,往后有什么打算啊”
“嗯”晏峋喉间淡问,声音咬得有些扁。
“跟我还嗯什么嗯”李想没好气地说,“你们一个两个打桥牌时候的睿智劲儿呢这会儿听不懂人话了”
晏峋闻言,低低地笑开,笑意涤荡进朦胧夜色,心情似颇为不错。
“打算啊。”他轻吁了一口烟,不疾不徐地说,“从今往后,晏家只会,也只能有她一个晏太太。”
宋朝欢常觉得,人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反复的动物。
譬如此刻,就因为这样一句话,她竟又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希冀来。
“毕竟,”男人鼻腔里气音似的一声轻笑,夹杂毫不掩饰的淡讽轻嘲,漫不经心道,“还有谁比她更适合这个位置呢”
握着手机的指节有一瞬间的僵硬。
宋朝欢无声地,极深地把空气吸进胸腔里。
又极力顿住,想让它们裹着心脏上的麻涩多停留片刻。
她一早明白,晏太太这个位置,无需名,无需姓,如同一个职位。
适者居之。
就像有部很成功的商业电影里说的那样有钱人挑太太,并不排斥肤浅的拜金女。
因为她们想要的很明显,婚姻只需要付出金钱便可以轻松维系。无需在事业之外,还要费尽心思地去思考另一半想要什么。
如果按这个标准,那她的确是合适的。
毕竟晏峋给什么,她从不会拒绝。
宋朝欢甚至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或许,她本来就如同晏峋认为的那样。不自知的从来都是她自己而已。
毕竟,为爱堕落,总比为金钱堕落好听些。
极缓极长地轻吁出一口气。
她突然想对晏峋说一声恭喜。
恭喜你,晏峋。
你终于,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了。
“你他妈真是”李想有点儿无语,想了半天把锅推给了沈确,摇头断言,“真是跟沈确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待久了。”
一样的天塌下来有你们的嘴顶着。
晏峋瞥了他一眼,眼梢微挑,不置可否。
“那你待会儿还回去不”李想问他。
晏峋没回答,有衣料摩挲的声音。
下一秒,宋朝欢听见自己的手机,突兀地震动了起来。
像个开关,空气滞顿般凝固。
宋朝欢握着手机的指节蜷紧,指尖冰凉。
像被欺凌的弱者,错不在自己,偏偏羞于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与懦弱。
脚步声只一个侧身的距离。衣料摩擦过冬青叶子。
“有,有人啊。”李想十分确定,却越来越小声地说。
宋朝欢闭了闭眼,多希望此刻的自己真的置身迷宫。
找不到出路,也不要让旁人找到自己。
可终究不能自欺欺人。
她迟缓地偏头,抬眼看过去。
晏峋唇边烟尾,在黑沉沉的夜里,迸开一抹灼人的赤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