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栖意十五岁前与段平尧往来较多,毕竟住处相邻,串门都方便。
可高考后他搬去永定南街,与段平尧便多是工作来往,抑或在外头一同吃顿饭喝杯茶,至多接月栖意去他家里。
月栖意不想看他与梁啸川起冲突,他便不登永定南街的门。
因此,他对月闻江的了解不比外人多,也并不怀疑月闻江不过是祝双姮收养的小孩。
月栖意“这个,说来话长。”
段平尧本还抱有期待,可月栖意居然真的不否认。
他目光僵硬地落在月栖意腹部,又仿佛被烫着一般飞速掠开。
“所以当时你休息了半年,说回吴州看外婆,其实是”
月栖意“”
真的是去看外婆。
段平尧倏然想到月栖意彼时的年龄,心头猛地一震,攥住月栖意手腕道“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是谁干的,有人欺负你是不是”
月栖意“”
他先挑关键澄清道“闻江不是我的亲生小孩,更不是更不是我自己生的。”
他不想细思段平尧脑补了什么,尽管也不是第一回了,但要接受还是不容易。
后头突兀地响起一声冷嗤。
梁啸川上前来,扯开段平尧的手,嘲讽道“段平尧,你脑子有病”
段平尧仍心存疑虑“那他为什么叫你妈妈”
月栖意比他更想知道原因,茫然道“可能,小孩子有他们自己的内心世界。”
月闻江每每听到月栖意强调自己不是他的小孩便会有些怏怏。
他不明白月栖意为什么不肯认他,他对月栖意就是他妈妈这件事深信不疑,他们明明有母亲与小孩之间独有的感应。
是以月闻江对段平尧的印象更糟糕了,他扯扯月栖意的手,发现月栖意手有些凉,又张开手努力包覆住月栖意指尖,才道“妈妈,好晚了,咱们回去睡觉吧。”
以段平尧此刻状态,显然也说不成正事,月栖意便道“那平尧哥,不如今天先休息吧,以后有机会我再找你。”
段平尧出神一般缓缓颔首,道“好,好。”
月栖意于是回身,可段平尧再度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话音艰涩“小意,其实我”
迟迟无下文,月栖意不解道“什么”
段平尧嘴唇徒然张合两下,蓦地瞥见梁啸川的眼神。
好整以暇的,不见丝毫急切阻止之意,甚至称得上期待。
梁啸川在等,等段平尧自掘坟墓。
一旦他说出越界的话,那么月栖意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见他。
段平尧最终只是道“没什么早点休息。”
回去那几步路,梁啸川笃定道“我就说段平尧变态吧,之前你说他是演戏才那样,那刚刚呢,也演戏呢”
月闻江罕见地赞同梁啸川,连连颔首道“就是,妈妈,你不觉得这人特怪吗”
然而这么多年来,段平尧在月栖意印象中一直成熟稳重,短短几分钟的失态尚不足以撼动。
今晚的异常不过是一根小刺而已。
过于安静的环境中,稍稍明显一点的响动都会被无限放大。
难得梁啸川不在,月闻江如同观察珍稀小动物一样观察月栖意睡着的样子。
帐篷却“哧”地响了一声。
月闻江警觉望去,梁啸川无比轻车熟路地走到月栖意身侧,躺下,软玉温香抱满怀。
察觉到月闻江的视线,梁啸川惜字如金“转过去,睡你的。”
他一面说,一面活动了下发麻的右臂。
从他踏进帐篷开始,这玩意儿隔十几秒就电他一下。
段平尧这狗东西,来真的
梁啸川天生没什么耐性,被这破静电吵烦了,抬手准备摘了扔一边去。
孰料一解开卡扣,那装置“滴滴滴”
直接狂叫起来,梁啸川又立刻戴回去。
算了。
区区静电拦不住人,梁啸川肯遵守规则无非是不想月栖意为难,现下人都睡了,为了老婆他可以容忍这狗屁规则。
梁啸川将耳朵凑近月栖意,果然听到他呼吸时轻时重,不由将人护得更紧了点,轻拍他单薄的脊背。
月栖意一换环境睡觉便会如此,睡不安稳,症状有轻有重。
要么睡得极浅,不住地梦呓,附近人呼吸声大一点都能吵着他。
即便环境彻底安静,他每隔半个来钟头也会没来由地醒一下。
有些类似小孩子闹觉。
要么就不省人事,好似昏迷。
梁啸川头回将人叼回家睡觉那晚上,月栖意听故事听得好好的,睡得也很乖,然而没过半小时,月栖意就开始哭。
在梦里哭,哭声小而轻,泪珠子却大,圆滚滚的一颗颗淌出来。
彼时梁啸川与现在的月闻江差不多大,赶忙晃晃他的手,又叫了几声。
分贝由低到高,由缓到急,月栖意一直闭着眼,毫无反应。
梁啸川坐不住了,把医生找来把老爹找来把家里一切活着的都找来。
连厅堂里的晚清铜鎏金老王八雕塑都抬过来了实则是赑屃,但梁啸川称之为王八,王八长寿,能辟邪。
当然是虚惊一场。
这么些年,人是他捧手心里养大的,这觉却一直睡不好,甚至变本加厉。
偏偏月栖意自己没所谓。
梁啸川碰了碰月栖意还泛红的眼尾。
月栖意不宝贝这条小命,他梁啸川宝贝得要死。
他又伸出指腹蹭蹭月栖意面颊,没用力,却压出一点点红印。
月栖意似乎比上个月又瘦了一点。
本来就瘦得小猫崽一样,再清减下去不得飘起来
他老拨弄月栖意,月栖意也没反应,看来是睡沉了。
梁啸川又摸了摸月栖意耳朵边上的一撮头发。
人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称不上迎不迎合审美,而是引领审美、成为审美。
月栖意每出一次活动,一头乌浓长发衬得肤色愈加莹白如雪,美得皎洁又妖异,时下便刮一阵黑长直的流行风尚。
他头发长得很慢,所以可以很长时间都维持在腰部附近,不会过长。
之所以不留短发、不常剪头发,是因为他不喜欢剪刀的“咔嚓”声,因此每次剪头发都全程蹙着眉心。
梁啸川觉得他这个小怪癖特别可爱,完全就是小猫。
这样思忖着,他手底下已飞快给月栖意编了根小辫子。
编好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端详良久。
一边给人解开,一边在心里叫人家黑长直小猫。
月闻江视线在梁啸川与月栖意之间逡巡,暗夜里仿佛发着幽幽的绿光。
这姓梁的怎么一直动妈妈,还对着妈妈笑得怪怪的。
有病。
月栖意醒来时,辨不太清现下是白日还是夜里。
这帐篷遮光效果绝佳,他摸索到手机一瞧。
900
早餐供应时间是七点到九点,他明明定了八点的闹钟。
月栖意坐起身,发现小投影仪开着,亮度调至最低,正无声播放电影。
是马路天使。
八十多年前的黑白电影,华语电影的杰出代表,镜头语言甩时下大多数影片八条街。
此时尚不到最广为人知的那段天涯歌女,而是在影片开端后不久,歌女小红一面编麻花辫,一面气呼呼不情不愿唱四季歌。
“春季到来绿满窗”
帐内光线随着放映时明时暗,月栖意看着那小白点在手写歌词字幕上跳来跳去,听完一首四季歌。
“夏季到来雪茫茫”
“宝宝,夏天怎么会雪茫茫呀,”月菱茴给他编小辫儿,纠正道,“是柳丝长。”
“哦”月栖意被摆弄头发时总会莫名觉得痒,他呜呜唧唧往月菱茴怀里钻,唱道,“夏季到来雪茫茫”
“”月菱茴无奈摇摇头,随他去,又亲亲他让他坐好,道,“这么爱撒娇,宝宝你是小猫吧”
“哥哥”月闻江从外头拉开一点拉链,见月栖意起身,便多拉开了些。
他端进来个托盘道“早餐拿回来了,你没起我就又热了热,你看你要吃”
话语戛然而止,月闻江焦急道“哥哥你怎么哭了”
月栖意抹了把脸,摸到一手水泽。
他迟滞须臾,才道“没有,可能睡觉的时候做梦了。”
“那你赶紧喝牛奶吧,”月闻江端给他,又给他擦眼泪,道,“做噩梦之后要喝牛奶。”
牛奶温度恰到好处,月栖意双手握着杯壁喝了口,摇摇头,笑了下,道“不是啊,是好梦。”
老婆你不要流着眼泪笑我心碎了
老婆我来给你擦眼泪,我来亲亲你
好美啊好美,梨花带雨,我再去重温一遍老婆的哭戏cut合集
月闻江手足无措,觉得是条件不好让月栖意不舒服了,道“要不咱们回家吧让徐奶奶给你烤小蛋糕吃。”
突如其来的空茫渐渐消退,月栖意深呼吸了下,带着鼻音否定道“录制还没结束,我们不要做逃兵。”
“我才不管逃不逃兵,”月闻江嘟囔道,“我就想让你高兴。”
手机屏幕亮起,月栖意看了眼,是抽签通知。
嘉宾们要抽取生物卡,节目组给了四个选项海洋生物、鸡、鸭、鹅。
家禽养殖的收入通常来源于售卖计价,但大小富翁拍摄周期短,来不及养大它们,因此节目组会买入成年家禽,每日测评鸡鸭鹅的状态,评定嘉宾们应得收益,死亡则收益终止,不会再次买入给第二次机会。
至于海洋生物,由于夏季休渔,嘉宾只能去赶海,按照收获多少由节目组评定。
其余三个倒没什么,可月栖意对于鹅这种生物的抵触由来已久。
原因很简单,当年月菱茴带他去小镇采风,住在一农户家里。
月菱茴在屋里整理画具,月栖意便坐在院里小板凳上,边晒太阳边等妈妈,孰料被不远处的大鹅盯住了。
鹅类视物本来就会缩小,成人尚且如此,彼时才丁点儿大的小栖意自然更是。
那大鹅大约觉得他像小奶猫一样小,“嘎嘎嘎”叫着直接飞过篱笆朝他飞奔过来。
月栖意当即被吓哭了,可他年纪太小,身体又不好,跑得很慢,眼看就要被大鹅啄上一口。
听见响动,月菱茴惊得迅速跑出来,但距离赶不上,幸而主人家就在边上,一把拎起大鹅的脖子,这才拯救了他。
月栖意看着四张卡牌翻到背面、打乱顺序。
他随机点击一张,翻开。
三秒钟后。
月栖意默了默道“闻江,你怕鹅吗”
月闻江尚未与鹅近身接触过,但他不假思索,仿佛要成为战士一般坚毅道“哥哥,我什么都不怕,你害怕的事情我都帮你做。”
七岁的小学生做出这种表情其实有些滑稽,月栖意想笑,可视线落到屏幕里那只绿豆眼大鹅身上,又顿时笑不出来。
除开养殖之外,月栖意还打算找一份工作。
正如梁啸川或周存征那般,玩家可在节目组的地图设定内工作谋生。
他在地图内稍作浏览,询问月闻江道“闻江,我们去甜品店工作怎么样”
月闻江立时道“你觉得好就好啊。”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饭也不挑,不多时便将自己那份豆腐脑、麻酱烧饼、豆浆解决掉。
再看月栖意,一杯牛奶液面仅下去一小半,吸管在嘴里,也不晓得有没有在喝,手里还在看甜品店招聘启事。
月栖意想到梁啸川及周存征都是自己工作,并未带上小孩,又改变主意道“还是我自己去吧,你自己玩。”
月闻江怎么可能同意,难以置信道“那我怎么能放心呢。”
又将餐盘往月栖意跟前推了推,道“先吃饭吧,待会儿凉了。”
月栖意应了声好,啜了口牛奶。
他吃饭向来和小雀儿似地吃不了几口。
身体底子太弱,肠胃也脆,因此从小食欲就低,稍微多吃两口还会胃痛、呕吐、发烧。
其实即便是所谓“多吃”,他也比同龄小孩吃得少。
日复一日,他越发不爱吃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