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满朝文武皆知,嘉靖自然也是知道的。
徐阶脸上甚至还有几分骄傲“回陛下, 正是臣的学生。”
嘉靖又问“为何推荐此人”
徐阶又说“世子早慧过人,闻则能诵, 年仅四岁,已经熟记多部经典。臣以为常人难以胜任世子讲官, 唯有相同经历者,方能更好教授世子,为其释疑。”
“张居正年少聪颖, 乃是荆州府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二岁考中秀才, 十三岁中举,十七岁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正是世子讲官最合适的人选。”1
神童的思维和想法往往不被世人理解,普通人只会把天才变得平庸,只有天才了解天才的内心世界, 并且正确引导和教育他们,长大成人之后同样出类拔萃, 而不至泯然众人。
张居正这简历,纵观整个科举考试的考生,也实属罕见。
翰林院卧虎藏龙,只有张居正,才是那个让嘉靖无法拒绝的选择。
对于徐阶的推举,他很满意,并立即下旨,开春之后,择吉日, 由张居正为世子讲学,教授其经史子集。
徐阶心中大喜,领旨退下。
这些年,为了扳倒严嵩这个大奸臣,有很多人牺牲掉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生命。
政治斗争到了最白热化的阶段,能用的人都顶上去了。但徐阶却将张居正保护得很好,一直让他当一个不起眼的小翰林。哪怕最后无人可用,徐阶也会亲自下场,和严氏父子同归于尽,也不会把张居正推出去。
如果,他徐阶这辈子的政治理想注定无法实现,那就留待他的学生张居正去实现。
曾经有一个人,说过这样一段话“天下之能士尽在京城。而我看来,兴我王学者并非华亭,亡我王学者也非分宜,兴亡只在江陵。”
以华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乡分别指代三人华亭是徐阶、分宜指严嵩,江陵便是张居正。
这话虽然不是直接对徐阶说的,但也很快传到了徐阶耳朵里。
整个朝廷都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但张居正从不避讳与徐阶的接触,正大光明出入徐阶府邸。但他也能和严党官员谈笑风生,穿梭于两派之间,游刃有余。
这位年少成名、风华正茂的翰林院编修,身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又能游离于刀光剑影之外,徐阶对他的保护只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关键。
张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无闻的干了几年,前段时间才升了个国子监司业,负责协助高拱管理国子监事务。
徐阶本是想要推举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讲官。
但从年初开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面前提到要让小皇孙读书,给他找讲官。
不管是皇太子还是皇子,都是由太监,也就是他们的伴读开蒙。皇太子八岁虚岁出阁读书,其他皇子14岁成年之后封爵、赐婚。指派翰林院检讨充当讲官,跟随亲王一同入藩国讲学。
按理说,皇孙读书,由太监教他认认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着正经找个翰林教他读书。
稍微一琢磨,徐阶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欢儿子,尤其不喜欢裕王,认为他性情温厚,不够机灵,也不够强硬。
这明摆着是要效仿成祖,将儿子搁一边,一心一意培养孙子。
徐阶立刻就想到了张居正,比起裕王讲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尽心培养皇孙,岂不更加前途无量。
况且,皇孙年仅四岁虚岁,精力不济,只读半天书,下午张居正可以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司业。
上午给皇孙当老师,培养帝国未来接班人,下午到国子监当老师,从众多生源中挑选精英中的精英,成为自己的门生,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缮万寿宫的时候,徐阶就找到了张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举他的意思,没想到却被张居正拒绝了。
他竟然拒绝了
徐阶实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个不是眼巴巴的望着,烧香拜神找关系,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头上。
他张居正,年纪轻轻考上进士,在翰林院当了几年的编修,眼看熬出头了。这么好的机会,他凭什么拒绝
张居正拒绝,自然有他的理由。
荆州府神童、少年举人、裕王讲官、内阁首辅,改革变法,死后抄家这所有的一切,他已经经历过一遍。
再次睁眼,他还是那个十二岁考中秀才的荆州府神童,但时间有些对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五六年的光阴。
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张居正还是遇见了那位湖广巡抚顾璘,对方当场解下犀带赠予他。
但与旁人说起张居正时,除了那句“此子将相才也”之外,顾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志坚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顾璘为了磨砺他的心智,有意让他落榜之事并未发生。年仅十二岁的张居正顺利中举,打破杨廷和十三岁考中举人的的最小年龄记录。
张首辅早已历经宦海,不再需要经历磨难。
为了心中未竟的事业,他也不会因为才华横溢而得意忘形,在赞誉声中迷失自我,与所谓的名人文士饮酒作诗。
他每日苦读不辍,心中只有一个目标四年之后的那次会试。
三年之后,没有名落孙山,张居正顺利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成为徐阶门生。
就这样,他在翰林院做了几年的编修,等待着那个属于他的时机成为裕王讲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来的不是裕王讲官,而是裕王的儿子,世子朱翊钧的讲官。
他几乎不假思索,就拒绝了老师的提议。
理智告诉他,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内心无法抑制的愤怒与痛苦却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他不愿意
是的,就算以后,他不得不面对那个孩子,他会将自己伪装得很好,穷尽自己两世的政治天赋和手段,去控制他、操纵他,将他变成一个傀儡。
如果张居正愿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后对他的信任,和对璐王朱翊镠的宠溺,抛弃这个傀儡,换下一个。
总之,他依旧怀揣着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却拒绝与这个曾经的学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无论徐阶怎么说,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徐阶看着他,良久无言。实在不明白,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在这件事情上犯糊涂。
最终,他将此归结为太年轻。
年轻的文人都想着堂堂正正的做官,报效朝廷,让他依附于一个三两岁的孩子,从而成就仕途,似乎并不那么好听。
嘉靖只说要给世子选个老师,也没说立刻马上就选,万寿宫还在修,世子也才两岁,上课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阶认为来日方长,他总能说服张居正。便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张居正走出无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该让老师失望,但他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正值初夏时节,太液池边的荷花开得正好,一眼望过去,碧叶连天。
张居正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现幻觉了。远远地,他就看到从那莲花池中走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浅蓝色轻纱,下摆处绣着几朵荷花,随着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轻轻晃动,摇曳出不同的姿态。
他长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圆脸点儿,明眸皓齿,粉妆玉琢。若不留神,还真以为是这一池青莲化作仙童,款款而来。
前朝后宫无人不知,这宫里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嘉靖亲自带在身边抚育的小皇孙朱翊钧。
上一世,张居正是裕王的讲官之一,他曾经见过年幼时的朱翊钧。
虽然过去许多年,记忆中孩童的容貌已经模糊。但他敢肯定,绝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那时候,裕王不受嘉靖喜欢,连带着朱翊钧这个皇孙也并没有在嘉靖那里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无论是长相、性格,甚至是衣着打扮,都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而眼前这个孩子,骄阳下,他好像浑身上下都在发光,那么明媚,那么耀眼。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漂亮的孩子吗
难怪一向性格乖张难测的帝王会如此宠爱这个孙子,甚至能容忍他扔掉自己的金丹,痛斥严嵩,赶出玉熙宫。
那时候,满朝文武议论纷纷,都以为这孩子要失宠了,连带着他的父亲裕王,也要跟着倒霉。
谁曾想,朱翊钧一场大病之后,非但没有失宠,在皇爷爷那里得到的宠爱反而更胜。
嘉靖为了让他有地方读书,要重新万寿宫。
这实在超越了张居正的认知,他甚至想,裕王是不是从哪里抱了个孩子,冒充皇孙。
但随即,他就意识到,这个猜测有些离谱。这孩子虽然长得和他印象中的朱翊钧大不相同,但眉眼之间,与他那个皇爷爷长得却有几分相似。
这谁要是告诉嘉靖,朱翊钧不是他的亲孙子,皇帝能诛他九族。
就在张居正思绪万千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蹦蹦跳跳来的他的跟前。
毕竟是皇孙,一岁就被皇上封为王世子,说不得哪天就是皇太孙,不是他一个六品国子监司业能得罪的。
张居正往旁边让了一步,侧身站着,把路让出来,等小皇孙走过去。
然而,朱翊钧却停在他的面前,仰着头,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好奇的打量着他。
那么小的孩子,在帝王无限的恩宠中长大,大眼睛里满是纯真,对人没有一丝防备。
小家伙问他叫什么,夸他长得好看,还认真的挑了一朵荷花送给他。
那一刻,五味杂陈,百感交集这样的词,也无法描绘张居正内心复杂又矛盾的心情。
无论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还是他们之间真的存在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见的羁绊。总之,这个孩子对他的好感不加掩饰,那么真诚,又那么坦荡。
张居正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这时候,有个太监走到朱翊钧身后“殿下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张居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太监,是他前世的盟友,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在他死后,冯保也没有能够得以善终,同样被朱翊钧抄家,赶去南京守陵,最终惨死。
张居正接过荷花,那孩子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太阳的光芒落尽他的眼睛里,比太液池的波光更漂亮。
很快,朱翊钧被冯保抱走了。张居正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身后的视线仿佛化为实质,让他即使是背对着,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目光。
张居正终是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果然,那孩子也在看他。发现他转过头来,便害羞的低下头,小脸埋进冯保的颈窝。
张居正沿着太液池一直往前走,走过金鳌玉蝀桥,走向西苑门。
不知道是阳光太好,还是御苑风光太美,他从无逸殿走出来时,满心的愤怒与痛苦,在这一刻,竟神奇的消散了不少,只剩下深重的不甘与遗憾。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他脑子里时常会没来由的浮现出,那孩子仰起头冲他笑的样子。
有一个问题,实在让他困惑这孩子究竟是谁
于是,这半年来,他一直留意着关于那个孩子的消息。
直到一个多月之前,他又在太液池边偶遇了朱翊钧。
天气很冷,那孩子穿了一件鹅黄长袄,衣领处有一圈白色兔毛,衬得他白净的小脸像是用雪捏成的团子。
连张居正也看出来,他长高个不少,脸上仍是肉嘟嘟的,下巴却尖了些。
他们隔得远,那孩子正在和两名锦衣卫玩耍,转头时也看到了他。
张居正转身就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有丝毫停留。
直到走上金鳌玉蝀桥,他才侧头看过去,那孩子已经被太监抱走了。
徐阶前后找了他三次,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做小皇孙的讲官。
前面两次,张居正都拒绝了。事不过三,最后一次,徐阶有点恼火。
他对张居正寄予厚望,见他如此油盐不进,凭白错过一次绝佳的机会,实在想不通,也理解不了,失望至极。
而这一次,张居正没有拒绝他答应了下来。
他仍旧困惑于半年前那个问题,并且想要亲自去验证答案。
小年过后,嘉靖和朝中大臣都不再处理政务。一直要到正月十七,这个年才算过完。
过完生日,朱翊钧就心心念念盼着过除夕。
正殿内炭火烧得旺盛,整个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嘉靖仍旧穿着一件素色道袍,朱翊钧换上方便活动的夹袄。
小家伙每天都在嘉靖周围蹦跶,他这个年纪仿佛有耗不玩的精力,这也正是嘉靖这个中老年帝王所向往的。
“过年咯,马上就要过年咯”
嘉靖放下手中经卷,抬头宠溺的看着他“钧儿很想过年”
朱翊钧点点头“喜欢过年。”
嘉靖又问“为何喜欢过年”
朱翊钧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过年有好多好吃的。”
嘉靖轻哼一声,不以为然“你想吃什么,不用等到过年,朕叫他们给你做便是了。”
“不一样,”小家伙摆弄着一个复杂的孔明锁,“平时吃的,没有过年吃的好吃。”
“怎么说”
朱翊钧抬起头来冲他笑“不知道。”
笑完之后,他又想了想,说道“和哥哥一起吃,就好吃。”
他平时除了和嘉靖呆在一起,就只有围在身旁的那群太监。有时也拉着几个锦衣卫陪他玩耍,再然后就是小猫、小鹿、小乌龟身边总是没有个同龄人。
只有比他大李承恩,逢年过节跟着宁安公主进宫一趟,看望皇贵妃。朱翊钧能和这位表哥一起玩一会儿。
嘉靖想了想,说道“那今年朕就命宁安提前一日将李承恩送进宫来,跟你一起玩耍。”
小家伙一听,激动的站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皇爷爷答应你的事情,哪次没做到”
朱翊钧趴在他的腿上,提要求“那,他晚上可以和我睡在一起吗”
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他自己还住在玉熙宫,竟然想让小伙伴跟他一起住。
但眼看过年,嘉靖高兴,便也答应下来“那就让他跟你住一晚。”
于是,腊月二十九日一早,宁安公主就把儿子送进宫来。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儿子哪里冒犯了小皇孙或者嘉靖,受到责罚。
听到李承恩来了,朱翊钧拉着哥哥的手开心得不得了“哥哥我带你去看我的小乌龟。”
“小乌龟”这对于李承恩来说,也不算个新鲜玩意儿,“我家里也有。”
朱翊钧问道“也是白色的吗”
“白色的”李承恩摇头,“是绿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白色的乌龟。”
朱翊钧拉着他来到大水缸前“我的小乌龟是白色的,大的叫大龟,小的叫小龟。”
“我叫他们,他们就会出来。”
李承恩十分捧场的问“真的吗”
朱翊钧点头“真的”
他走到大水缸前,用手拂了拂水缸里的水,摸到一手冰块,赶紧缩了回来。惊讶道“呀,已经结冰了,我的小龟和大龟会被冻成冰块吗”
平时他也不喂乌龟,都是太监给他喂。他想起来看看,想不起来就算了。
其实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所以也不知道乌龟早就不在水缸里,而是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早就躲起来了。
小家伙着急呀,围着水缸转圈圈,又大声喊道“王安,王安”
王安赶紧过来“小主子,怎么了”
朱翊钧说道“我要一根棍子。”
“棍子”王安不解,“要棍子做什么”
朱翊钧说“把水缸砸了。”
“啊”王安更是懵圈,“大过年的,砸水缸做什么”
朱翊钧嘟嘴“就要砸了”
“这水缸是铁的,砸不坏。”
朱翊钧急得跺脚“那我的小乌龟怎么办那是皇爷爷送给我的。”
一旁的冯保问陈炬“你给他讲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
陈炬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司马光也养白龟”
“额”
冯保干笑两声,忽然意识到,这个故事大概是后世编的,历史上并不存在。
不过,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历史上并不存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但存在和司马光一样机智的小朋友。
朱翊钧说道“我的小乌龟还在水缸里,水变成了冰,把它砸了才能救出小乌龟。”
冯保“啧啧”两声,满眼赞赏“哎呀,咱们这小主子,真是太聪明了。”
朱翊钧急坏了,非得把水缸砸了,到处叫太监给他拿棍子“大伴,你快帮我拿棍子呀”
冯保一把将他抱起来,轻拍他的后背“小主子别着急,乌龟早就不在水缸里了。”
“咦”朱翊钧歪着脑袋,“不在水缸里”
“不在。”
“那它们去哪里了”
冯保说“或许在哪个洞里躲起来了吧。”
“为什么要躲起了,饿了怎么办”
“因为乌龟要冬眠呀,所以要躲起来。”
“冬眠”朱翊钧更不理解,“什么叫冬眠”
冯保说“就是睡觉。冬天到了一定的温度,一些动物就会找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睡觉。”
朱翊钧又问“那要睡到什么时候”
冯保想了想“睡到明年春天。”
“那明年春天小乌龟会回来吗”
“会的。”
于是,小家伙记住了为了抵御严寒,在食物不充足的情况下,一些小动物会冬眠。
朱翊钧几个月见一次李承恩,拉着他到处玩耍。去御花园堆雪人、打雪仗、折红梅。
一整天玩下来,旺盛的精力终于也有消耗殆尽的时候。
冯保给他俩换上寝衣,又让他俩喝了牛乳,终于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朱翊钧和李承恩一起钻进被子里,又伸出个小脑袋冲着冯保挥挥手“大伴,再见”
“再见”
冯保对他说过晚安,他有时也会对冯保那么说。但这还是第一次,对他说再见。
冯保一连迷惑“怎么是再见”
朱翊钧说“我要和哥哥冬眠啦,明年春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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