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47”
黑暗中,一声声飘忽的呢喃自头顶响起,语速越来越快,连在一起,倒像是在唤齐斯的本名。
齐斯闭着眼安静地平躺,没有出言搭理的打算,无奈那声音不依不挠,起初还只是在上铺响着,不多时便到了他耳边,吹来丝丝冷气。
齐斯不动声色地将手覆盖在枕边的命运怀表上,缓缓睁开双目。
“熄灯”后全世界都没有光,他本以为在失去折射后,他什么也看不到,不想刚睁开眼,就和一张人脸看了个对眼。
那张人脸的脖根挂在上铺的围栏边缘,头颅夸张地下垂,着色不均的黑灰色皮肤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传统的泼墨画。它的脸庞像要滴下水渍般凹凸不平,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齐斯看。
在发现齐斯也在看它后,它幽幽念道“爱说谎的坏孩子,是你害死了我们,是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
齐斯看了眼系统界面上“熄灯后禁止在寝室里夜聊”的规则,抿了唇不发一言。
在那张人脸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中,他瞪着眼看上铺的床板,漫无边际地腹诽鬼怪犯规难道不会受罚吗真是双标呢
又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人脸更进一步的行动,齐斯就着握住命运怀表的姿势侧了侧身子,伸头看向陈立东的床位。
那里是一片仿若能吞噬一切的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就好像什么也不曾存在过。高饱和度的黑色涂满了整个世界,只有鬼怪的形影清晰可见。
陈立东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不知是听不到鬼怪的絮语,还是不敢吱声。
右侧响起轻柔的呼吸声,齐斯翻了个身,看到原本空荡荡的床位上,不知何时躺了个人。那人瘦得像一具干尸,头颅却是滚圆的,脖子扭曲了九十度,也大睁着眼注视着齐斯。
齐斯沉默着和那只鬼对视两秒,见对方同样没有动作的打算,索性背过身去,再度闭上了眼。
已知二十九個玩家被分到十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五个床位,那么必然会有空床位出现。现在差不多可以推测出来,夜晚的惊吓点在于空床位会长出鬼怪,遇到类似情况的必然不可能只有他一人,总不会是必死的局面。
哪怕真要出事,房间里还有个睡上铺的陈立东呢。相比之下,他睡在下铺,怎么都该比陈立东跑得快。
“嗒、嗒、嗒”
走廊的远处响起轻飘飘的哼唱声,古怪的曲调中夹杂着几声脚步,以同一频率的步调越走越近,不算响,却很是清晰。
门缝中渐渐渗进了光,随着脚步和哼唱声的逼近,光线在几秒间从黯淡变作炽白。在亮度达到极点的那一刻,脚步声停了,紧接着响起转动门把的声音。
门被从外面推开,属于手电筒的强光直直打在齐斯脸上,久久停留。
哪怕隔着眼皮,依旧能感受到光线的刺目,齐斯闭着眼,死死盯着系统界面上的文字,眼珠维持一动不动的状态。
似是相信他睡着了,强光终于移开,又向四面八方扫了一圈,才调转方向,退了出去。
“咔哒”一声,门被关上。轻巧的脚步“趿趿”地走远,又在下一扇门前停留,如法炮制地推门。
齐斯无声地掀起眼皮。
借着从门缝中渗入的微光,他看了眼命运怀表。时针指向12,分针才过整点一格。
刚才他经历的无疑是规则里提到的查寝,第一次查寝已经过去了,还剩下凌晨四点那一次
齐斯又翻了个身,看向对面的床位。晦暗的光线下,上面的鬼怪已经不见了,留下一张空荡荡的铁床板。
而在光线尽数消弭,世界重归黑暗之际,诡异的人形再度显影,维持着先前的姿势,静默地凝望前方。
鬼怪只会在黑暗中出现么还是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鬼怪
齐斯胡乱地猜测着,阖上双眼,瞑目酝酿睡意。
他不觉得和鬼怪共处一室是件可怕的事儿,小时候他经常拽住各路鬼怪和它们谈心,或者搞一些鸡飞狗跳的恶作剧,整得公寓楼周围的鬼越来越少。纵然他已经过了最讨人嫌的年纪,也依旧不怎么忌惮普通的鬼怪。
相较而言,在鬼怪明显无法造成伤害的情况下,因晚上休息不足而影响第二天的行动才更加致命。
寂静中,齐斯一寸寸地抚平自己的思绪,将呼吸拉得绵长,忽然就觉得有些冷了。
寝室里没有被子和床垫,他起先以为这里是热带气候,也不是不能凑合;结果没想到入夜后,身遭的气温会下降到能令身体感到不适的程度。
希望副本里不会有感冒的设定齐斯打了个哈欠,恹恹地将自己蜷成一团,却睡意全无。
一种怪异的撕裂感像藤蔓一样将他缠络,明明肉体疲惫到极致,精神却清醒异常。活跃的思维跳跃着进行无效的思考,在脑海底部弹出一幅幅奇诡的无意义图景,掀动得他整个人都烦躁起来。
纵然如此,他还是尽力将呼吸放平放缓,做出一副迷迷糊糊,随时要睡过去的样子。他的呼吸越来越轻,直至几不可闻,在静谧中似乎睡得很是安宁,连梦都是一派祥和。
上铺,陈立东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他听着下铺齐斯翻了两个身,便安静下来,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睡不着应该是受到了副本机制的影响。
规则上没说夜晚必须留在寝室,且安排的两次查寝之间有四个小时的空档,简直是明牌告诉玩家,可以在这段时间搞事。
而在查寝过后,nc很快入睡,无疑是给他了方便他不用担心被告发。
陈立东又躺了十分钟,确定齐斯真的已经睡熟了,才翻身下床。
年久失修的梯子在他踩上去后,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动。他身形一僵,连忙停止动作,就着挂在梯子上的姿势看向齐斯的方向。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他自然什么都没看到。好在,齐斯的呼吸依旧平缓,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陈立东不敢耽搁,几步下了床,踩上球鞋后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是的,他想在夜里出门探查。
如果是在以往,他定不会这样以身犯险。但这是他最后一个考核副本,再不刷表现分就来不及了。
更何况,在无法入眠的机制下,保不齐还有别的玩家会生出探查的心思,他要是手慢了,将会在信息量上陷入不利。
陈立东又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房间中没有任何异常了,才轻轻转动门把,推门而出。
他反身将门再度合上,摸着黑向楼梯口走去。
房间内,齐斯听着陈立东的脚步渐渐远去,在心底默数着秒数。
又数了十分钟的时间,确定陈立东已经走远了,他才从床上起身,无声无息地出了门。
他本就存了在夜间搜集线索的心思,毕竟办公室这个重要地点,白天大概率有梅狄娜女士守在里面,无法进行细致的搜查要搜只能等晚上。
只是在他最早的计划里,夜间行动这种有风险的事儿,怎么都得留到第二天,等有愣头青趟过雷再说。
但在发现自己和陈立东同样睡不着后,他很快意识到,夜里无法入眠并非偶然,可能是这个副本的设定之一。在睡不着的情况下,定会有不少人像陈立东那样出门搜证。
在所有人都行动时,他要是放弃了行动,便会失去先手优势,大亏特亏。
而既然有人垫背,行动的风险似乎也不是那么高
走廊间不像寝室里一样是全然的漆黑,微弱的光线散佚在虚空中,莹莹地照亮场景的轮廓。
齐斯将人皮假面收回道具栏,顶着自己原本的脸,往楼梯口的方向走。
过道上,丝缕的血腥气从一扇铁门后逸出,昭示死亡的预警。
齐斯顿了顿脚步,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气味传来的方向,隔着门什么也看不到。
考虑到撬门进去看热闹的性价比太低,他自感无趣地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4号寝室中,姜君珏坐在床边,叼着一根烟,看着地上死相凄惨的尸体出神。
死去的玩家叫做孙林,是个没有公会背景的自由玩家,在和他分进一个寝室后,嘴上说了好多漂亮话,无非是希望能借由他加入听风公会。
姜君珏打着马虎眼应付了过去,虽然被缠得有些烦躁,但也并不怎么厌恶对方的行径。
孙林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本身没有实力,也没有谋求提升的勇气,只想着背靠大公会,得过且过地活下去。
这没有错处,谁不想活下去呢生存面前,再是油嘴滑舌,再是委曲恣睢,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露出这样的丑态,又有什么立场笑话别人呢
姜君珏一向与人为善,因此直到熄灯,孙林都天真地以为他靠着几句寒暄,便混了个脸熟。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在度过这个副本后,将分道扬镳、再也不见。
但意外发生了。
熄灯后,空床位上现出了鬼怪的影像。上铺的孙林好像听到了什么,惊恐地大叫起来。
“我没有违规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不要过来”他大吼着辩驳的话语。
姜君珏沉默地听着,心里一沉,知道这人完蛋了。
果不其然,孙林翻过栏杆,从上铺摔了下来,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血腥气轰然炸开,姜君珏戴上夜视镜,看到孙林四肢扭曲地躺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饶是这样,他也没有立刻死去。
在发现姜君珏在看他后,孙林吃力地向姜君珏爬去,伸出血淋淋的手求姜君珏救他。
姜君珏没有出声,只后退了一小步,传达拒绝的态度。
孙林的身上裂开一道道血痕,像是有什么深埋在他体内的东西要破土而出。一朵朵金黄色的小花从血管中绽开,又快速地落下花瓣,覆盖住鲜血淋漓的躯体。
在意识到姜君珏没有施救的想法后,孙林口中的哀求变成了对见死不救者的诅咒。
他依旧在呼救,却失去了求救的对象,而发出一种刻入本能的不甘于死去的哀嚎,向苍天或者神明祈求奇迹,并将恐惧和痛苦全盘喊出。
姜君珏冷静地观察着孙林的死状,看着黄色的蝴蝶从血管中拱出,振翅飞了几秒便死去,和花瓣一同谢落。
他看着孙林的挣扎归于平静,听着他的叫喊陷入寂静,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上。
黄色的花朵一簇簇从死亡中开出,又化作坟土将尸体掩埋。袅袅的烟气中,一种沉寂的孤独感填满了整个房间。
姜君珏含着烟抽了一口,从始至终没发出任何声响。
他其实有办法救孙林,他身上有不少保命道具,替死的、救命的,都拿得出来。
但他从没有义务救一个陌生人,尤其是一个没有价值的人。
道具很贵,而人命不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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