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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陆氏马车消失在路边尽头时,另一辆马车与之擦肩而过,在谢府门口停了下来。

    守门的小厮还未上前服侍,便见修长的手指撩开车帘。谢隐一袭深绯官服,玄金色蹀躞带勾勒出劲痩腰身。这官服颜色昳丽,略微冲淡了他眉宇之间的冷肃,小厮也喜道“长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听闻小厮说着“刚刚陆家公子来前来拜访,刚刚离府”,谢隐淡淡地应了一声。小厮又问道

    “公子,下朝了,您要去如是观给大爷请晨安吗去的话”

    谢隐冷淡地瞥来一眼。

    只此一眼,小厮话剩半截,立即被吞进肚子里。

    原来府中下人们议论的话是真的,长公子自从塞北回来后,真的变了很多

    连绰随口打发了那小厮,周围只剩他与谢隐二人。

    连绰道”公子,今天有个官员也送了拜帖,您见吗是名五品官,叫什么来着“

    “不见。”

    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谢隐的声音少有地带上几分倦懒“这些人,于我无用。在太子面前,勉为其难演一下就够了。在没有价值的人面前,何必惺惺作态难道装谢陵很有意思吗”

    谢隐虽然冒用了谢陵的身份,但是从没有刻意伪装过谢陵那副温和性情,而是依旧我行我素,惹得谢承煊都差点起疑。

    连绰不禁有些惴惴“这当真行得通吗公子,要不然,您还是装一下吧”

    闻言,谢隐的神色顿时变了。

    谢隐侧过脸,望着连绰,眼神冷锐

    “怎么,难道我不如谢陵吗梁国看起来国泰民安,实则暗潮涌动,皇后、皇帝、东宫几股势力错综复杂,要真换了谢陵那个君子在这,他能应付得来这样没用,也值得我去模仿”

    话到末尾,像是逼问。

    连绰连忙摆手,正要解释,谢隐眼中的冷锐已经褪去。这股冷厉感来的也快、去得也快。谢隐按了按额角,似乎刚刚的失态只是错觉。

    他重新回答连绰的问题。

    “你不必担心这个。谢陵的名声好着呢。那位谢大小姐都要被送到楚州去了,谢承煊还觉得是谢陵要兵行险招,先送珍爱的妹妹去楚州避祸在他们心中,谢陵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

    连绰疑道“可是,谢大小姐对谢陵公子似乎有些执念,怎么肯安安分分去陆家”

    谢隐道“不送走,难道还留着她你难道没看出来,这谢大小姐是个疯胚吗”

    疯、疯胚

    连绰悚然,在他十几年戎马生涯中,“疯胚”的意思约等于杀人不眨眼的煞神。他努力回忆着初盈的柔弱模样,怎么看怎么与这二字不搭边。

    “啊不是吧她她她虽说为了谢陵公子不自量力地想刺杀您,可是那不是误会一场吗她也没成功啊”

    谢隐冷笑道

    “她现在安静无事,那是因为我顶着谢陵的名头。若是让谢大小姐发现我不是她那好兄长,恐怕她立即就要翻脸发疯。与其看着她表面小意恭顺,背地疑心暗害,不如早早划清界限,落得干净。”

    说到此处,他嘲道“她不是与谢陵情深吗若是要闹起来,那就趁早,省得到时我还要寻个由头。”

    连绰悚然“情深”

    哪种情深到什么地步了

    夭寿啊,公子一向不近女色,结果顶了谢陵的名头,还附赠了一个小情人儿

    谢隐瞥了他一眼,知道他想岔了,也懒得解释。只余连绰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连声道“那那那还是送走吧我可实在想象不出您扮演谢陵去怜香惜玉的样子,想一想就要做噩梦”

    谢隐正要嗤笑,目光却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他不想再以“谢陵”身份见到的女子身影。

    独坐轩里,原本的仆婢早被谢隐撤了下来,黑衣随从如利剑一般驻守在这座文雅小筑之外,再无从前的清静模样。

    初盈就站在远处的竹林旁,望着独坐轩的方向出神。

    谢隐站在初盈身后,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发现她仰头在看的,是独坐轩内那棵丹枫树。

    这棵树,着实有些年头了。

    就比如十五年前,谢隐还能光明正大地唤谢陵一声“兄长”时,他们惯爱在丹枫树下斗草。

    谢承安极为疼爱这对双生子,早朝回来时,总会买些吃食或是玩意儿,带给孩子们。而谢陵谢隐也从来不争抢,而是在父亲下朝前比上一比,或是背诗文,或是比投壶,来决定谁先去挑。

    “我输了”

    谢隐扬起手中断了的草茎,谢陵失笑“阿弟好奇怪,输了还这么开心”

    谢隐拿起他的小木弓,一面紧弦,一面回答“因为阿隐更喜欢射御打猎呀,父亲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兄长也没关系,阿隐有小木弓就行了”

    谢承安就是在此时回的府。

    他未乘车,而是一路策马疾驰,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只道要带孩子们去狩猎。

    谢隐欢呼道“好啊,那就可以和兄长一起去了”

    谢承安却道“这次,父亲只能带一个人去。”

    他的目光落到谢隐身上,刚要开口,又转回断茎而折的长草上,强笑道“今日,你们当中是谁赢了”

    谢陵张了张口,却未说话,迟疑地转头看向弟弟。

    谢隐落寞道“是兄长赢了呢。”

    说罢,他捡起小木弓就要回房。

    “不对。”

    谢陵扬起手,手掌展开,两根断折的草飘然而落。他道歉“对不起呀,阿隐。其实我的草早就断了,输的人是我,我只是没有告诉你”

    谢隐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

    他一边念叨着“哥哥居然耍赖”,一边欢呼雀跃地拿着木弓奔向父亲,仍不忘回头道“等我回来,要猎一只漂亮的小兔子给哥哥”

    谢承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只要细细一看,就能发觉谢承安的反常,可是那时候,他和谢陵都太小了,太相信亲人了。

    从此,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阖家幸福的画面,也可以是千千万万个日夜里,伴着铁马冰河声里的梦魇。

    谢陵与谢隐虽是双生,爱好差异却十分明显。

    送儿子去给废太子遗孤替死,好一出程婴义救赵氏子可是,哄骗一个孩子,可以有千千万万种由头,谢承安为什么偏偏要选“狩猎”

    在说出这个理由之后甚至是之前,他的眼神就落在了谁的身上

    流落塞北时,这些问题,隐在他的心口,从不敢放任自己去深思。

    他原本,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命运实在弄人,十余年过去了,谢隐觉得,自己再也回想不起什么亲情余味,什么手足之义了。

    谢隐的目光从枯枝上落下,落在初盈的背影上。

    她一袭素衣,腰肢纤细,清冷独立,唯有微风吹起微动的发丝,似是在等候着谁。

    谢隐忽地又想起那个夜晚,面具滑落,她的眼眸骤然升起光亮,好像突然鲜活过来一样。

    坚定,真挚,毫无保留。

    谢隐见过这样的眼神。在东桓时,春蒐秋弥,孩童见到兄姊平安归来时,姑娘们在心爱的人儿猎到无数猎物时,都是这样雀跃,这样欢喜。只是这样的眼神,从来没有停留在谢隐身上过。

    这份感情投射到谢隐身上的那一瞬,几乎能够灼痛他。

    太压抑,也太浓烈。

    所谓“情深”,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

    “公子公子”

    连绰见他久久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再看了眼前面的谢大小姐,联想到她和谢陵兄妹二人的纠葛,简直头皮发麻。

    他指了指初盈,压低声音,对谢隐道“摆明了是想来找您啊不,找谢陵公子”

    谢隐蓦然回神,眸色逐渐冷了下来。

    没错,这份感情是属于谢长公子的,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暂借了谢陵的名头,来向大梁、向整个谢家讨债而已。

    至于其余的

    眼不见为净。

    谢隐收回落在初盈背影上的目光。

    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竟然是换了条小径,绕过初盈所站的那片竹林。

    而连绰则跟在谢隐身后,生生绕了好大一圈路。

    “您要是不想见谢大小姐,打发了也就是了,反正也见不了几次面了,应当无事。”

    谢隐漠然道“好啊,那你去想一个叫她听了不难过、又极其符合谢陵作风的理由,看看怎么打发她才能不让她生疑。”

    连绰叫苦“我可想不出来,我一个随从,一千个理由都抵不上您一句话您现在可是谢陵公子呀”

    听完最后一句,谢隐的脚步又加快了。

    谢隐的衣袍猎猎当风,片刻也不曾回头,只余一句冷声回答

    “谁要在她面前扮演谢陵对于没有价值的人,我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想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