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兰一路紧追不舍,在瞄到队伍驻足修整时才发现,怀真的目的地赫然正是紫阳观。
她的双脚走得太久早已被冻僵,浑身冷得瑟瑟发抖,只求郡主将驴还给她。
可亲兵守卫们仍是严防死守,不让她靠近。
她手中一路捂过来的金子发着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同样在她身上烙下屈辱的印记。
这不是等量齐观,钱货两讫,这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她把她当什么了
尽管她努力追赶却始终无法接近,胸中怒意早已一层一层加码,直至燃点。
但是她们之间实在地位悬殊,只要怀真不允许,她就得一直在她这里碰壁。
一路走到这里,看着紫阳观高悬的牌匾,她终于冷静下来,叹了口气,算了,她能向高不可攀的郡主讨要什么尊重呢连头驴她都讨不回来。
她转头,却不知何去何从。
正在她茫然无措之际,大门悄悄敞开一条缝,里面唤道“善信留步,外面天寒地冻,进观一避吧。”
是个小道长。
陆昭兰犹豫再三,总担心他是不是受了郡主的支使,但下一刻又想,自己恐怕早就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这样的小人物总归是不值一提的。
她有些生气,又莫名有一丝委屈,闷不吭声转身进了道观。
陆昭兰不知道的是,紫阳观位于金泉山南麓,山脚下全是宗室皇庄,同在此山中的还有法光寺、药王庙、朝天宫等祭拜场所,山顶有富丽堂皇的温泉庄子,酒池肉林,无一例外,这些地方平日里从来紧闭山门,不接受平民百姓香火,若不是有人授意,她怎么能进得来此间大门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小道长,深冬的夜里只见得观里孤塔高悬,房屋连亘,松柏累累,一派清幽。
她到了住处,梳洗过后便躺上了床。
夜半三更之时,她还在辗转难眠,白日里经历了太多事,反倒有一种置身事外的错觉。
可沉静的夜里独处时,郡主一时发怒恼火,一时言笑晏晏的面孔在自己脑海里不停浮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她想,一定是她太生气了,她真该把那头驴要回来
一夜无眠。
第二日起身时她感觉自己有些头昏脑涨,神志不清,外面的小道长喊了她好几声她才应声开门。
“善信,这是、这是今日的朝食请您慢用。”
“多谢。”
陆昭兰握住提盒把手,可另一端小道长却紧握着没有松开,甚至面露难色地看向她,欲言又止似的。
“怎么了”她问。
“唉”那小道长突然长叹一声,“你自己看吧郡主住在最西边有荷花池的大院子里”
他说得飞快,跑得也飞快,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陆昭兰不明就里,揭开提盒,只有一碟子烧饼。
但是像是怕她不认识似的,又贴了一张红封纸在上头,四个大字
驴肉火烧。
西边的荷花池只剩下一塘枯荷残叶,残雪覆盖其上,半结冰的潭面光滑的像一面水磨的镜子,光可鉴人,陆昭兰大步流星走过。
潭面映照出她怒气冲冲的面容。
她火冒三丈,生气得过了头,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次为什么那些亲兵没有拦住她。
一进院子,她就注意到了怀真。
很难不注意到她。
廊下站着很多人,只有她被左右簇拥着,坐在轮椅上,旁边还有知书识字的侍女捧着本账簿之类的向她汇报杂事,她手上举着个银镊子,一边听着一边从侍女奉着的托盘里夹了一块鲜肉脯,给鹰架上的猛禽喂食,偶尔的,也会随口应几声。
她更在意她的鹰吃的好不好。
肉脯鲜红,表面肌理里甚至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水。
那应该是只海东青,鹰中之神,羽毛油黑水滑,鲜亮无匹,锋利的玉色鹰钩爪像铁钩一样硬,扑棱一下翅膀发出飓风一样的声音,怀真将肉脯轻轻一抛,它便能又快又猛地接住。
听见她进来的声音,鹰隼目横向一扫,阴鸷摄人。
“金玉奴。”怀真敲了敲盘子,发出铮冷响声,“来。”
那只叫金玉奴的鹰听见她的呼唤才重新回过头,一口吞掉肉脯,发出咕咕的闷声。
果然谁养的像谁。
陆昭兰一口气梗在胸口,盯着她手里的肉脯,几欲喷火,话到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好冷冰冰说了句没什么威慑力的话“郡主这样做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怀真没有理她。
倒是方才被打断的侍女重新汇报起来。
“回殿下,紫阳道长收到了谢礼,回赠了几帖丸药。”侍女如是禀报。
然后,门后发出咯吱咯吱的偷笑声,正是接待她的小道长。
怀真嘴角压着笑,眼神一带,“喏,苦主来了,这是给他的回赠礼。”
怀真脸上逐渐浮现笑意,居高临下看着她。
陆昭兰恍然大悟,她在捉弄自己
从故意引她跟上来,再假意让小道士收留自己,最后让她误会气冲冲来找她要说法。
她就是想看自己的笑话,可恨她从头到尾被她牵着鼻子走,耍得团团转亏昨夜她还一直想着她
她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握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周围侍女们忍俊不禁,纷纷掩唇偷笑,这更叫她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怀真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
“一头蠢驴。”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
陆昭兰满心愤懑,只觉憋屈,她什么时候哦,她想起来了,那会在林子里,怀真问自己要不要跟她走,自己拒绝了。
她那会儿就在生气吗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答应她
虽然不能这么想,但是如果这么一想她不得不承认,胸中的怒气竟消失了大半。
怀真朝她撇来一眼,漫不经心道“进来吧。”
陆昭兰犹豫再三,反正破罐子破摔了,索性摔倒底。
不过一顿朝食,桌上八肴十二盏,格外丰盛,陆昭兰看着满目琳琅,有些咂舌。
侍女替她布好碗筷,盛了一碗青精饭后,怀真便对她道“你昨夜没睡好,多吃点东西。”
陆昭兰震惊悚然,“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她扬了扬眉,边冲她笑,边恫吓她,“你以后什么都要听我的。”
哼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她凭什么
陆昭兰脸上不服气,“陆某不是郡主的奴仆家臣。”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怀真招了招手,侍女从外抬回来一方结结实实的书箱。
“你的家当可都在我的手上”
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陆昭兰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痛了,自己这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怀真顿觉通体舒泰,舒舒服服地用起了朝食。
“老郎中,这里。”
外面雪碎细响,脚步纷沓,屋中人循声望去,魏符英带着个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头朝这边赶来。
昨日他们接回郡主后,即刻替她接好了骨,郡主娇生惯养,几乎当场就能走了,他们还是好说歹说劝她坐两日的轮椅。
至于蛇毒,他们却无计可施,只好先从观里求了颗普通的解毒丸暂时应付。又立刻起身前往附近寻医,一刻不敢耽搁,可那时候长安城已然宵禁,城门大关,只好夜半从乡间拉了位赤脚大夫。
老郎中眼神不好,眼睛眯成一条缝,瞧谁都像病人。
但看一夜没睡的陆昭兰唇色苍白,先朝她走过去,“这位小郎君”
“老郎中,是我们家主人。”
魏符英领他到怀真面前,怀真蹙了蹙眉还是伸出胳膊搭在了脉枕上,老郎中看她面色红润,倒不像有病,有病的怕是旁边这位小郎君。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这家人非富即贵,他闭紧嘴巴只看病就成。
“中了赤花蛇的毒,幸好救治及时,没有大碍,待老朽开两副方子。”老郎中摇头晃脑道。
侍女会意递上纸笔。
他写了三四行忽然问“敢问小娘子是如何清除体内毒素的”
怀真冷不丁听他一问,精神一凛,面不改色道“我自己我自己吸出来的。”
一旁的陆昭兰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老郎中斟酌着又添上了几味药,“那得改改方子。”
怀真心慌,“会有什么后果吗”
“中毒嘛能有什么后果小娘子可真爱开玩笑”老郎中声如洪钟,震得怀真耳朵发麻。
众人却替他捏了把汗,郡主可不是能容忍别人开她玩笑的人可奇怪的是,郡主竟然一点反应没有。
他话音刚落,桌上一人浑浑蒙蒙,应声而倒,带倒碗碟杯筷一大片哗啦啦,摔得四分五裂。
“陆昭陆昭”
怀真吓得大惊失色,什么都顾不得了,亲自弯腰蹲身下桌底去扶。
“郎中,你快来看他”
众人七手八脚来帮忙,老郎中瞪大了眼睛,急急搭上了脉,口中念念有词,“哎呦,就知道,老朽怎么会看错有病的是这小郎君没错吧”
不一会儿,他眉头一松,意料之中的样子,“无碍,与小娘子的毒一模一样。”
他看着怀真,唠家常一般闲话笑她“是他帮你吸的毒吧你们小两口感情不错,不知道什么毒,这等要命的事都敢做他可舍身救了你啊。”
侍女七八个,围观五六人,通通倒吸口凉气,目光惊疑不定。
再想出口阻止已经晚了,怀真的脸一霎红一霎白,又羞又恼,捏紧了袖口,“你胡说胡说八道”
“打出去通通给我打出去”
“郡主,那陆郎君”
怀真哪能听得了“陆”这个字,吼道“让他滚”
她脸上余霞未收,等人通通散去,陆昭兰被众人抬走回去后,她盯着一桌子菜,心里不知想什么,突然一人生起闷气,大发雷霆摔了筷子“不吃了”
怀真故意将自己闷在房中一上午。
贴身的侍女来回地看,忧心忡忡,问魏符英,“魏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魏符英瞟了两眼,计上心头。
推开房门,还未踏进,就听见里面怀真不冷不热的语调传来,“出去。”
他笑眯眯说“郡主,外面阳光正好,小人推您出去走走吧。”
里面迟钝了一会儿,才问“那你说去哪好”
“这不如去问责陆郎君吧,他今早砸了您的器皿,总得给个说法,您说是吗顺道再去看看他的病。”
只是顺道而已
很快,里面答道“你说的有理那就顺道去看看他死没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