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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札兰台部这事儿,顾承宴前世就知道。

    或许,算知道。

    前世此刻他虽被困囿于深宫,但皇帝处理政务时从不避着他,因而也能听着些外头的消息。

    边关的塘报不会详细写是戎狄哪部生事,但却提到草原狼主集结了大军南进。

    皇帝记着和亲之仇,当即召集军队到边关骚扰,并伺机夺回失地。

    反正这事儿最后闹挺大,若他没记错,这场仗后来持续了载,老狼主也意外死在战场。

    之后草原大乱,狼主的几个儿子为夺王位相互残杀,几乎将所有部落都牵连进去。

    锦朝趁机收复失地,重新控制了云州、冀州等被侵占的州郡。

    “那”顾承宴歪歪脑袋,“你多保重”

    特木尔巴根瞪他,觉得他根本没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顾先生我是去打仗、不是去打猎,要好多年回不来的”

    顾承宴点头,表示他知道什么是打仗。

    “那您”铁柱眼圈泛红,“您一个人怎么办呐”

    “”顾承宴满面疑惑。

    “极北草原的冬日可危险天上鹅毛大雪落、地上积雪齐膝过腰深,甚至还有白毛风”

    “早年被流放到这儿的第四遏讫和小特勤,就是在一个白毛风天失踪的、至今下落不明”

    铁柱揩了把脸,“这种恶劣天气下,人和野兽都会发疯,我们这院有羊有马有鸡,很难不引来圣山上的狼。”

    “而您这三天两头生病、又是孤零零一个人,难保不被路过的马贼惦记”

    “下雪之后四境白茫茫一片,跑出去很容易迷道儿,若真遇上马贼,您是追也追不上、跑也跑不掉,万一再遇上白毛风,您可怎么活”

    铁柱越说眼睛越红,偌大个黑胖汉子,眼泪不要钱一样往下掉,看得顾承宴直乐

    他这有手有脚,怎就不能活。

    他只是不了解草原,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见顾承宴还笑,铁柱又急又恼,一张脸憋成紫红。

    其实这一路上,他都有不断往王庭传讯,请求狼主再派人手、赏些度用。

    他也不是对王庭争权懵然无知,因而信中并未提及大萨满,只尽力表忠心、渴盼主上怜悯。

    然而游隼飞去飞来,却从未带回任何狼主的消息。

    若没札兰台部这事,铁柱自信能守着顾承宴过冬,但现在现在他好怕顾承宴突然没了。

    思来想去找不出解法,铁柱咬牙一狠心,就做出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顾先生,要不您跟我回去吧”

    乞颜部虽处战乱,但领地偏南、冬日要暖和些,且一部族人齐心,总能互帮互助、度过难关。

    顾承宴看着他,忍不住戏谑道“怎么这回不怕你们狼主找你麻烦啦”

    铁柱蔫头耷脑,“您没了,他才要找我麻烦呢。”

    “”顾承宴咳了一声,这话可不敢往下细说,他可没忘记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

    “我没事的,你放心回吧。

    铁柱明显不信,还是直勾勾盯着他。

    顾承宴只能拉他走回院内,指给他看他今日学会并制成的捕兽夹、鱼篓、皮筒和蓑衣。

    “我一个人行的。”

    铁柱抿抿嘴,想说这些东西草原上十来岁孩子就会,但顾承宴是中原人,还是尊贵的遏讫

    于是他憋了许久,最终从齿缝中憋出一句

    “您不行。”

    顾承宴“”

    这话他真没法接。

    万般无奈下,顾承宴只能回屋取出一白剑。

    恰巧院内还有他削竹篾时捋下来的一篮竹叶,原本是想拿来烤作茶叶的,现在也只好委屈它们来证明

    挽了个剑花,顾承宴并指压剑,然后负剑侧首、对铁柱浅笑道

    “这招我很少在人前露的,算你赚了。”

    他用脚勾起竹篮,将之一掷上天,纷纷竹叶若雨,而他流步轻盈、英姿胜风,自如地穿梭其间。

    剑之所至,银华流动、落叶纷崩,而簌簌落下的碎叶竟无一点沾上他的衣服。

    铁柱看得目不暇接,脑袋都下意识跟着移动。

    眼看竹叶尽碎,顾承宴旋身点步、抖腕平剑,将那漫天碧翠又收拢成一股。

    翠绿色的细粉从半空中降落,竟似早排好次序般一点点落于剑身。

    顾承宴再次踢起竹篮,将剑身上的竹叶碎末抖落到篮中,最后转剑一挑、稳稳挂住。

    “区区马贼,”顾承宴扬起眉梢,将那只竹篮递到铁柱眼前,“又何需挂齿”

    铁柱看看他又看看竹篮,终于想起汉地那些传言,想起眼前人并非养在笼中、需要人保护的金丝雀。

    他被说服了,顾承宴根本不用他担心。

    也难怪,大萨满会那样忌惮他。

    即便要走,铁柱还是尽力多帮些忙

    他抓紧割了几筐马草、加固了院墙,教顾承宴分辨白毛风天,还告诉他草原上对待马贼的规矩

    “马贼虽然厉害,但大家都看不上他们,认为他们是不劳而获、背弃长生天的人。”

    “所以没有部落会收留马贼,一旦抓到,就能直接杀死,他们的族人也没脸找你复仇。”

    最后,铁柱想了想,预备把肩上的白头隼留下。

    “有事您传讯给我。”

    “你在南边那么远,”顾承宴摇头,“先顾好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可您”

    顾承宴粲然一笑,“来日方长。”

    铁柱无法,只得带上鸟儿上马一步三回头,“我会回来看您的也会想法让您重回王庭”

    顾承宴只是笑着冲他挥挥手。

    等铁柱走远,身形彻底看不见了,顾承宴才转身,信步在这雪山别院内绕了一圈。

    而后,他俯身抱住那头大白羊,将脸深深埋进它卷曲柔软的蓬松白毛中。

    拴在一旁的夜照白驹喷了喷鼻息,好奇地看着他。

    “往后,”顾承宴翻身,舒舒服服靠到大白羊身上,“就是你们陪我过日子喽”

    “它是大白,”他挠挠身后大白羊下巴,又弯起眼睛指向白马,“你是阿白。”

    冬日清晖浅浅,洒满整个小院。

    顾承宴靠着晒得暖烘烘的大白羊,抬手透过指缝看向头顶一望无际的碧澄高天

    原来天可以这么高、这么蓝,原来淡云舒卷都有徐徐清风,原来他这样的人、还能有如此轻松的时候。

    顾承宴闭上眼,嘴角的笑意不断扩大,最后竟真笑出声,一把搂住大白羊躺平

    世事浮云,不如高卧。

    所以,还是躺着快乐。

    如此又过了几日,顾承宴还记挂着圣山遗泽,便想去那洞中一探究竟。

    好容易等了个大晴天,他收拾了东西就绕到院外欲给白马套鞍。

    结果那白驹还随着之前的性子往后躲、前蹄扬得高高的,就是不乐意让人牵。

    一人一马斗了几回合,累得顾承宴后颈渗出细汗,他着扶腰、无奈地斜了眼大白马

    “阿白你再这样,以后新鲜的紫花苜宿我都让大白吃了,一根都不留给你。”

    奋力挣扎的白马顿了顿,眼珠转了两圈后,竟屈起前蹄,趴卧到他身边。

    顾承宴眯起眼,拿起鞍子往白马那边挪了一步。这回大白马没躲,反抖抖马鬃主动咬嚼子。

    刚才其实顾承宴是气急了、随便逗着玩的,没想大白马真能听得懂

    套好鞍子上马,顾承宴提起缰绳、试探着问道“那阿白,我想去上回那个山洞,你认路么”

    大白马动动耳朵,嘶鸣一声后竟真的顺山道跑上去、没绕一点路地带他到达圣山遗泽。

    所以

    顾承宴下马,目光沉沉看向撒欢找嫩草吃的白马

    所以他问白马有没见过救他的人时,白驹那惊恐害怕的反应、并不是因为雪崩。

    可惜他不通马语,再好奇也不能问出更多。

    将细绳的一头系在洞口的枯木上,顾承宴将剩下的绳子挂到臂弯上,然后点燃火把穿过重重白雾。

    这回为探山洞,他是做足了充分准备,除了细绳、火把,还专门制了个揣手镐、锄头的布包袱。

    圣山遗泽外的黑色岩石不是玄武岩,而是结构稀疏、遍布孔洞的火山石。

    这种石头的透水性极强,所以洞中虽然潮湿,但地面却很干燥。

    山洞大约是漏斗形的,洞口很窄,但越往里走就越开阔,且这一路走过来也没什么岔路。

    顾承宴一边放细绳,一边用脚步丈量自己走了多远,眼看火把将燃尽,他停下来、伸手去摸包里的羊油。

    同时,山洞深处突然猛吹来一阵裹挟着浓郁硫磺味儿的风,一下就给火把扑灭。

    眼睛无法骤然适应黑暗,顾承宴叹了口气,正准备闭上眼缓缓再去找打火石,却忽然瞥见远处有亮光。

    圣山遗泽在山腰中部偏南,掐算距离,此刻他所在的位置应是已深入山腹,如若有光

    顾承宴又放出一段细绳,往那亮起来的地方疾走几步,果然,在山洞顶部看见一个洞口。

    洞口不大,一尺来宽,仅能容一人钻过。

    这个窄洞略有倾斜,并未正对天空,但也因这角度的缘故,这么多年才没被冰雪覆盖填住。

    千缕万道的日光透过洞口洒落,一泓白雾弥漫的热泉倏然出现在他眼前。

    泉水并非透明,而是蕴含有某种矿物的浅白色。

    顾承宴挪步,惊讶地发现他并非第一个找到汤泉的人,因为泉边整齐垒有一圈鹅卵石。

    池水里,还有明显经过打磨的青石条,做成了向下延伸的三层阶梯。

    顾承宴蹲下身,用手轻轻拨水温度略烫,但在极寒雪山里反而刚好。

    穿过指尖的水滑滑的,像在摸一块上好的绸缎。

    环顾山洞,除了他进来的路,这里没有第二个出口。

    泉水后是一块小空地,看地面上遗留的烧炭痕迹,可以推断从前有人生过火。

    顾承宴翘起嘴角点头,将洞内的一应方位都谙熟于胸,然后他重新点燃火把、退出山洞。

    没有铁柱那张开过光的嘴,这回出来,外面的高天还是湛蓝如洗,大白马也还悠闲地嚼着嫩草根。

    “阿白走了,我们回家。”

    顾承宴心情好,尾音都抑不住上扬。

    洞口的甬道需几盏羊油灯照明,要砍松木做木施、挂衣服,到时再搬些石头垒砌火塘、架口锅。

    那这温泉也就似模似样了。

    这些活儿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光是做那几盏羊油灯、在山壁上凿挂灯的孔洞,就耗费了三日。

    不过确如他自己所言来日方长。

    顾承宴也不急,就这么慢慢准备着,每回上山去做一点,然后再带着大白马到附近跑一跑、打些野味。

    期间,他试图去找过一次那小木屋,但大白马明显心存抗拒,只走了一半就再也不动。

    无奈,去见救命恩人的念头只能打住。

    如此一趟趟来回,等顾承宴将温泉山洞整个收拾妥当,已到了冬十一月,极北刮起了阵阵西风。

    这日清晨刚下过小雪,到午后顾承宴割完马草回来,却又云拨雾散、红日当空。

    顾承宴喂过鸡、羊,观瞧天色不会起大雪,就又牵了大白马上山。

    天气转好,山中出来觅食的小动物也多,他猎得两只兔子、捡齐做柴的枯枝后,就钻入了温泉山洞。

    今日顾承宴备齐了盥沐所需的一切用物,脱掉衣衫挂到新钉的木施上,他就扶着洞壁、踏青石条下水。

    这些青石条甚好,高矮位置都合适,最下一层可踏可坐,水面正好没过胸口。

    顾承宴坐着养了一会儿神,感觉胸口的滞涩感没那么重了,才拨弄着水躺下来。

    穹顶上那个窄洞像开在温泉上的天窗,正方便他仰在这儿看落日红霞、漫天星河。

    这段时间,顾承宴已隐隐察觉到,皇帝下的毒并不是只让他内劲全失,还有周期发作之势。

    看来,皇帝还备了后手。

    啧了一声阖眸,顾承宴不想这些烦心事,只彻底放松自己半浮到热气腾腾的温汤中。

    然而,就在他惬意享受此刻的宁静时,洞里光线忽然一暗,然后就是哗啦水响。

    重物坠落溅起的巨大水花洒了顾承宴睁满脸,甚至扑灭了池壁上所有的灯。

    头顶传来一阵野兽低呜,还有狼群不齐的嘶吼。

    顾承宴抹了把脸,借着顶洞漏下的微光摸到火石、重新燃起灯。

    这时他才看清,掉下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的黑发卷曲蓬松,小麦色的肌肤上遍布抓痕,肩颈处还有好大一个血窟窿。

    一股股血丝侵染到水里,将浅白的温汤染成薄红。

    顾承宴皱眉,抬头看了眼那窄洞,却并没看见将少年推下来的凶手。

    更奇怪的是

    大雪山上,这少年一丝不挂,即便有温泉水遮挡,顾承宴还是一眼就看清了他宽阔的肩背、细窄的腰腹,以及水面下

    咳,水面下线条劲拔、修长结实的双腿。

    顾承宴摸摸鼻子、移开眼,总觉得这温汤太大不,太烫了。

    他深吸一口气,淌过去先将少年捞起。

    正欲帮他处理伤口,抬头瞬间,却倏然对上一双湛蓝深邃的眼眸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