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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在叶薇进来前,裴君琅已用眼神示意青竹,将内室的幔帐放下,一间居室被分为两部分。

    裴君琅所在的厅堂,靠窗的山墙放了一张挑山儿长几,摆了一尊珊瑚盆景,还挂了两幅清雅的兰花工笔画。

    这般宁静的雅室衬着裴君琅,借烘云托月之法,彰显出小郎君的温驯与柔善。

    诚然,一切都是假象,他并非这样的人。

    果不其然,叶薇还没来得及靠近他,便听少年郎冷声问“有事”

    叶薇似是没料到裴君琅如此不近人情,她干瘪瘪说了一句“无事。”

    说完,裴君琅立马朝她望来,眉峰蹙起,眼神不善,像是思考。

    不难猜,叶薇知道裴君琅下一句一定会让青竹送客。

    但她千里迢迢跑来了,又怎肯茶都没喝一口就返回居所呢况且,她巴结裴君琅,也是想从他这里多了解一些世家与皇家的情况。

    叶大夫人焦莲有一句话说对了,她乡下长大,对叶家在京城的处境确实一无所知。

    于是,叶薇先发制人,高举起甜糕。

    “我是来和你分食糕饼的。”

    言毕,她犹嫌不够,委屈地低眉,伸出绣鞋边上沾的雪泥给裴君琅看,“这一路走来,我可辛苦了,腿都酸了。”

    裴君琅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颌,示意叶薇朝小几望去。

    她端来的糕,完好无损放在桌上。

    这表示裴君琅对她的吃食一点都不感兴趣。

    少年好整以暇地说“青竹,送”

    “等等”

    裴君琅那句“送客”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被叶薇一下堵在了喉头,进退不得。

    小郎君不耐地睇她一眼。

    裴君琅一心两用的棋局已乱,他只能把白玉制的棋子悉数放回小钵里。

    他给了叶薇思考对策的时间,细细想来,他的脾气已经足够好了,竟还给叶薇搪塞自己的机会。

    叶薇也的确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但最终,无功而返。

    她只能厚颜无耻地挨坐到裴君琅的棋局对面,讨好一笑“你一个人下棋,不会无聊么”

    “不无聊。”

    “你这盘棋还没下完,黑子受困,四面楚歌哇,你快赢了。”

    裴君琅挑眉“你会下棋”

    “会。”

    “嗯。”

    叶薇眨眨眼,纳闷地问“你不邀我对弈一局吗”

    裴君琅讽刺“我对既定的结局没兴趣。”

    “什么意思”

    “你,必输无疑。”

    叶薇被他的话呛到了,忍了半天“你好狂啊。”

    裴君琅的性子仿佛天生这么冷淡,他对她的赞许抑或殷勤都无动于衷。

    叶薇只能想其他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为什么上次的糕点你倒了,这次的糕点你却留了”

    裴君琅扫过棋局残子的长指一顿,他浓睫微垂,没有说话。

    “让我猜猜看。”叶薇一点都不害怕裴君琅的冷淡,他如果不想理她,肯定会喊人来赶她的。

    “你其实并不是故意做恶人,你只是想做给大皇子裴凌看。你不能和任何人交好,否则你看重的人会被裴凌针对你在保护我。”叶薇狡黠一笑,烛光下,笑得眉眼弯弯的她,仿若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然而,裴君琅对她的话依旧没什么反应,像是一尊不苟言笑的神像。

    叶薇未免觉得意兴阑珊。

    但好歹,裴君琅没有再说什么赶她的话了。

    叶薇试探性地把那一碟糕摆在他面前,又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

    接着,她捻一块糕递到裴君琅唇边。

    少年压根儿没意识到叶薇的胆大妄为,待糖粉沾上嘴角时,他错愕地抬眸。

    那一双凤眸里蕴含了很多奇怪的神色,有惊讶、不安、仓皇。

    很快,宽大的鹤氅落了地,是小郎君无措地往后跌坐。

    他的膝骨有疾,动弹不得。

    此时的裴君琅很狼狈,没了雅正的坐姿,又没办法起身逃离此地。

    他的腿不能受力,他连拒绝旁人的靠近都做不到。

    裴君琅感到难堪。

    巨大的羞耻感一下子涌上心头,如汹涌浪潮,一下子淹没了他。

    这是软肋与弱点暴露于人前的羞愤,唯有裴君琅一人在暗涧里煎熬。

    不该被任何人看到。

    偏偏眼前的叶薇一无所知。

    她仍旧自以为是地表达亲近,还递来蒸糕。

    小姑娘一双杏眼水灵,困惑地望着他。

    微微蜷起的腰身形成漂亮的月牙弧,烛光暖洋洋的、黄澄澄的,洒在她的颊侧,透着一重温润的金芒。

    她是美玉,没有瑕疵的那一款。

    所有身体康健的人,都比裴君琅要正常。

    他是异类,被人贬低、嗤笑、看不起的存在。

    他自惭形秽。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也在衣袖的遮蔽下,不由自主收紧。

    许是眼前的裴君琅脸色变得愈发难堪,比往常要苍白许多。

    叶薇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意给裴君琅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她急忙后退,把那块糕囫囵咬到嘴里,小心咀嚼。

    “抱歉,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个糕真的很好吃。”

    她越说越小声。

    一心想要对裴君琅证明她的好意。

    可是,在仓皇间,叶薇忘记了。

    她吃的糕,碰过裴君琅的唇角

    而糕点已经入了口。

    含在女孩儿红润的樱唇细牙间。

    裴君琅没有提醒她,耳尖莫名一烫。

    随即,他抿唇,冷漠地喊青竹“送客。”

    裴君琅不想看到叶薇,他要她立刻滚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

    叶薇抱着那一碟糕,被青竹用剑“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院子。

    桐花在覆雪竹林外来回踱步,一抬头,看到自家小姐全须全尾地出了门,大喜过望“二小姐,你可算出来了。”

    叶薇半点都没有被人赶走的尴尬,她抱着糕,笑眯眯地咬了一口,还不忘给桐花塞一口。

    “吃糕。”

    桐花一嘴的担忧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嚼巴嚼巴糕点,她总算有嘴说话了。

    “二殿下,很不好相处吧”

    叶薇想到那个色厉内荏的少年郎,鼓了鼓腮帮子“人不坏。”

    “但他手下人凶得很。唉,奴婢实在想不通,二小姐为何非要去招惹他”

    “因为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叶薇笑得眼角弯弯。

    “想要的东西二小姐想要什么”

    “秘密。”她又塞了一块糕给桐花,“知道的越少越长寿,我是为你好。”

    “嗯奴婢都听小姐安排。”

    “真乖。”

    主仆俩嬉笑着,沿着一重重深宅月洞门,回了枫华院。

    不远处的松柏枝头,树影婆娑。

    抱剑倚树的青竹目送叶薇归院,又踢踏枝桠,悄无声息回了居所。

    洞开的门窗,寒风大作。

    裴君琅身上那一层鹤氅重新覆于肩侧,他仍是待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饮茶。

    直到青竹单膝跪地,复命“主子,叶二小姐已平安回院。”

    裴君琅没有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

    他仿佛听不到声音,静坐良久,漠然地挥手。

    “退下。”

    “是。”

    青竹遁离小院。

    风声依旧萧萧,裴君琅滚动木轮椅,亲手关上了窗。

    居室再度归于沉寂,没有一丝一毫人气。

    他想,叶薇今日受了惊,往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这样很好,没人烦他了。

    鲁家灯会。

    山水图自走灯自山脚一路点到山顶,挂满了歇山顶的瞭望塔。

    黑峻峻的深山密林燃起一豆豆光,烛火流彩,美轮美奂。

    此处由皇家禁军设下路障,只允许世家子女与皇亲国戚通行,州府百姓只能在远处遥遥赏灯,沾一分喜气。

    瞭望塔的密室内,坐着四名世家的尊长。

    他们特地掩人耳目,在此地聚首,商议要事。

    机关客鲁家的掌权人鲁明,放下手里盘的桃木球,忧心忡忡地说“今日陛下的话,尔等都听到了”

    “呵,早在叶家叛变、报效皇室的那一日,我就预料到了。他看重小利,一心要进官场谋个前程,最后搭进去的就是咱们的命。”

    说话的人是百蛊君谢家的家主谢闻。

    他似是动了火气,手里的蛊虫感受到主人家的戾气,从小瓮里爬出来,嘶嘶吐着气。

    谢闻心疼地亲了一下百足虫,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抚摸虫身。

    谢闻的话不无道理。

    自打赫连家销声匿迹以后,八大世家仅剩下七个。

    原本他们同仇敌忾,一块儿抗衡皇权,大家都能扬眉吐气,分到一杯羹。

    可偏偏有人不满足于自家分到的那块糕饼,总是野心勃勃想得到一块更大的。

    于是,周家先和皇帝裴望山联姻,独得后位。

    叶家也不甘心,入了仕途,爬上户部尚书的高位,在朝堂里有了话语权,成了天家的奴。

    这样一来,他们世家的心就不稳了。

    皇帝放出了饵,想要诱更多的世家人叛变,可是当他把仅剩的七个世家都招入麾下,又会发生什么呢

    世家掌权的局面,毁了。

    引发的后果,他们想都不敢想。

    济世医白家的白梅,浅饮了一口茶,气定神闲地道“周皇后、叶瑾尚书、焦莲都亲近皇家,就剩下咱们四家人还在负隅顽抗,真争起权来,四比三,我们胜算还是大一些的。但你们可不要犯糊涂,皇帝嘴上说得好听,会善待世家,真的等我们交出了权,恐怕就要任人宰割了。到时候,别说数百年家业和传家术,就是子孙的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白家最擅医术,多年与人打交道,深谙人性。

    皇帝打的算盘,她能不知吗

    无非是现在还忌惮剩下的难拉拢的四大世家,等他威逼利诱,一个个哄骗入局,届时没他们好果子吃。

    唇寒齿亡啊,大家的命脉都是连在一起的。

    “既如此”帘子后的千面郎沈追命道,“我们不如顺从陛下的命令吧,总得给点甜头,稳住天家,往后才好图谋后事。”

    鲁明叹气“追命兄弟的意思是,皇帝既要办世家官学,那便办可是,他要宗室子弟与世家子女一块儿入学,不就是打着要逼我等教授传家术的算盘吗我等就靠这点能力吃饭,哪里会轻易告知他人。”

    “你不办就是抗旨不遵,有了反心,皇帝找到借口,第一个拿你开刀。”谢闻古怪地笑了下,“是不是蠢,反正我等又不可能倾囊相授,给那些毛头小子学些皮毛应付差事也就罢了。”

    说到这句,白梅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

    她蹙起眉头“皇帝这么聪慧,又怎不知你我的心思即便知道我等不会好好教学,也执意要办世家官学,他打的算盘究竟是什么”

    “后辈,他要圈禁这些世家的后辈”

    孩子是一个家族延续的火种。

    沈追命闭眼“凡是送到官学里的嫡支子女,尔等都要留心看顾了。”

    若真是沈追命说的那样众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那他们必须派世家得力的精英弟子入官学,为自家孩子保驾护航了。

    免得皇族心黑,连孩子的命都要谋算了去。

    这一夜,高塔外,郎君姑娘们成群结队赏灯,一片欢声笑语。

    塔内,烛火明灭,四位家主面面相觑,死一般的寂静。

    隔天清晨。

    难得下了一夜的雨,把积雪冲刷去,庭院地面凝结一层薄薄的冰。

    梅花被风雨打落,枝桠也挂了几串剔透的冰凌子。桐花怕那些冰柱不长眼落下来,砸到叶薇的头。

    她特地抖了一件兔毛斗篷,护住叶薇的发顶,“二小姐留心。”

    主仆两人快步穿过梅树林子,往叶老夫人所在的院子赶。

    叶家不算规矩死板的世家,给长者请安也只需朔望日,也就是每月的初一与十五早晨,一齐在花厅里会面便是。

    原本来给叶老夫人请安的人,唯有叶家主叶瑾的孩子们,也就是嫡长女叶心月与庶次女叶薇。

    偏偏今日不同,庭院里热闹非凡。

    叶瑾那些早已分家外出的兄弟姐妹们,纷纷带着自家的孩子来拜见老夫人,眼下不年不节的,毫无征兆齐聚一堂,倒让人感到诧异。

    叶薇不免思考,是否叶家有什么香饽饽,引得这些无利不起早的亲眷来哄抢。

    思忖间,她忽然看到不远处走来的大皇子裴凌,以及跟在他身后的裴君琅。

    裴君琅坐在木轮椅上,由青竹推进厅堂。

    他难得出门见一次客,穿了一件远山紫圆领袍,许是生来怕冷,肩上还拢一层厚厚的狐毛斗篷。白皙的脸轻靠在柔软的白毛里,纤薄唇瓣微抿,狭长凤眼低垂,眼角细小的泪痣若隐若现。明明是漂亮的美少年,却成日里恹恹不欢。

    叶薇不由勾起嘴角。

    他好像待人接物一贯如此冷淡啊。

    似是叶薇的目光太灼热,裴君琅轻轻抬眸,对上了小姑娘昳丽的眉眼。

    郎君一怔。

    叶薇则乘胜追击,故意和他套近乎,无声地唤“二殿下,早安。”

    裴君琅看懂了她的唇语。

    与此同时,叶薇樱唇上下微启,娇俏可人。他又想到昨夜女孩儿被糕饼塞满腮帮子、鼓鼓的脸颊。

    那块糕,沾过他

    裴君琅忽然满心不适,耳朵隐隐升温。

    他错开眼,冷声吩咐青竹“去花厅。”

    他不想留在这里。

    青竹照做。

    叶薇眼睁睁看着昨夜还算相谈甚欢的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无奈地揉了下脸,对桐花窃窃私语“我想了想,你说得很对。皇子们的确脾气大,很不好相与。”

    “是吧奴婢没说错。”桐花握拳,大有寻到知己挚友的感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