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三章
    第三章

    裴君琅以为叶薇第三日还会送糕过来,她会锲而不舍地讨好他,直到哪日能换得他一个好脸色。

    但她没有。

    第二天送来的那一碟糕还摆在黄花梨小案上,糖粉依旧新鲜,裴君琅没有吃,也罕见的没让青竹倒糕。

    这份惊喜是限定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有第三次了。

    裴君琅垂下浓密的鸦青色眼睫,似在思考什么,很快,薄唇又轻轻抿起。

    随后,他小心地扯起覆盖于腿间的薄毯,衣裤底下,是被火燎过的双膝,肌肤上满是嶙峋狰狞的烫疤。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按照往常去内室里叩拜母亲的骨灰封坛。

    他母亲是胡族的奴隶,身死后也不可能返回故里。

    皇帝或许是视他的母亲为耻辱,到死也没有给她封个嫔妃位。

    她的尸骨是在京城外的静乐堂烧成尸灰,那是宫女们死后才去的坟地。

    大乾国最下等的宫人都能用殓具留一具全尸,偏偏为天子生儿育女的胡族女奴连口棺木都留不下。

    裴君琅恳求宫女为他捧一碗母亲的尸灰回来。

    有母亲陪伴,他才能睡得着。

    许是可怜小皇子,宫人们照做了。

    裴君琅把母亲的骨灰装在小小的、狭窄的瓮里,逢年过节为她燃香、诵经,盼望她魂归故里。

    直到那日年节,裴君琅找不到母亲的骨灰坛。

    后来才知,是伺候他的太监妄图讨好皇后所出的大皇子裴凌,特地将裴君琅供奉母亲的事捅出。

    他恳求到裴凌的面前,对兄长低头“还请大哥奉还弟弟私物。”

    私物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裴君琅仿佛没有风骨,在亲人面前也不顾尊严。

    他顺从地撩袍、下跪,虔诚叩首,俯首称臣。

    他只盼着自己,能迎回母亲。

    裴凌居高临下睥着这位容貌妖冶的弟弟,小小年纪,眸子里便透出一股寒意,“二弟何须如此,快请起,你我本就是一家兄弟。”

    他抚住裴君琅的胳膊,又道“大哥是在帮你,并非害你。你明知父亲不喜你那奴隶出身的母亲,又怎敢私藏她的骨灰。要是内厂有线人闹到世家与天家的面前,你吃不了兜着走,又要受罚了。”

    他一番话推心置腹,但裴君琅却明白,这是堂而皇之的敲打。

    皇后背靠八大世家权势最盛的周家,世家风向还不是裴凌说了算。

    他就是想弄死裴君琅,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君琅脸色苍白,艰涩开口“我母亲在哪里”

    “二弟,你冥顽不灵”

    “还给我求你还给我。”小郎君死死攥住兄长衣袖,不依不饶。

    裴凌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安善堂。”

    裴君琅当然知道安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阉奴们给二两肉动刀子的腌臜地。

    兄长折辱他便罢了,为何还要把母亲放在那里。

    裴君琅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过去。

    他咬紧牙关,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眼眶很烫,但他没哭。

    裴君琅答应过母亲,不能哭了。

    懦弱的眼泪只会让人的欺负变本加厉,他的眼泪只有助兴的效果。

    原来安善堂这么远,原来他跑出了好几道宫门。

    等到裴君琅赶到时,安善堂已经起了一场火。

    而他母亲的骨灰坛放在最显眼的案上,熊熊烈火熏疼了他的眼睛。

    矮小的郎君茫然站在堂口,提水灭火的小太监自他身后,形形色色穿梭。

    无人救他的母亲,因为安善堂是最不重要的地方。连脊的屋舍有摆放宫人衣饰用具的后罩房,样样都是活人要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不打眼。

    只有裴君琅还记得那个卑微的女奴,只有他能救母亲了。

    小郎君抢过太监手里的一桶水,等不得他们骂骂叨叨,他已经把整桶水淋头倒下。

    接着,他冲进火海,不顾被瓷器灼烤的疼痛,抱住了那一个骨灰坛。

    只是一小段路,即便胸膛皮肉被烫到蜷曲,裴君琅也可以逃出生天的。

    但是,这时梁枋忽然坠落,将他死死压在了底下。

    有人把钉子埋入梁柱,长长的柱子从天而降打下来的时候,长钉瞬间没入骨肉,击碎了他的腿骨。

    剧痛令他浑身战栗,裴君琅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手里抱紧的坛子轰然砸地,没有粉末洒出,全空了。

    这是圈套

    他的母亲早已经被后党挫骨扬灰。

    真有趣,真是好得很。

    裴君琅明白了,这是大皇兄设下的计。

    他欺弟弟耳聋眼瞎,宫中无人撑腰。

    因此,他要废了裴君琅。

    裴君琅不再争了,他如裴凌所愿,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做他底下的那个卑微、无用的弟弟。

    这样,他才能苟延残喘,有一命尚存。

    往事历历在目,但如今的裴君琅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缓缓放下衣袍,遮住伤疤。

    少年抬臂,艰难地撑在木轮椅上,这次他没喊青竹帮忙。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对于裴君琅来说还是太远。

    肘骨一滑,他跌倒在地。

    连带着烛台也倒下,火星燎上衣布,烫了好几个洞。

    青竹听到声响,焦急地问“主子你可有事”

    “无事。”裴君琅眼底一片彻骨寒意。

    “主子”

    “退下”郎君厉声,“滚”

    “是。”

    青竹不敢忤逆裴君琅的意思,他的命都是主子救的,唯他的话马首是瞻。

    他只能担忧地瞥了一眼昏暗内室那一道压抑孤独的身影,老实告退。

    也是落地的这一瞬间,裴君琅福至心灵。他忽然明白叶薇那一碟糕为何没有送第三次。

    因为拉拢他,并无好处。

    所以,旁人没必要费心。

    很好。

    裴君琅的生活又恢复成一片死水,荡漾起的波澜渐渐消弭,归于平静。

    二皇子的居所寂静无声,大皇子裴凌所在的喜香院却门庭若市。

    世家的孩子闻讯,知道皇家莅临乡野地,特地从各个州府派出嫡支的孩子前来叶家,同皇裔攀交。

    大乾国的官制特殊,八大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各掌一半国制。

    每一项国家的裁决先经过八大世家的桌案,再呈于皇帝的桌案前,因此皇家与世家的关系既亲厚又剑拔弩张。

    原本持平的权势,因叶家的叛变而出现了缝隙,皇帝想乘胜追击收复皇权,自然要和世家的公子小姐打好交道。

    叶家子女能和皇裔们多交际,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

    不少世家长者观望,猜测皇帝许给周家一个后位,或许还会许给叶家一个太子妃位。

    叶家温婉美丽的嫡长女叶心月便是上乘人选。

    厅堂外,公子小姐们笑谈京中趣事。

    内室里,身着一袭云烟纹玄衫的裴凌轻掀开茶盏,凌冽的眉眼扫过底下那一名皇后派来的暗卫,低语“我与二弟落水时,他险些溺亡也没用腿脚挣扎,若非叶家女赶来及时,他必死无疑。看来,他腿疾是真这个奴隶养出的孩子,真成了废人。”

    裴凌松了一口气,母亲总算能够放心了。

    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皇子,如何同他争夺帝位

    看来裴君琅并非城府深沉,一直蛰居暗处韬光养晦,他是真废了。

    暗卫了然。

    他刚飞檐走脊要走,又想起皇后的嘱托,问裴凌“娘娘托属下问您一句,叶家长女如何”

    裴凌想到他被人费力驮出寒潭,一睁眼便是一张担忧的女子脸,柳眉樱唇,温婉至极,心间一暖。

    他颔首“母亲的眼光不错。”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皇后提出的联姻一说。

    暗卫明白了,自行离去,给皇后复命。

    也是这时,珠帘一阵翻动,莲花画屏外传来女子娇俏的声音“殿下,我等要去牡丹阁观鲁家的机关灯,您去吗”

    裴凌认出,这是叶心月的声音。

    今日是八大世家里最擅机关术的鲁家灯会,许多世家小姐都会应邀过府庆贺,天家自然也要捧场。

    裴凌点头,难得语气里带笑“叶小姐相邀,我又怎会拂了你的面子,一同去吧,我让人备车。”

    “真好”

    厅堂一阵喧哗,一个个笑赞“还是心月面子大,竟请得动大皇子出行”

    叶心月面对闺房密友的打趣,羞赧地道“少开我玩笑也是大殿下赏脸罢了。”

    八大世家各有所长,譬如鲁家便擅机关术。

    听闻他们曾制作过无需人驱动的傀儡兵为天家征战沙场。

    只是此术太过隐秘,非本家不得外传,叶薇也只是听说,无缘得见。

    她不由想,那叶家的长处又是什么呢

    想来,她的父亲叶瑾也并不会把传家术交到叶薇手上,问也没用。

    叶薇是庶出,刚回本家,名字还未曾记录于族谱之上,因此她没有资格参加鲁家的灯会。

    而这一场盛况空前的灯会,定有皇家坐镇,她不想和裴凌撞上。

    叶薇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很听劝,特别是母亲徐灵雨的话。

    她抬头,望向漫天璀璨的繁星。

    女孩儿弯起唇角,悄声说“母亲,我活到十三岁了。如你所愿。”

    她忽然想起,在这一座孤城似的大院里,或许也有另外一个和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裴君琅腿脚不便,应当不会出府吧

    既如此

    叶薇吩咐桐花,跑了一回灶房,又端来一碟点心与一壶花茶,乖巧地送往裴君琅的院子。

    小院依旧寂静,门可罗雀。

    唯有两盏供小郎君温书的瓷灯散发黄澄澄的光芒。

    叶薇这次学乖了,她站在离裴君琅十丈远的游廊处停下,青竹的剑都没来得及开鞘。

    青竹瞥了叶薇和桐花一眼,飞身入内室禀报

    “二殿下,叶家二小姐又来了。”

    裴君琅今日以“湖水入肺腑咳疾渐重”为由,拒绝了鲁家灯会邀请。他去了只会扫兴,以及被世家子女们议论,倒不如留在府上。原以为无人打扰,哪里知道还有聒噪的蚊虫来烦他。

    今日风大,裴君琅特地披了一件厚重的鹤氅,束了莲花玉冠,长长的、乌黑的发尾垂落肩侧,衬得雪肤更白。

    他喜欢喝茶,眼下,一手与自己对弈,一手品茶,还算自得。

    听到青竹的话,一贯下棋神速的少年稍稍怔住。

    “她来做什么”

    青竹摇头“属下不知,但人放还是不放”

    裴君琅白皙修长的指尖捻着棋子,难得举棋不定。

    他的唇缝微紧,思忖了许久。

    眼风瞟见案上那一碟糕。

    裴君琅棋子终于落下,姣好的面容也终于柔和了一些。他缓慢启唇,低喃了一字“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