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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瑞雪(十六)
    玉漏在西厢听见两口子吵架,句句都是为她,她却权当没她的事一般,仍盘坐在榻上做她的鞋。进了十一月,她这屋里总算按例分了炭,有一时闲下来的丫头仆妇们也肯往她这里坐坐。

    跟前就坐着凤太太屋里的文英,一面咳着,一面抬手在口鼻前扇,“你这炭怎么起烟真够呛人的。”

    玉漏只笑不答,文英一时猜到,朝窗户上乜一眼,“大奶奶也真是,炭也给你换成这样的,能省出几个钱太太昨日还吩咐说,咱们家大爷和二爷不过各一位姨奶奶,又都不是那起胡乱使钱的人,不叫在这些事项苛刻你们。大奶奶偏这样省检。也犯不着,太太前几日刚卖了几亩地,明年的开销,连大爷官场上打点的银子也都出来了。等熬到大爷做过去二三年的官,咱们家也不必再卖田地了,日子呀,又能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亏得凤家祖上留下来好几处田庄,近几年凡有难时,都是靠典卖田地。不过坐吃山空,终有尽日。凤家二爷一向没事做,指望凤翔几年间做官发财,简直难如登天,何况他又讲个为官清廉。

    玉漏听下来,也并未提起半分期盼,只用细弱的嗓音笑了笑,“大奶奶倒不是为省检”

    “噢,不为省检,专为刻薄你”

    玉漏抓她的手一下,“嗳,你回去可别告诉太太。太太这两日刚好一点,又招她老人家生气。我把你当说得上话的人才肯对你说,你要是转头告诉太太去,我下回可什么都不跟你说了。”

    她虽如此说,却知道文英替她气不过,回去必定还是要变着法告诉的。心下在笑。

    文英敷衍道“晓得了。”一面把眼睛瞟到窗户上去,还听见正屋里在吵。

    吵也只是俪仙一个人的声气,调门提得又高了几分,“我不怕听见横竖都说我是个泼妇,我还顾什么名声体面,早没有了你偷么许银子给她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的体面少在这里假惺惺,明是为我想,暗里不知算计我多少回”

    凤翔百口难辩,不知道哪里又钻出件三两银子的公案,实则玉漏回家的事他本没大过问。也不能怪到他母亲头上去,何况这事也没有错。

    他益发头昏脑涨,说话简直没力气,“眼下过年,谁家不使些银子玉漏既到了我们家,是我房里的人,给她捎几两银子回去有什么这也是往年的例,二弟房里的人也是如此。”

    “你少跟我扯什么旧例新例为省检好些旧例都改了,偏在她身上就不改,什么意思”

    凤翔只觉口干舌燥,欲起身倒茶吃。不想刚拔座起来,身形晃荡两下,竟一头栽下去。

    听见俪仙喊起来,玉漏并文英忙赶过去看。原是凤翔前两日就有些伤风,今日由县太爷家中吃了酒出来,骑在马上受了风雪,愈发不好。再经俪仙这么一闹,实在支撑不住一下昏了过去。

    二人进来时人已转醒,睡在床上嘱咐,“没什么,就是风寒,别大惊小怪的吓着太太。”

    玉漏俪仙自是不说什么,文英本是凤太太屋里的人,不能不去回。凤太太一听,忙叫请大夫去瞧,又命文英去传话,勒令凤翔挪到西厢去睡,由玉漏好生侍奉。

    俪仙只当凤太太是趁势离间他们夫妻,在榻上怄得直笃脚,“什么意思一个病人,你叫他搬来搬去的做什么难道我做奶奶的,连自己的丈夫也照顾不好”

    文英迎到跟前去笑,“大奶奶别生气,太太一来是紧着大爷养病,二来也怕大爷的病累得大奶奶过分操劳,这一阵为过年,您已经够忙的了。况太太眼下还不知道大爷是给奶奶吵昏过去的,要是知道,保不齐真有点什么别的意思,那可就不好说了。”

    俪仙听了这话,再气恼也只好呜咽饮泣,叫香蕊玉漏两个将凤翔的铺盖搬到西屋去,又暗地里叫把西屋的炭换了,并吩咐玉漏留心伺候不题。

    却说凤翔当下搬进西屋里,耳边陡然清静下来,便昏昏欲睡。一觉起来,只觉神志清爽了些,见罩屏外头开了一外扇,窗屉子上糊的纱,透了几丝风进来,也透着外头黑惘惘的一片。

    他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有个熏笼罩在床前。玉漏只在那窗下椅上坐着,裙上隔着只未完工的鞋子,身前小炉上煎着一罐药。

    她俯下腰去揭了盖子看一眼,拿一只箸儿将煮顶起来的药渣往底下揿了两下。炉里的火和身旁的蜡烛的将她的脸映黄了一片。衬着窗外的簌簌的雪声,显得这夜分外恬静。

    “你开着窗户,又在窗户底下坐着,不冷么”凤翔坐起来问。

    玉漏忙走来替他把两个枕头垒起来,叫他好靠,“内窗是关着的,跟前又有炉子,不觉得冷。”

    “那窗屉上不过糊了一层纱,挡不了多少风。外头好像还在下雪,还不冷”

    玉漏替他掖了掖被子,站在床前笑,“雪停了。才刚大爷睡着时喊热,要掀被子,我想着掀被子不好,大概是屋里闷的,就开了一扇窗。煎着药,也想着散散药味。”

    说话想起来去给他倒茶来,凤翔吃了半盅道“那你到里头榻上坐着,风口底下坐着容易吹病。”

    玉漏把银釭和针线篮子都拿进来,盘坐到榻上去做鞋,“大爷饿不饿晚饭还没吃呢,我给大爷去提饭”

    “不饿,别忙了。”榻就在对过,凤翔远远看她一会,笑着下床来,“倒是觉得躺得累,想起来坐坐。”

    玉漏忙要过来劝,凤翔摇手道“不妨事,我把被子裹在身上。”

    他自己裹了一床,又拿了一床过来裹在玉漏身上,“到底是有些冷的。不过你这个人,问你什么你都只管说好。就没有个不好的时候”

    玉漏笑着把肩上的被子拉一拉,没话应答。

    煎药煎得满屋的苦味,水顶得药罐盖子磕哒磕哒响,除此以外,偶有积雪折枝的声音。凤翔难得这片刻安宁,看玉漏做鞋也觉得惬意。心里忽然冒出个可笑的念头,情愿一直病下去。

    她做一双男人的鞋,月魄色的软缎料子的,在鞋面两侧绣着细细的如意头花纹。大体都好了,就是在缝合鞋面。

    凤翔伸手拣做好的那只,玉漏心一跳,看他一眼,笑道“是三姑娘请我做的那双,说是她做嫂子的给小叔子的见面礼。”

    凤翔想着好笑,“三妹妹和池镜自幼就认得。不过也算她懂礼数,从前认得是从前,如今她成了人家的二嫂,池镜又是从京城回来,是该送份礼。”

    “三姑娘说他们池家的男人都是穿家里做的,池三爷从京回来没带几件行李,许多鞋袜衣裳都是在南京现做。”

    “池镜是那样子,最怕麻烦,偏他们池家又琐粹事情多得很。这几年把他拘束在南京,恐怕要给他拘束坏了。在北京住着的时候,只他和二老爷父子两个,他父亲哪管得了他那些日常琐碎,都是凭他去。”

    玉漏趁机打探,“就是因为无人管,才把人纵坏了,听说在北京闯了祸。”

    “未必是真闯祸。”凤翔虽不清楚内因,却有些猜测,“池镜往年从不是惹祸的人,虽言谈不拘些,到底是个行动稳重的,何至于三言两语就同人打起来我看他不过是借故想推了皇上家的亲事。叫他娶公主,他是断然不肯的。我和他自幼就来往,晓得他,做驸马虽享荣华富贵,可于仕途前程无益,他不是抓着女人裙带贪图享乐的人。”

    “那这样讲,他是故意弄出些不好的名声出来囖”

    “我是这样猜,到底也没问过他。我看八九不离十,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胸有韬略之才,何甘困于钗裙之下等皇上把这档子事忘了,他必定科考入仕,一展宏图。”

    玉漏点点头,心里对池镜又认定几分。她得连秀才真传,对男人的考量十分周全,门第,家世,人才,缺一不可。唯独感情从不在其中。

    忽听见凤翔颓唐地笑了声,“我们这班朋友中,个个前途不可限量。只有我赋闲在家,实在愧对读那二十来年的圣贤书。”

    玉漏手上不停地穿针拉线,嘴里也不闲地安慰,“你别灰心,宦海沉浮都是常事,你才二十多岁呢,万不可过早盖棺定论。今日县太爷请客,想必官场中也得了些风声,迟早的事。”

    凤翔歪着头笑睇她,心下把她的诸多好处都检点了一遍。她最好的地方还不是温顺乖巧,而是善解人意,常说出一句话来,落到人心里去熨帖着,十分窝心。

    他也应当体贴她,便说“你回家的时候,我有事忙,应当多给你添些银子捎回去。我看年后好了,开了年,赶在元夕的时候你再回去一趟,替我向你父亲问候。”

    玉漏笑了片刻,缓缓摇头,“许我回去就是大恩了,不敢再要银子。何况这次回家,太太已给了三两。”

    不说还罢,一说凤翔就烦恼地朝窗上看一眼,尽管隔着层层窗户,也看见正屋卧房里还亮着灯,像只黄眼睛扒在那窗上,死死把这头盯着。

    他苦笑道“我知道,为这三两银子你又受了不少气。”

    玉漏默了默,自然也瞧见了正屋窗户上的灯,低下头说“我倒没什么,还带累你也跟着落了不少埋怨。”

    凤翔的心一软,伸手替她拉拢被子,又静看她一回,忽然发笑,“你裹着这被子,就像是神龛里的菩萨。”

    玉漏抬头看他,见他面上透一种调皮的神气,难得一见的。他那双眼睛格外清透,和池镜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又不一样。他的眼是月光下的湖面,望着她时,总有点温柔的波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