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头一抬,正与那青衣的少年人四目对视。
这少年虽是蒙住了半面脸颊,却依旧在第一眼与他对视的时候击中了胖子。
那眉眼实在是过于熟悉,胖子一时间讲不出话来。
他年轻时曾与薛孤刃颇有几次缘分,因这位寡言剑客容貌极为俊美,早年就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余年不再相见,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依旧是以最快的速度击中了他的回忆。
胖子两只手端着,一手拿着叶孤城的冰雪仙,一手拿着一枚什么也不是的石子,却忽然觉得有千斤重担压在手上。
他良久才能令自己发出声响。
胖子支吾着说道:“看来,这枚石子一定对你意味非凡。”
言修然分外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眼巴巴看着胖子身后那把剑,虽是极为想要,却依旧是很乖的模样,没有动手去抢。
胖子盯着他看了半晌,见这少年神色痴呆,眼中却藏着三分狡黠。
饶是亲生父子,也未免有如此相仿的容貌,简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
胖子左右沉吟,偷偷瞥了叶孤城一眼,见他已然将手按在剑上。
终于,左右端详良久,胖子将手中的冰雪仙递还,对叶孤城道:“我可以看得出,叶城主确实珍视这幅画至极。”
虽是怕被叶孤城一剑削首,他还是说道:“可惜,叶城主心中还有更加珍视的东西,没有拿出来交换。”
他说着,指了指言修然道:“他虽是一无所有,这枚石子对他而言却是重于千金,他将唯一珍视的东西给了我,我又怎能不同他交换呢?”
叶孤城冷笑道:“哦?如何见得?”
胖子说道:“城主更珍视的乃是你这一身剑法,若是你肯在我面前自废武功,我便与你换这剑。若是不肯,还是请回吧。”
饶是休养如同叶孤城,此刻也怒道:“一派胡言!”
他抬眼瞪向言修然,一把夺回自己的画,摔手而去。
见他走了,胖子掂了掂自己手里的石子,对言修然道:“公子可以将剑拿去了。”
言修然看看他,看看走远了的叶孤城,道:“我觉得这样不是很好。”
“毕竟这不是我最宝贝的东西。”
楚留香原本还为他阴差阳错得到这把剑而开心,谁知他却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当即就急了。
这孩子莫不是傻吧?
言修然一本正经地走过来,把楚留香一把扯了过去,俨然一副给人介绍的模样,对着胖子指了指他,道:“这个才是我最珍视的,但是我不能用他和你换。”
楚留香一瞬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有时候忽然被人珍视一下,感觉竟然还不错。
楚留香登时觉得自己没白带孩子了。
胖子怀疑他是故意如此。
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冒这个险,依旧说道:“那么为了你的诚实,这把剑也是你的了。”
楚留香也料不到这个叶孤城付出如此大代价也得不到的剑,竟就这么落到了言修然手中。
言修然高高兴兴走到那把剑面前,一把将剑提起来,背在肩上,一副十分高兴的模样。
他将这剑抬起来的时候,满室死寂,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他。
那胖子一言不发,一双狭窄的眼睛里挤满了阴沉。
言修然扛着剑走到门外,只见陆小凤抱着肩膀,阴沉沉站在墙角,愤愤瞥他一眼,阴阳怪气道:“你自幼相识一同长大的朋友眼见你拉着楚香帅走过去,真是半分也不生气呢。”
西门吹雪却盯着那巨剑看了半晌,道:“薛孤刃天生神力,他这把剑重达百斤,削铁如泥,岂是寻常人单手便可提起的。”
言修然将剑在手上掂了掂,道:“比怀归重呢。”
然后,又掂了掂,得出结论:“但是比花花轻一点。”
花满楼正欲辩白,末了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作罢。
西门吹雪不知道这家伙嘴里的楚楚花花小鸡都是些什么,茫然道:“比什么轻?”
他还没来得及多问,只见言修然剑已经从出鞘,正准备对着什么地方砍一砍试试真假。
言修然四下环顾,见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以砍,索性对着墙壁就是一下。
眼看他抬手甚轻,仿佛毫不费力的模样,大家还挺担心他这一下把自己手臂震麻,将剑砸到脚上的。
谁知那一剑竟整个将正面石壁横着劈开,不仅是锋利的剑刃在石壁上擦出火花,剑刃上所裹挟着的大力竟将墙面整个震碎!
陆小凤当即道:“不好,快跑!”
此处位于地下,这一面墙乃是承重墙,这般一裂开,附近不小的范围都开始出现了裂纹!
楚留香一把捞起地上的怀归,一手拽了还在发愣的言修然,当场急速奔跑起来!
石室内的人反应稍微慢一点,连忙纷纷远离塌方的地区,烟尘一瞬间四处涌起!
西门吹雪一时间没搞清楚事态,只跟在陆小凤身后逃离坍塌地点,此处确实是大凶大恶之地无疑,只是他初次跟着这个队伍一起行动,完全跟不上进度,也完全不知道这种等级的麻烦简直就是他们的日常,此刻一边跑一边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陆小凤一边逃命,还不顾回头吼他道:“别这么说我朋友!”
西门吹雪:“你为什么要跟这么一个人是朋友!”
陆小凤也绝望道:“又不是我选的!”
言修然原本跟着楚留香跑在最前面,然而听见后面的西门吹雪不知道在喊什么,因一路塌方,他也听不清楚,竟甩开了楚留香的手,转身往回跑去了。
楚留香一回头,眼睁睁看着他从最后头把西门吹雪给硬扛出来了。只见他肩膀上扛着个活人,手上提着一把沉重的剑,却仍是健步如飞,半分也不气喘,还不忘好心问道:“大叔,你没事吧?”
西门吹雪道:“放我下来!”
言修然很正经道:“不行。爱护老人,人人有责。”
众人一路逃出了地下,奔上了地面,齐齐站在海岛上喘气。
言修然依旧一本正经地扛着西门吹雪,站立着茫然四顾,全然不知道要做什么。
西门吹雪从他肩上跳了下来,吼道:“够了。”
“我受够了。”
他拍拍身上的灰土,转头看向言修然:“你如愿了?”
说罢,看向陆小凤,道:“既然我的东西送到了,我也该走了。”
夜色已深,他那一袭白衣在海风中就此离去:“我再也不想和这家伙再呆一分钟了。”
陆小凤本欲出言挽留,奈何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只得作罢。
楚留香站在海岛的边沿上,遥遥望着夜色中的大海:“我们是逃出来了,可是叶孤城又去了哪里?没有他手上的那幅画,我们出来了也白搭。”
陆小凤也一齐四下张望着。
两个人的目光齐齐停留在那艘即将远去的大船之上。
楚留香指着那艘,道:“定是在那艘船上!堂堂白云城主出行,又怎会在海上风浪之中挤在一条小船上!”
他说着,四下张望,然而岸边此刻一艘船也没有,天知道西门吹雪是如何离去的。
陆小凤道:“他们离港需要时间,我们跑得快些,还能赶上!”
楚留香当即一把抱起怀归,陆小凤拉住了花满楼的手,至于言修然,他一把拎起了谢孤帆,倒吊着把他挂在了身上。
谢孤帆惨叫道:“不不不少爷让我自己追吧,让我自己追吧!”
楚留香速度最快,早早跃上了甲板,回头看时,陆小凤也已经领着花满楼跳了上来,然而一脚踩进水里,袍子早已湿了大半。
船已经离港,星空倒映在水中,船一动,便碎成万道银光。
楚留香焦急地站在船头,看着言修然的影子越来越小。
然而,那个青色的身影在暗沉沉的夜里却似一只飞鸟般灵活地跃起,明明肩上背着一把沉重的剑,甚至还扛着一个成年人,却是轻飘飘踏水而来,轻巧地跃上了船头。
落地没有声息,连袍底都没沾上一滴水。
真是不可思议。
楚留香叹息道:“是我算错了,叶孤城不在这里,白追了这么一趟。”
陆小凤道:“现在下船也已经迟了,我们不如到了岸上,再做打算。”
楚留香只得作罢,道:“我去找点吃的,咱们先将就着歇下吧。这一艘船上只不过是些商人,我去与他们商量一下,让他们借我们住下。”
谢孤帆连忙跟上:“我和你一起去,楚少爷!吹了这么久的海风,我去问人寻些热汤来。”
一行人个自安排好任务,分头去做了。
只言修然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望着远处海岛上的点点火光,出了神。
花满楼身上沾了不少海水,此刻夜风一吹,甚是寒冷,站在他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言修然盯着海水的另一端,轻声道:“他站在岸边,对着我笑。”
花满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谁?”
言修然道:“原随云。”
花满楼吃了一惊:“这么远的距离,你能看清吗?”
言修然摇摇头:“看不清。但是我知道是他,我知道他在笑。”
花满楼走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柔声安慰他道:“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到了岸上,找到叶孤城,换了他的画,到时候所有事情都会有进展了。”
这时候,楚留香探出头来,道:“我们找到了些吃的,船上的商人同意给我们让出一个房间来,快进来吧。”
言修然盯着那已经变成一条模糊的线的海岛,转身走进了船里。
昏黄的烛光在船舱中摇曳着,温暖的风一阵阵传来。
菜肴已经摆在了桌子上。
次日,清晨。
海波一阵阵摇晃。
耀眼的阳光刺入沉睡的人眼中。
言修然试着睁开眼睛,然而只是轻轻一动,四肢百骸便如同针砭一般的痛苦传了过来。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
他正浮在海上,一艘小小的船上。
一个孩子窝在他的怀里。
船底是一把巨大的剑,以及一副被海水沾湿的模糊的画,上面早已不知道画着什么。
太阳在头顶散发着令人发狂的热量。
言修然无声无息地坐了一会儿。
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在他头脑中扫荡。
记忆里是一片极端的空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