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一夜的雪渐渐化去,窗明几净,本该是最明媚的朝晨,御书房的空气却在这一瞬凝固,章老爷子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砸得大家措手不及。
皇帝第一反应恼怒非常,这老爷子也忒没眼力劲了些,这么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大功造成,他竟要撺掇着儿媳妇和离,皇帝脸色有些难看。
可很快,目光在对上那双布满悲伤,恐惧,如惊弓之鸟般余悸深深的眸子,皇帝心里的恼怒悄然而散。
老爷子这三十年过得如履薄冰,命悬一线,他面颊每一条血痕无不彰显着这一路来的困苦艰难,云栖是他一手养大,他盼望着外孙女过平安日子,实在无可厚非。
而皇宫比起寻常百姓家,纷争自然是不可避免。
皇帝正琢磨着如何给老爷子一个交代,这时,有人起身迈开一步。
他朝那人看去。
荀允和沉默地来到徐云栖身侧,好巧不巧挡在了裴沐珩与徐云栖之间。
他拱袖开口,“身为内阁首辅,臣有必要提醒陛下,太子妃殿下的身份着实可能掀起悍然大波,眼下陛下登基只有二日,朝臣忙着国葬与登基一事,无暇他顾,待局势稳定,礼部翰林院与都察院的御史,均会盯着此处不放,这些人是大晋朝廷之喉舌,您堵得住这悠悠之口吗”
其二,身为父亲,臣也认为,云栖不适合留在皇宫。”
裴沐珩脑子轰了一下,双目如同凝渊一般深不见底,从得知徐云栖外祖父的真相后,裴沐珩一直以来心里隐隐有一股不安,她是为寻外祖父而上京,那么寻到她外祖父后,是不是她又如过去那般潇洒地离开。
果然不出所料,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
他深深闭上眼,尖锐的喉结来回翻滚,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又被他生生咽下去。
荀允和话音刚落下不久,殿外响起一阵喧哗声,紧接着新任司礼监秉笔黄维急忙绕进内殿,他先是看了一眼殿内诸人,随后忧心忡忡道,
“陛下,太子殿下,钦定太子妃的旨意昨夜发去礼部,今日清晨有固执的太学生在正阳门蓄意滋事”黄维看着徐云栖有些不敢往下说。
皇帝抚了抚额,他也料定此事不易,却没想到来的这般快,
他先安抚道,“大行皇帝刚走,城中尚有些余党贼心不死,借此兴风作浪,珩哥儿媳妇不必放在心上。”
黄维又苦笑道,“立后封妃的折子礼部已勾签并无异议,就是太子妃这儿,萧尚书人在外头,意思是想与陛下与殿下商议”黄维说到最后,已声若蚊蝇。
郑玉成因是十二王一党,已被革除尚书一职,原刑部尚书萧御立了功,迁礼部尚书接任次辅一职,裴沐珩将心腹刘越调入刑部,接任刑部尚书。然而萧御此人过去虽与荀允和交好,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竟是主动担任起制衡首辅的职责来。
不等皇帝开口,裴沐珩已面色如铁道,
“父皇,儿臣去
处置此事。”
旋即他绷着脸大步出了御书房。
老爷子知道这种事今后还会屡见不鲜,他可不能看着外孙女整日被人指指点点,连忙拉了拉徐云栖的手腕,温声道,
“孩子,皇宫不是咱们能待的地方,你跟外祖父走,过来给陛下磕个头,谢陛下宽厚之恩。”
徐云栖被他扯得一晃,眼底那抹怔忡也随之被抖落。
她抬眸看着皇帝问道,“陛下,敢问您,太子殿下还会娶其他妃子吗”
皇帝听了这话,喉咙顿时一哽,沉默片刻,他看着徐云栖为难道,
“云栖,父皇与你实话实话,历朝历代皇帝要平衡各方势力,最行之有效的法子便是封妃,即便沐珩答应你不要旁人,百官也不答应呀。”
徐云栖面露凝重,她生长在乡野,对于皇宫的认知与敬畏是有限的,直到这几日,亲身经历了皇室权利倾轧,置身刀山火海,亲眼看到同室操戈下那场血雨腥风心底何尝没有生出几分茫然和困顿。
怕吗,多少有一些。
只是这些顾虑和迟疑,终究被半夜那具温暖结实的身子给暖化,给驱逐。
而眼下听到他们这番话后,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会是裴沐珩理想中的皇后吗
她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丈夫吗
答案毋庸置疑。
为了她与整个朝廷为敌。
太为难他了。
先皇驾崩了,那层压在裴沐珩脊梁上的桎梏已被解除。
他可不必再履行那场婚约,他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徐云栖确信自己不会为裴沐珩让步,那就不能成为他的负担。
她缓缓折下膝盖,慢慢跪了下去,她头额点地,轻声道,
“请陛下成全。”
皇帝见对面二人态度如此坚决,十分头疼,若他还是熙王,此事很好处理,依着徐云栖便是,可一旦他坐在皇帝的位置,就不得不认真审视这个问题。
历朝历代没有行医的皇后,徐云栖已经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表明,她对于此事毫不让步,这么一来,放她走,长痛不如短痛,着实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不是什么事都能用利弊来权衡,皇帝还真做不到过河拆桥,他只能行缓兵之计,
“此事朕会慎重考虑,老爷子先下去歇着吧。”
在老爷子看来,皇家未必非徐云栖不可,他这么做也算是给了皇帝和太子台阶下。
他慢慢搭着徐云栖和银杏的胳膊起身,随后看了一眼徐云栖,徐云栖眉目始终低垂,浓密的鸦羽将她所有情绪掩得严严实实,老爷子将她养大,还能不知道外孙女的习性,他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都会过去的”
二十年的颠沛流离都过去了,仅仅一年多的夫妻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裴沐珩很快就会有新欢入宫,而她也将在江湖四野遇到更合适的人。
看
透世间沧桑,历经人心险恶的老爷子,实在没把这点事当回事。
祖孙二人一齐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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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传来裴沐珩模模糊糊的嗓音,徐云栖却木着脸没做任何停留,既然已决定离开,自然就该快刀斩乱麻,毫不拖泥带水。
荀允和看了皇帝一眼,拱了拱衣袖转身追出去。
老爷子腿脚不便,下奉天殿的台阶时走得极慢,荀允和很快便追到二人身后,
“云栖”
徐云栖听到有人唤她,不知为何身子忽然晃了下,脚步顿下。
荀允和叫停她后,绕至她跟前,看着她,“云栖。”
徐云栖肌肤白得近乎透明,那薄薄的血色似要溢出来,她毫无所知,一如既往露出笑容,“您还有什么事吗”
冬阳透过云层洒下一片绚烂的光芒,今日的阳光仿佛格外刺眼,她这样想。
荀允和深望着女儿,字字用力道,“云栖别怕,大胆往前走,爹爹会替你善后。”
徐云栖眼睫微颤,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份属于父亲的伟岸。
她虚白的笑容更加真切了几分,用力点头,“好。”
随后荀允和就目送他们祖孙慢慢走下这份不该属于他们的殿台,他独自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忙唤住银杏,“银杏,记住将你家姑娘和老爷子送去荀府,明白吗”
银杏遥遥朝他挥了挥手,“我晓得的,您放心吧。”
荀允和露出会心的笑容,待他再次转身上殿,就看到裴沐珩立在台矶之上,负手张望前方。
他似悬崖边孤零零的一颗青松,眼神凝着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荀允和眼下摸不清他是什么打算,拾级而上来到他跟前,先是拱袖行了一礼,“太子殿下。”
大行皇帝刚去,二人身上均是一身雪白的孝服,这身孝服却衬得裴沐珩面颊近乎透明一般的白。
他视线始终凝望着那道身影,即便模糊了,他也能凭着记忆描绘出她纤细窈窕的模样。
“您一定要拆散我们吗”裴沐珩面无表情地说。
荀允和直截了当回道,“殿下应该明白,你们并不合适,如果当初不是陛下阴差阳错赐婚,殿下也不会娶她这样的女子。”
“不要跟我说当初,不要告诉我如果”裴沐珩面色近乎冷酷无情,“已经发生了什么便是什么,没有什么假如和如果,现在她是我的妻,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喜欢她,要留她在身边,也没有人能阻止得了我。”
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裴沐珩身上再也没了过去那份斟酌与隐忍,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霸气和独断显露无疑。
荀允和闻言唇角掀起一丝嘲讽,也毫不示弱,
“新朝初立,您好不容易入主东宫,当以政务为重。”
“而且殿下应该明白,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她周全。”
裴沐珩慢慢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变化
,
“如果我不放手呢”
荀允和面上露出深意,“清予,你是个比谁都明智冷静的主君,你是这天底下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你为此步步为营十几载,比谁都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成果,在你心里,天下安定,四海归一,百姓安居乐业,才是你最大的抱负。”
“至于女人”荀允和不无嘲讽地说,“你会缺吗你对云栖这点缺憾迟早会被更多不一样的宫妃给填补。”
“你如果真的爱她,就该给她自由,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你知道,与人争风吃醋这种事她不擅长,她也不可能为你放弃什么,眼下趁着还没孩子,你们之间没有什么束缚,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裴沐珩敏锐地从他这番话里抓到了症结所在。
“您觉得云栖会被取代您对我这么没信心是吗”
荀允和苦笑,“我也是男人,我也曾对一个女人心心念念,我也曾许诺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呢,我照样可以放手让她离开,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荀允和说到这里,眼底是绵绵无尽的苦涩甚至是自嘲,
“清予,我不仅对你没有信心,我对时间没有信心,我对历朝历代二宫后院的皇室规制没有信心。”
“只要有一丝可能,作为父亲,我都想替她博一片广阔而无畏的将来。”
“况且,你也算不得一个很好的丈夫,不是吗”
荀允和扔下这话,朝他无声作了一揖,掉头往内阁方向离去。
裴沐珩蓦地愣住,所有恼怒郁懑均被最后一句话给击个粉碎。
岳父配合他与裴循做戏是真,秋后算账也是真。
苦果是他自己所种,他现在怨不得旁人。
不破不立。
裴沐珩深深吸了一口凉气,转身进入御书房。
皇帝正在殿内焦急地踱步,见他神色落寞进来,忙问,
“你心里是个什么主意,你给父皇交个底”
裴沐珩冷冷淡淡看着他,没好气道,“您为什么还问这样的话这世间从来没有人和事能足够拿来与云栖相衡量,除了云栖,我谁也不要。”
皇帝愕然了片刻,问道,“你怎么说服百官”
裴沐珩神色冷漠,“不需要说服,没得商量。”
“第一个恶语中伤者,发配一千里,第二个,发配两千里,第二个,发配二千里,新朝刚立又怎样,越乱,越要拿出雷霆手段应对”裴沐珩十分强硬地说。
“凭着那几张嘴也想左右皇室,做梦,就用正阳门太学生一事,给百官打个样”
皇帝从他冷峻的眼神看到了势不可挡的决心,做爹的没有拦着他的道理,“行,就按你说的办。”
少顷,裴沐珩又深思熟虑道,“不过,岳丈大人说的也无不道理,要从源头上解决麻烦。”
他在御书房来回踱步片刻,想了个辙,
“黄维”
黄维立即搭
着拂尘从屏风处迈进来,“殿下请吩咐。”
裴沐珩沉吟道,你即刻去一趟青山寺,让慈安大师放出squo凤出荀府rsquo的谶语,云栖是观世音在凡间的化身,她行医便是普渡人间苦难,她是我大晋的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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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到这里,神色发亮,抚掌一笑,“此计甚妙即可堵天下悠悠之口,也给了云栖行医名正言顺的理由,珩儿,还是你脑子好使。”
皇帝心事一除,面色稍虞,准备往外去,“你先忙,我去瞧瞧你母后进宫了没有。”
“等等。”裴沐珩叫住他,
皇帝回眸看他,“怎么了”
裴沐珩指了指案上铺好的明黄圣旨,
“下旨,赐我与云栖和离。”
皇帝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你什么意思”
裴沐珩目色苍苍看向白皤飘飘的殿外,
章老爷子不足为虑,荀允和的顾虑必须消除,而云栖呢这场婚姻起源于被迫,起源于不情不愿,少了一分完美。
他要给她一份完美。
老爷子二人不紧不慢出了宫,抵达东华门时,一柔秀的妇人立在一辆马车处,章老爷子看清那道身影,怔立住了。
章晴娘泪眼婆娑站在风口,目光来来回回逡巡那个寡瘦的老头,试图从他身上寻到往昔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惜没有,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爷子磕头,“爹爹”
一旁的徐科也跟着给老爷子下跪。
老爷子大约有五六年没见到女儿了,心底唏嘘许久,抚了抚眼角的泪,连忙上前伸出手,
“都起来,都起来”
章晴娘二人迎着他上了马车,银杏跟着侍卫在外头赶车,徐云栖陪坐一侧。
章晴娘抱着父亲的胳膊一遍遍问事情经过,老爷子打算让徐云栖来应付,怎料徐云栖靠着车壁脸色有些倦怠,老爷子便避重就轻敷衍几句。
这样的画面,章晴娘已不陌生,过去他们爷孙俩也是这般,总总没几句真话给她。
章晴娘拭了拭泪痕,最后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爹爹跟我回徐府,往后就跟着女儿过日子,别再东奔西跑了。”
徐科也连忙应声,“对的对的,也给我们孝敬您的机会。”
章老爷子意味深长看着他们二人,笑道,“不必了,我与云栖已打算离开京城。”
章晴娘震惊了,她眼风扫向徐云栖,“栖儿,你打算离开京城那太子怎么办”
徐云栖笑道,“我的事您别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章晴娘不再多言,当着徐科的面她也没有深问,想必徐云栖这么做,也有荀允和的意思,既然荀允和插手,她就不担心了。
徐云栖身份尴尬不好去徐家,章老爷子也不好意思借住荀府,最后祖孙二人选择的落脚地,是让他们最为自在的城阳医馆。
医馆是十几年背井离乡刻在骨子里的归属。
章晴娘知道自己奈何不了父亲,泣不成声,“女儿不孝,女儿对不住您。”
章老爷子舒舒服服坐在医馆二楼的太师椅,浑不在意道,“傻孩子,没有你就没有云栖,有这么好的外孙女承欢膝下是你对我最大的孝顺,你过得好,我们爷俩就放心了。”
瞧瞧,永远是这一句话。
章晴娘心情复杂看着父亲和女儿,二人一人坐一边,一模一样的神态,如出一辙的语气。
是她永远介入不了的默契。
章晴娘咬牙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章老爷子看一眼徐云栖,“等宫里旨意下来就走,估摸就是这几日吧。”
章晴娘捂着嘴哭出声来,老爷子又是一番安慰,好在这样的场景对于彼此来说已经司空见惯,章晴娘很快又稳住了,跟着徐科回了徐府。
银杏收拾屋子去了,老爷子被胡掌柜请去楼下喝茶叙旧,徐云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有小药童递一杯茶给她,她接在手中,烫而不自知,窗外人潮汹涌,有人抱着孩子买冰糖葫芦,有人挑着货担走门串户,还有人优哉游哉哼着不知名的曲儿。
她五内空空。
思绪被一种莫名的酸楚侵占,她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多,一时难以接受也寻常,她这样跟自己说。
就在这时,两位女药童扶着一妇人上了楼来,“徐娘子,这里有位婶婶腹痛二日了,您给她瞧瞧。”
徐云栖愣了愣,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那妇人神色痛苦地呻吟着,迟疑地应了一声,“欸,我就这来”
刚站起身,那头银杏从西屋迈出来,接过话,“姑娘歇着吧,我去帮忙便是。”银杏与她一起长大,何时见徐云栖魂不守舍过,明白她心里难过,
她将一块热帕子递给徐云栖,徐云栖木木地接过,看着银杏代替她进入雅间。
明明上回哭哭嘤嘤的那个人是银杏,明明上回她毫不犹豫一丝不苟地投入了诊治中。
徐云栖纤指摁着头额,望着窗外沉默良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背叛者。
他一定很难过吧,也一定会恨她吧。
罢了,很快就会有新的妃子入宫,他对她这点情愫也终将淹没在那一声声娇吟燕语中。
老爷子上来歇息,瞧见徐云栖独自坐在窗下发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
“起先会有些难,过一段时日就好了。”
徐云栖回眸朝他露出个笑容,“孙女明白的。”
她从不叫人操心。
老爷子看着她眼底微闪的泪光,点了点头。
是夜,荀允和忙完公火急火燎回府,打算亲自给女儿做上几个小菜,哪知管家告诉他,徐云栖压根没回来,荀允和气得两眼发黑,拔腿上马就往城阳医馆赶,一进大厅,听得楼上传来老爷子笑声便沉着脸蹭蹭上楼。
他在角落里发现了徐云栖
,
“云栖,你怎么不回家”他走过去问她,
徐云栖慢慢站起身。
老爷子见状挥挥手,示意胡掌柜等人下去,待无关人等离开,他方慢悠悠坐下来,与荀允和道,
“晴娘跟你分开了,我以什么身份去荀府住荀羽呀,你让我和云栖自自在在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荀允和一想到女儿即将离京,何尝舍得,他没有理会老爷子,而是拉着徐云栖一块坐下,握着她温软的手腕不舍得放,
“囡囡,你先回荆州,爹爹方才已着人回去置办院子,你们就在荆州开一家医馆,待爹爹将京城诸事安排妥当,就回来陪你。”
老爷子在一旁听了登时愣神,“你这内阁首辅不做了”
荀允和看着女儿回道,“不做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跟囡囡分开。”
他要亲自给她送嫁,护着她一生。
徐云栖愣愣看了他许久,鼻尖发酸。
老爷子听了好一阵无语,最后气他道,“你早想明白不就没事了吗,你若是肯听我的,安安分分在江陵当个教书先生,现在你跟晴娘怕是生了一箩筐孩子,云栖也不必跟着我风吹雨淋的。”
荀允和听了这话,呆了呆,竟是罕见没有驳他。
可惜人不经历困苦就不能明白,平平淡淡守望一生才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荀允和留下两个人手护送徐云栖回荆州,临走时告诉她,
“陛下的旨意大概明日就会下来。”
徐云栖“哦”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这一夜又送来两个重症患者,徐云栖终是打起精神应对,忙到半夜,就这么浑浑噩噩睡下了,翌日清晨是医馆最忙碌的时候,住在这儿,不可能不搭把手,等到午后徐云栖方闲下来。
老爷子坐在雅间亲自教授胡掌柜十二针的要诀,银杏正在哄一个高热的孩子用膳,徐云栖发现后院晒着的药盘被打翻了,连忙下楼来,亲自将那盘金银花给捡好。
楼上窗口探出银杏半张笑脸,
“姑娘,包袱都收拾好了,胡掌柜说晚边有一趟车队要回荆州,咱们正好搭车回去,一路也有个照应。”
“哎”徐云栖清清落落立在艳阳下,应了一声。
心里的空茫感更甚了。
要离开了吗
她这一生在不停地相遇,不停地告别,她的脚步从来没有迟疑过,这是第一次踟蹰。
金银花堆在盘子正中,徐云栖一点点将之拨开,层层叠叠的小黄花在艳阳下泛着清香,徐云栖摆弄一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云栖”
徐云栖听到这道熟悉的嗓音,双肩颤了颤。
是幻觉吗
大概是吧。
这一次,他的嗓音更为清晰地传来,
“云栖。”仿佛在耳边响起。
徐云栖蓦地回眸,那道修长的白影矗立在院子正中,五颜六色的炽
芒交织在他眸眼,衬得那张瓷白的俊脸瑰艳般炫目,徐云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道,
“你怎么来了”
她虚虚握了握拳,有些手足无措。
大约是察觉自己有些失态,她很努力挤出一线笑容,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用午膳了吗”
裴沐珩静静望着她,一日不见她像是瘦了些,眼下微有些黑青,
是在医馆住的不好吗
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他贪婪地看着那张娇软的面容,克制着情绪,露出清隽的笑,“我是来送圣旨的。”
他往自己掌心指了指。
白皙的指尖正握着一道明黄圣旨。
徐云栖一怔,那一瞬有泪意充滞眼眶,差点蓬勃而出,她不习惯失态,忙垂下眸遮掩了下,僵硬地应了一声,“哦”
他为什么要亲自送来,让一个小内使传旨便是,徐云栖狼狈地想。
“谢谢。”她保持着风度朝他伸出手,要那份和离的圣旨。
裴沐珩垂下眸,慢腾腾将圣旨一端搁在她掌心,徐云栖微微握住,两个人视线都落在那道圣旨,谁也没松手。
“云栖,我忽然在想,之前那段婚姻有太多遗憾,我不曾亲自与你求亲,不曾接亲,不曾洞房。”他哑声道。
徐云栖眼眶窜出一阵潮气,她抑了抑,失笑道,“都过去了。”她抽动圣旨,裴沐珩第一下还没松开,那双漆黑的眸只一动不动注视着她,“可我心里一直很难过,为此深深自责。”
徐云栖忽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等他下次迎娶太子妃不就可以弥补了吗可一想到他即将与另外一个女人白头偕老,徐云栖心里压了颗石头般难受,她再次用力抽动圣旨。
裴沐珩这一下松了手。
随着那抹力道的消失,徐云栖心底跟着一空。
太阳西斜,冬阳将二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其中一半交叠在斑驳的院墙,
“云栖”隔着一步的距离,裴沐珩声线清冽地开口,“现在你自由了。”
寒风拂过她发梢,些许碎发在鬓角处翻动,徐云栖眯了眯眼,自由吗
好像并没有想象中如释重负。
“云栖有选择婚姻的权利了。”他这样说,
徐云栖面露怔惘,忽然想起赐婚那一日,本已订婚的她面对突如其来圣旨时的无奈,她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是啊,”随后又道,“你也是。”
裴沐珩忽然笑了,眸眼含着初生般的真挚,“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祖父当年将你指给了我,让我遇见了最好的云栖。”
有幸在那样一个烟花漫天的夜晚,那个娉婷的女孩提着裙摆朝他奔来。
有幸那一夜他出现在白玉石桥,遇见最好的你。
“我的选择始终只有云栖一个,那么云栖你,愿意再嫁我一次吗”
徐云栖懵了一下,脸上笑容渐渐凝固,眼底那片怔惘骤然消退,露出无
比清澈明亮的眸色来,“你说什么”
他不是来送和离圣旨的吗
他想清楚了吗
那么多世家贵女不要,只娶她一个
裴沐珩眼神无比坚定,再次往前迈开一步,深邃的眸眼如漫天星海般倾垂,“云栖,你愿意嫁给我吗没有圣旨的压迫,真心实意地嫁给我,毫无顾虑地选择我一次与我做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眼神亮度逼人,灼灼的似要戳破她面颊。
徐云栖喃喃看着他,脑海一片空白,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嘴唇蠕动了一下,有二个字毫无预兆脱口而出,
“我愿意”
徐云栖说出这二字时,自个儿都愣住了。
这是她心底真正的声音吗
难怪心里突突得难受,脚步灌了铅似的不想离开,难怪昨夜魂不守舍,辗转难眠。
裴沐珩察觉她嘴唇发出一点气音,微弱得辨别不出。
“你说什么”他紧张地问。
徐云栖眼睫轻轻颤动,开始认真审视他这句话,以及这场声势浩大的婚姻。
她怕被宫墙束缚吗
不,真正强大的人从来不会为外物所束。
她从来都是自由的,她这个人只要做什么,从来没有人能够阻挡她,她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
她已经备好行囊了,眼前晃过的是他清润的眸眼,他柔软的唇瓣,他将她抵在梯子上肆无忌惮地亲吻,她才发现,她对面前这个男人无比熟悉,闭着眼都能描绘出他的轮廓,她知道他喜欢她轻轻咬他,喜欢她用指腹漫过他尖锐的喉结,喜欢她在情浓处咬着耳廓唤他夫君。
迟疑的脚步已经昭告了她的心思,内心深处压抑十五年的渴望也随着那无声的二字翻腾而出,她不是不渴望娘亲在她身边,她不是不思念父亲,她渴望被爱,渴望坦然痛快地爱别人,渴望被爱牵绊,束缚,画地为牢。
泪意如同潺潺春水在眼眶晃动,徐云栖眼神坚毅,一字一顿开口,“我愿意。”
上一次他们被圣旨所束,磕磕碰碰开始一场并不完美的婚姻,这一次他们无拘无束,只听从自己的内心,从头开始。
这二个字跟岩浆一般注入裴沐珩心底,他心跳如鼓,寒风明明冷冽,在他眼里却如春风拂化,放手是不可能的,他甚至已做好在朝堂与江湖之间来回奔波的准备,而现在徐云栖答应了他,裴沐珩劫后余生般握住她,
“云栖,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我已当着你爹爹的面,当着文武百官承诺,这辈子只娶你荀云栖一人,我将在宫墙外设国医馆,准你坐诊行医,准你教授学徒,准你将十二针发扬光大,准你让天下没有难治的病。”
他每说一字,徐云栖心口便热一分,终至心潮澎湃,她缺的是自由吗不,她缺的是一份没有圣旨约束依然坚定不移的偏爱
她含泪扑向他,双臂用力圈住他脖颈,埋在他怀里许诺,
“清予,我答应你,再也不离开你。”
裴沐珩心尖涌上后知后觉的酸楚,牢牢将她束缚在怀里,咬着牙问,“你说话算数再也不提和离了”
“说话算数”
晚风将这四字吹扬在天地间,烙进他心里。
天幕夕阳如血。
地上山高水长。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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