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都古祭塔。
宏壮斑驳的七层塔身孤寂耸立在碧空之下。百阶之上的殿门旁,白色石柱上的盘龙舞凤经过百年洗礼,亦已残破不堪。
狂风带雪,妆点了塔边破碎石块的缝隙,一辆黑马金帐的马车徐徐行至塔前。
“大胆,凭你们也敢拦我”
“这陛下勿怪,国师特意吩咐过,无论任何人也不能”
“住口都给我退下”
雪中,少年天子拂了细羽金袖,不由分说硬闯上塔。士兵左右为难不敢太过阻拦,只得让出一条路来。
塔顶经过之前大战的浩劫,原本巨大的五芒星阵早已乱石嶙峋,周遭零散着天动仪、火动仪、机星盘等等仪器残骸。
一身紫衣的姜郁时静坐塔上,更明显比之前更加苍老疲惫了许多,眉心沟壑、面无血色,连原本几缕白丝的头发如今也花白一半。
他此刻正佝偻着身子,守在浅紫色水晶球和沙盘前,眼中是深沉阴鸷的一潭幽深,对着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灯火。
晏子夕气喘吁吁爬上塔顶,就看到国师满是青筋的手捧着裂纹遍布的月光珠,正咬着牙低声念念有词,似乎正在试图榨取手中月光珠上最后一丝力量。
犹记年少时,他看到国师手中那颗珠子,曾是非常艳丽的血红色。
而这些年,一如国师斑白的鬓发,与他快速流逝、即将榨干的生命一样。那血红慢慢褪色成淡淡的月光色,甚至变成了接近石头的灰。
“师父”
少年天子急急向国师跑去。
“师父您大愈刚醒,当好好卧床修养才是。怎可擅自下地,滥用法力”
等他近身,姜郁时已颤抖着指尖从珠子里催动起一抹月色,整个人气息不稳,额间更是遍布虚汗,晏子夕再度心疼“师父,您实在是”
月光被引出投射在紫晶球上,里面出现隐约人影。
西凉铁骑正在越过冰原。
像一支庞大的雁阵遨游碧空,又像是奔袭的狼群驰骋在一片茫茫的白色大地。
燕王彩织毡衣,一头编发银色飘扬。他与身后将士的脸上都涂了大片彩绘,看不清其真实样貌,却是一如既往意气风发。
“西凉燕止。”
国师低声喃喃,声音仿佛从地狱深处发出。紧接着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紫晶球内画面开始闪动模糊,直到国师坐不住倒下,“哇”地骤然喷出一大口血来,染得眼前沙盘一片血红。
“师父”
在少年天子的怀中,姜郁时短暂地死了一会儿。
不知多久,终究还是再度张开眼睛,灰瞳仰面对着碧蓝清空。
托南越王的福,古祭塔生生被打了个千疮百孔,穹顶洞开。今日又恰好天高无云,一片蓝色很是安宁。
只可惜那片安宁,很快便被晏子夕聒噪的哭声打断。
“师父
,师父”
还好,太好了,总算还来得及heihei呜heihei呜呜heihei您不能再不把身体当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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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身上还沾着阵法的符灰香,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得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肮脏的眼泪噼里啪啦,纷纷掉在姜郁时脸庞、耳侧。
是的,肮脏。
晏氏血脉,天子皇家至高无上。
但在姜郁时眼里,却是这世上最肮脏、最可恨、最伪善恶心的玩意儿。
他永远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大夏,收复失地、百废待兴。亦是那一年的大夏,瘴气肆虐,百鬼夜行。
那一年的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
暮色深深,幽幽深宫,无尽长梯,幢幢烛火。他一阶一阶爬上去,膝盖磨出血水,在每一阶上重重对着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长长叩首,无声哭泣。
他流着泪,流着血,用尽各种哀求,一遍一遍,只求天子开恩。
求人皇放过那个人。
放过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挚爱。
可长阶之上,星空冷锐如刃。那位大夏天子广袖金衣,遗世独立,宛如神祗。
却始终只是沉默。
最终,一切都结束了。
瘴气散去,云开月明。盛世重临,百姓安居。
唯独他什么都没有了。短暂如梦的幸福日子,和煦的日光,依偎的温度,小小的开满丹桂花的家,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可以称之为“归宿”和“幸福”的东西一丝泡沫都没有留下。
唯独他重新变回了一只无法超度的孤魂野鬼,落入黑暗深渊,长堕无尽炼狱。
恨吗
呵。
远不是一个“恨”字能够承载。
所以他决定复仇,向那位人皇,向整个故事里推波助澜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处心积虑的始作俑者,每一个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庸才,每一个浑然无知的受益者
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要死死咬住一切每一个人,撕扯、嚼碎,挤出肮脏的血水,甩出内脏和骨头。挫骨扬灰以后,还要追到阴曹地府、追到轮回转世。要那些人生生世世,都和他一样堕入漫长、永久、无穷无尽的不幸。
他更会一直嘲讽这荆棘丛生的命运,一切侮辱背叛他的人,甚至当初抛下他的人,不死不休。
他早就想死了。
凭什么要他一个人承受整个寰宇的不幸,那么多愚昧无知被保护的人却能享受寻常的烟火幸福。
所以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去死,他得拉上更多人。
无论是始作俑者,事不关己的路人,还是这一路上遇到的那些无端阻碍他的那些人
紫晶球最后一抹光亮寂灭了。
曾经阻碍过他的人里,有一个和这西凉燕王有些类似的、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凡人。
犹记当年,那人抱着法杖,笑道我不信命。
眼中流光溢彩。
不信命,是吗
可命途顺遂之人永远不会知道,被命运玩弄者,最听不得这种话。
一定要将说话者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才能写心头之恨。
“师父。”
背后一暖,他被宴子夕扶着抱起。
姜郁时唯一的庆幸,就是这孩子虽是当年人皇同支血脉,生得却和那人皇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不然他只怕早就一个忍不住,掐着他纤细的脖子把他捏死了。
绝不可能忍受在他身边扮演那么多年的知心“国师”,陪他读书画画、骑马射箭,耐心回答他一堆可笑的问题。
姜郁时陪在晏子夕身边,如今算来,也有十年光阴了。
起初是在先帝的残虐成性之下,护着还是小皇子的他,保他平安长大。又在六年前瘴气再临、天灾将至时“力挽狂澜”。更在修养身体复出之后,帮新登基的小皇帝摆平朝中乌烟瘴气的佞臣,带他南征北战、收复失地,重振华都天子荣光。
如此种种,小皇帝如今自然对他笃信不疑,视他如兄如父,对他言听计从。
所以。
才会在众臣反对之下,仍旧鼎力支持他向西凉宣战。更是在他与南越王“同归于尽”时,不惜以天子血动用逆天阵法,折寿也要续下他这条残命。
但其实
姜郁时垂眸。
这世上根本没有“回生阵”。有的只是皇族傻瓜心甘情愿自我献祭,才可催动的“换命阵”。
以命,换命。
胸腔再一阵疼痛咳嗽,这副身体他用了很多年,无数伤病,早已风烛残年。
也是时候换一个新的躯体、新的容器了。
“师父,呜”
懵然不知的傀儡小皇帝,还在因为他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老臣不断掉眼泪。
姜郁时伸出手,笑了笑,指尖血污抹去晏子夕泪水。
在那张年轻好看的脸上越摸越脏。
傀儡小皇帝年轻、血统高贵、健康、便宜行事,做他下一个躯壳不算差。
唯一的不好,是他毕竟姓宴。
但也无所谓了,宴世江山九百年,这一代也反正到头。当年那位气运滔天的人皇肯定想不到,多年以后,报应终于报到了后代身上。
“咳咳咳子夕。你把,沙盘,拿来。”
宴子夕抹了抹眼泪,赶紧拿来。姜郁时颤抖着手指,指着沂水岸边崇山峻岭之后一处地方。
“燕逆善战,不得小觑咳,适才臣已看过,叛军已经越过齐山,往沂水来。来势汹汹,大战在即。”
“咳我们也当,咳,早做准备。”
“以西凉一贯作风,决战之地,多半在此。”
他目光幽深明灭,手指之处正是北幽最南天险。
西渡城。
数百里外,西凉军营。
夜色深深,烛
火幢幢。燕王也将一枚红色的“将”棋放在图之上“西渡”二字之间。
西渡之地位于北幽沂水南岸,既是连接西凉与北幽的要冲,亦可通往北方的草原地带,尤其河谷地区地拥有丰富的农田,支援北方多地的粮食供应,形势对于控制整个北幽的格局都至关重要。加之当地地形复杂,河流纵横,易设置布防与调遣。
可谓兵家必争。
很快,西凉军抵达西渡前隘口的丰城。
清早之时,何常祺便鸣鼓宣战、攻打正城门,另一边赵红药则用贴身鹞鹰通知内应打开西门。很快西凉军便成功冲入西门,两队人马长驱直入。
何常祺“喂,都没什么阻碍好不习惯啊不会有什么诈吧。”
赵红药“你怕不是太久没人收拾皮痒。北幽军一向不禁打,你当每座城池的守军都是月华城主”
北幽守军确实不是月华城主,见西门失守,就赶紧慌慌张张退守其他三门。城中既没有伏兵,也没有人埋了一堆柴火准备关门烧鸟,直接兵败如山倒。
正午时分,剩下三门也逐一攻下。
燕王背着手站在城头,编的长长的辫子像一只长长的花尾巴,迎风飘扬。
城下沂水已是一片冰雪,隔岸相望,远处一马平川的雪原。
而在正前方巍峨的北归山后,就是这次的天险西渡城。
很快,燕王下令,何常祺沿洛水布防。副将云临负责后方粮草运输。赵红药、师远廖为奇兵。
一切布置井井有条顺下去,馋馋也已经跟着宣萝蕤的侦查岗哨飞了一圈回来。
不出所料,对面北幽军亦在增兵。
数日后,西渡大战在即。
那日夜里,燕止给手下将领下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命令。
“记住,此战往后,若遇不测,可败,可逃。不可战死。”
“”
别说西凉从古至今民风彪悍,武将世家更是一个个家训不是“不服就干”、“无嚣张毋宁死”、就是“马革裹尸最荣耀”。
就说他们年轻一代,哪个不是几岁、十几岁跟随父母征战沙场,前所未闻这种违背祖宗的命令
但赵红药等人也只是片刻不解后,就马上明白过来。
就,虽然,他们这一路过来都还不曾遇到那黑衣尸军,但没遇到,不代表就没有。
更不代表他们可以轻易放松警惕,让敌人有机可乘
毕竟死了埋了半年的王子,尸首都能被从坟里被挖出来充当刺客。
怎能让人不忌惮。
更不要说死人尸化以后,明显还变得比生前更强当年活着的雁弘雁真,实力可谓普通得没眼看。宣萝蕤身为西凉四大将军里唯一的文职将军,成天四处游荡写话本最为疏怠武艺,都可以穿着裙子一人单挑两位王子并把他们双双打趴。
可成了尸将之后的雁真,却要四大将军一起合力才能制服。
想到此处,赵红药何常祺等人不禁各自心惊。
燕王考虑的对
区区雁真死后都能那么强,那万一是他们四个战死,再被做成傀儡,那还得了直接强如燕王,强无敌
还打什么,不要打了。
就算师远廖与何常祺这种常年怀揣着有朝一日赶上燕王、超越燕王的远大梦想之人,也绝不像以这种方式迎头赶上
众人当即定下契约,谨遵西凉王教诲。从此善变灵活、见机行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从今以后,西凉将领谁以身殉国谁是狗</p>